忘情峰（四）
萧如是笑不再问。
“原来是这样……”林寻真蹲在几人跟前，蹲姿豪放，表情深思，托着下巴摇头晃脑，“那你们还真是倒霉。”
“对对对，我也觉得！”玉面书生找到什么知音似的，拼命点头。
除萧如是，修道人的加入，让他们得以更好生存，自然都连忙着巴结。
“俺……俺是府里的武夫，护送小姐出城的。”大粗哥不敢抬眼看对方，低眉顺眼，与之高大魁梧的身材相反，只敢用余光偷瞄旁边那姑娘。
小姑娘点了点头，附和：“对……我们出城是去找我的老父。”
原来这两人是一队的。
林寻真蹲着，若有其是点头：“原来是这样。”
三人无论如何想不到，就是这样普通的一趟旅程，却经历这么一遭，见到他们迄今为止见过最为恐怖的东西。
说白点，也就是见鬼了。
昔日自然是想都不敢想，世界上会有这种东西，估计也会成为难以忘怀的一道坎。
果真人倒霉时，十个如来佛祖也扛不住。
不多时，小姑娘在身上颤颤巍巍摸索着，拿出一张丝帕子，递给林寻真，低头轻语：“你……身上打湿了，擦擦吧。”
这姑娘浑身污泥脏水，在地上滚过不少，脏兮兮的，想来是贵家小姐从未遭遇过，那张帕子却很干净，被她保管得好。
“哦？多谢。”林寻真不多推脱，笑着接过。
他咻一下跳起，又开始去萧如是眼前晃悠：“萧师姐，你知道这儿是怎么回事吗？”
萧如是苦笑：“我哪知道，我正想问你呢。”
林寻真认真思索，一脸惆怅：“我也是半路听见那些路人道听途说。”
“这里好像是座鬼村，路过这里的人，都会凭空蒸发。”
萧如是指着门外已经快围成军团的庞大队伍，表示：“我觉得这个应该挺明显的……”
“不对啊。”林寻真挲着下巴，越想越不对劲，复道，“这里的东西虽然数量多，但都是些孤魂野鬼，根本不可能掀起多大的风波，应该有什么东西被他们困在这里。”
“孤魂野鬼？不是这村子里的村民？”萧如是惊呼。
“不是。”林寻真摇头，解释，“之前这儿的村民都不知道去哪了，估计也是被这些鬼魂给吃没了。我来的时候发现外面的这群是被困在这儿的禁魂，不能离开这里半步。看来这里应该还有什么东西。”
“而且……”他继续补充，“这些鬼魂鬼气单薄，甚至都不一定成得了形。所以我怀疑，这后面还有人物。而这些小鬼，极有可能是被操控的。”
萧如是脑子翁的一声，想起什么，她曾在这本书里看见过有一句话，一笔带过。
“忘情峰，一座千年的古峰。”
困扰着这座村庄上千年的秘密，会是什么？
“有什么东西将他们的魂魄囚禁在了这里，永生永世，不得离开。”萧如是闭上眼，这倒有点类似民间传说，枉死之人魂魄会被困在死前的地方，永远无法离开，最终变成害人厉鬼。
萧如是抬头朝窗望出去。
门外恶鬼骚乱，它们蠢蠢欲动，不断发出熙攘动静。
过了好一会，外面才渐渐安静下来。安稳了有段时间，玉面书生几人也慢慢放松，不似先前紧张，倒头睡下。
林寻真同样盘腿坐在一边，闭着眼打坐。
于此，好像就只剩萧如是和裴南意是睁着眼睛的。
“你想问我为什么不害怕？”萧如是突然说，“你想问一天了吧。”
裴南意转过头，没有否置：“嗯。”
萧如是道：“这个嘛……说来话长。说起来你可能不相信，以前我是个做恐怖游戏的。所以少不了会看许多恐怖的场面，慢慢的也就习惯了，倒不怎么害怕了。”
“不过我跟你说这些，你肯定听不懂。”她闷声喃喃。
少年低头，萧如是便出现在他视线当中。
说了这么多，他的确听不懂。
他不知不觉垂下眼眸，浓密的长睫铺下，遮住眼底的晦色：“很久以前，我也在人间生活过。”
在他看来，那是并不是一段很美好的回忆。
萧如是眯了眯眼，琢磨出味道：“你这是，在跟我讲你以前的事？”
裴南意笑：“算是。”
“邪神原来也会讲这些。”少女一伸懒腰，看起来心情好极，“看来在你爱上我这条道路上，我又进了一步呢。”
她眉挑得更高，眉开眼笑，眼里的光亮忽闪。
那话语气玩味，更像是玩笑话。裴南意却没说什么，甚至都没有否认。
“哦？”他只轻弯腰，靠在对方耳边，嘴角微微弯起，带着低不可闻的笑意，“那我是不是得祝你再接再厉？”
﹡
