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情峰（三）
那几人见眼前凭空出现的白狐，高大似山，吓得脸色青白。
尤是见将才女鬼拔腿就跑的模样，胆儿小的已经吓尿了，腥黄色的液体漫出，带着些臊味儿，将裤子浸湿了一片。
然后白狐竟当众人的面，凭空变作一只猫，更甚出人话。当中的书生吓得双唇颤栗，指着白猫两腿直抖，浑然一副见了鬼的模样。
不过他确实见了鬼了。
如此一想，倒也没什么接受不了的。况且，他们似乎是救了自己。
他勉强冷静下来。
萧如是跨过横在路中央的尸体，斜眼一瞥——死的不能再死了。
她目光迅速扫过几人，道：“都别藏了，出来吧。”
闻言，几人身子一颤，有两个连滚带爬地滚了出来。只有那姑娘不动，抱头藏在草堆中，细微的抽泣拨动尖叶儿沙沙响。
萧如是问：“你们是谁？为何在这？”
鸠安然躺在肩上，直打哈切，书生总会不住往它瞟，回道：“我……我是路过这的书生，进京赶考的……这……这几位是我在路上结实的同道之友。”
目光不经意容纳了趟地的尸体，他飞速转移注意力，忍不住发抖。
借着透过细叶倾洒的微光，萧如是这才看清书生的脸。他长着副标配的小白脸，玉面小嫣然，不过偏妖孽那类，眼角挑的高，看着不大像好人。
一行四个人的小队伍，不过这会儿，有个人已经死了。
萧如是揉了揉眉心，直慨：“妈妈让你们不要乱跑，非不听，这会遭了吧？”
玉面书生：“？”
还有一人是个青年，长得五大三粗，容貌不似这个年纪，沧桑糙厚，反而被吓得最厉害，就勉强唤他大粗哥吧。
萧如拎出小姑娘，无奈一叹气：“你不必害怕，我又不是坏人。”
小姑娘紧张点头。
“你们是怎么进来的？”萧如是继续问。
三人间不过玉面书生磕磕巴巴说得出话，他恍还没从将才的恐惧之中抽脱，语气棉软无力：“我们几人路过这里恰好天色已晚，便想进来求个歇息处。是……是对吵架的老夫妻招待了我们……然……然后就……就……”
“吵架的老夫妻？”萧如是勾眉，“那倒有意思。”
肩上的白猫忽而靠到耳边，低声警觉：“附近有东西过来了，数量很多。”
萧如是皱眉，当下荒山野岭，视线昏暗，四周不少杂草横枝，跑起来是极不便的，何况她还带了几个普通人。
“猫咪大人，你能解决吗？”
鸠斜眼扫过几人，回答：“能，不过数量太多，这几个人，可能活不了。”
它秒变画风，威严感破碎：“你居然敢质疑本座？！”
萧如是不应答，抽了抽鼻子，能闻见的鬼气近乎冲天。
几人见她紧张望着四方，不明白情况，不过都紧张得发抖。
只见萧如起身就跑，转头挥手招呼，厉声喝道：“跑！有东西来了！”
闻言，玉面书生反应最快，不及想，起身迈腿，恨不得驾起筋斗云才好。
另两人也慌乱爬起，不过吓得腿软，落后一截。
随着他们跑出没一会，身后草丛被压倒一层，弯折发出刷的一声，从后面飘出黑边模糊的影子。
四下压迫感腾然而升，温度瞬降了好几个度，荒草被突如其来的阴风刮的东倒西歪，呈压倒性的席卷来，呜呜狂叫。
玉面书生压不住心悸，往后一看，瞧见身后成群的鬼魂追上来。鬼群是没有脚的，它们看不清具体数额，从四面八方飘来。
这一眼，顿时吓得他冷汗飙出。
求生欲强烈迸发下，也不知哪来的气力，他跑得更快了。
大粗哥狂奔，恐惧占据大脑，他立即腿一软，往前摔了下去。
眼见着前方的人跑远，昏暗的光线中，已经快看不清背影，大粗哥视线变得模糊，牙齿发酸，在恶鬼的逼近下往后退，眼露绝望。
不过这时，有个人注意到他，停下逃生的脚步回头。
玉面书生掉头，急匆匆赶回。他看着那些狰狞恐怖的鬼，很害怕，颤颤巍巍拉着大粗哥往前跑。
“仁兄，你没事吧？咱们赶紧走。”
大粗哥激动点头，搀扶着双方的臂弯继续跑。
步子近乎飘起来，丝毫不敢停下半步。
那些鬼魂长相狰狞，有挂长舌的，掉出眼珠子的，吊着肠子的，五花八门，源源不断涌上。
前方小道两侧也时而扑出两只，被身上护心符弹开。
世界里黑暗寂静，只剩那些呜呜呜的鬼哭狼嚎，令人心脏狂跳。
萧如是借护心符开路，原路返回起先的楼房。
门口上鲜红的灯笼突兀，散出诡异的红光，明晃晃。红菱飘荡，这屋子在黑夜里格外寂静。
她莽撞开门，招呼后面的人跑过来：“进来赶紧的！”
几人想都没想，连滚带爬扑了进去。
恶鬼趋近，包围上来，萧如是急速扣上门，啪的一声贴上一张黄符。
门外黑暗，铺天盖地如幕布卷盖，屋檐下红灯摇晃，睁开一双眼睛，盯着跑进的人悄悄转动。
符纸是分别之时，宁梨赠予她的，不想这时派上用场。
恶鬼被拦截在门外，一道屏障展开，似蛛网延伸盘绕整个屋，无形又坚固。它们似乎并不想放弃