砰咚砰咚，夜已经入深。
屋内的人入睡，横七竖八躺在地上，尤其是他边侧那少女，睡姿奇葩，一点都不介意有外人。
睡的很不雅观。
当然，这里也有个非人的。
裴南意正坐在墙边，侧眸看过去。
萧如是睡的豪放，睡地上也不老实，甚至滚了几圈，扒到他身上来。
裴南意：“……”
他曲着只腿，抱臂侧靠，萧如是抓起他的袍子，在嘴角蹭了蹭口水。
裴南意被气得一笑。
他看着萧如是，越发觉得有趣，当真有的人，睡着了和平日里是两个人？
他不觉笑了，是发自内心的笑。
萧如是靠上他的腿，就像抱着大号抱枕，小声呢喃，说着梦话：“妈妈……”
妈妈？
裴南意凝眉。
“妈妈，我害怕……”她的声音甚至哽咽，像是在做噩梦，又像是想起什么不好的回忆，秀气的眉也皱起来。
“妈……我好想你……”
原来，她也有害怕的时候。
外面的大门被撞击，发出声响，嘭咚嘭咚，声音洪亮。
裴南意压了压眉，目光看过去。
没人看到，夜幕披下，他的瞳孔染上血色般的红，寒意倾斜而出，透彻出杀气凌冽。
汹涌得，就好像能瞬间卷平大地。
外面的声音即刻消失，狼狈得脱逃。
裴南意回过头，眼底又恢复往日里的淡薄。
可是不知为何，他居然神不知鬼不觉伸出手，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
这个动作轻柔，似安抚似宽慰，萧如是渐渐平稳下来，不再呓语，眉头松开，安稳睡过去。
要是萧如是现在醒着，且知道自己竟睡着滚去抱住反派，估计会立马窜起，然后将林寻真那把剑抽来吞了。
这个可爱又迷人的反派角色。
过不多时，门外响起轰隆声，一道雷响彻天际，接着是哗啦啦的泻声，估计是下起暴雨来了。
雷声轰鸣，像是天空炸开的炮弹，萧如是不安分动了动。
少年垂眸压眉，凭空升起一道暗红色屏障，只将两人罩在其中。外面轰烈的雷声随着屏障的升起，愈渐消失，被截断似的。
“嘘。”他淡淡睨向外，黑暗之中鬼影飘忽，幽深的眸子似寒潭冰原，浸透出寒意，“吵醒了，你们来哄这只闹腾的兔子吗？”
诡异的黑影忽闪忽灭，沉寂的消散去，只剩空荡荡的黑暗。
屏障里面，安静得没一点声音，隔绝了一切外界的声音，萧如是又深睡了过去，渐渐的就只剩她平稳的呼吸声。
屏障外已有人被雷声吵醒，萧如是却睡的很香。
光线昏暗，她模模糊糊睁眼，恍惚的朦胧间注意到什么。
夜里的水雾就好像铺上了一层纱帘，一切都看不大清。
这时她还处于昏睡状态，头脑不清，连眼睛都还没能睁得开，眯眼却见有个黑影靠近门。
他想干什么？那个黑影高大，像是大粗哥。
可是这个时间了，他想干什么？
萧如是想要起身看看，却抵不过这阵强烈的困意，倒头昏睡过去。
她身边，坐着一个睁开眼睛的血魔，隐没在黑暗里，她一直未看见。
裴南意坐在身侧，不知坐了多久。他的侧脸只有阴影笼罩，瞳仁反射出猩红的一串光，如同倒映在眼底，一轮血红的月食。
﹡
久之，等萧如是自己醒来的时候，发现天还是黑的。
“还没天亮？”她倒下继续睡。
每当这时，就会有只专门破坏安逸日子的煤气罐跳上来。
它伸出爪子扇着萧如是巴掌，一遍骂她：“你这只臭虫子的人类，给本座起来！这里是不日天，你赶紧起来别睡了！”
脸上多了几道红爪印，萧如是眉毛抽了抽，绝望爬起。她脸色发黑，太阳穴突突跳：“猫咪大人，你再用这种方式叫醒我，就不要怪我不客气，心狠手辣！”
其余人中属大粗哥起得早，他警惕地观察另外几人后，小心翼翼从怀包里拿出什么。
那是一个已经压扁的包子，是之前从小姐那偷的。他目光小心，生怕被发现，确定几人没醒后才偷摸着狼吞虎咽，一个人吃完包子。
萧如是起来时，这屋子里的其他人尽数醒了，看来是睡了很久了。
“不日天？也就是说，这里没有白天？”
“嗯。”这声不是白猫的，而是另一个人的回答。
萧如是转头，一张秀美的侧脸出现在余光中。裴南意坐在他旁侧，靠着墙，曲着一只膝盖，此刻闭着眼睛，不知道在那坐了多久。
“这便难办了。”萧如是道。
“萧师姐，你醒了？”林寻真兴高采烈地跳过来。
“这是什么东西？”他疑惑地指着煤气罐，“猪精？”
白猫气急败坏伸出前爪，站起来反驳：“你说什么？”
萧如是转了转眼珠子，这才编了个理由解释：“哦，这是我缔结契约的灵兽。”
“灵兽？”林寻真蹲下来，好奇地打量着，“第一次见这种东西，这不就是头猪吗？”
左右研究白猫半天，他也没研究出什么东西，倒是给鸠气得挠了他几爪子。
那股子好奇劲过了，林寻真摸着脸上通红的抓痕，坐到萧如是面前：“咱们总得想办法出去，一直呆在这也不是办法。”
他回头瞥向另一边的玉面书生几人，有两个已经饿的肚子咕咕叫，是小姑娘和那玉面书生。
萧如是皱了皱鼻，心觉什么味道臭的？
不知道其他人闻着没有，萧如是看了眼林寻真他们。
“……我这里还有一个剩的包子，没舍得吃，给……给你吧……”小姑娘颤颤巍巍从方包里拿出东西，是一个已经被压扁的肉包，小心翼翼递给他。
玉面书生摆手回绝：“不用不用，小姐体弱单薄，小生不能收。”
小姑娘犹豫会，又递给他：“拿着吧，我……我不饿。”
说罢，她的肚子就咕噜咕噜叫了几声。
她有点尴尬，不敢看书生，书生也自觉不说话，笑着打圆：“这样吧，我们一人一半怎么样？”
小姑娘点头答应。
萧如是也想到这个问题，她和林寻真有灵根，可以辟谷。可那几个普通人不一样，几天不吃饭就免不了饿死。
她叹口气：“看来得赶紧想办法了。”
玉面书生分了好几块肉包，自己没吃，给萧如是他们递过去：“道长……你们要吃吗？”
萧如是拒绝了他的请求，却接受了那份好意：“不用，你吃吧。我们修仙的是可以不用吃饭的。”
那玉面书生犹豫会，拿着包子狼吞虎咽的吞下。
这时，门突然发出嘭咚一声，有点儿快支撑不住，上面的几张符纸也开始摇晃。
“怎么回事？”几人吓得腿软，饥饿感立即被吓去了。
萧如是蹙眉，想要一探究竟。她靠近门口，从木门间的门缝中看出去。
她将一只眼抵在门缝，朝外看时，门缝外的另一侧，猛地睁开一只惨白的眼，眼白尽是翻动的蛆虫和污血，正朝里面看。
目光对上，萧如是能感觉门外那只眼睛笑了。
她心里咯噔一下，没站稳，朝后面退了几步。
同一时间，两侧的窗户剧烈摇晃，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一点一点龟裂。
震碎的窗子外，立马就有惨白的手搭上，汹涌成河的鬼手一窝蜂而上，它们相互挤搡着，欲要冲破窗子爬进来。
萧如是心里猛地一颤，当即大喊：“快！拦住他们，不能让他们进来！”
不过此时，玉面书生几人，有两个吓晕了还没醒。
只剩那大粗哥在原地吓得腿软，抱着头，完全不敢动，干坐着等死。
萧如是咬牙，抄起凳子往窗户口捅，暂时挡住快要爬进的女鬼，同时将她们往外推。
另一边的窗户无人看管，已经有一只白衣女鬼爬进半边身子，大粗哥仍是坐在那干看着，只知道发抖加目瞪口呆。
萧如是气急败坏：“听不懂人话吗？让你挡着，你怕个球啊！”
此人胆怯，性子软弱，只顾着靠其他人相救，自己到底就是个累赘。
幸是一人及时踹飞他，搬着一张桌子冲上去，大步流星，抵在另一扇窗前。女鬼本欲爬上来，又立刻被撞飞出去。
林寻真按着桌子，吁了口气：“好险好险。”
萧如是和他对视一眼，林寻真固定住那张桌子，又往上贴符，这才去帮萧如是。
萧如是找来另一张桌子，翻转挡在窗上，啪的往上贴了一张符。
这会，整个屋子才算安静下来，停止了震颤。
萧如是往后一坐：“吓死我了。”
她往外看，却猛然看见一双眼睛。
窗外，正站着一个红色的身影。
她看见那个人影，在那惨白的鬼影之间，一身血红的红衣显得尤为突兀，四周皆是飘忽的白衣鬼。
她穿着红衣，站在窗外，红裙飘扬，惨白的脸上没有血色，也在看她。
她看着萧如是，或许比萧如是看见她的时间都要长。就好像，她在黑暗里，一双眼睛注视了萧如是许久。
那双腐烂翻白的眼睛，是她将才从门缝见到的。
红衣女鬼缓缓抬起头，眼中没有焦距，朝她诡异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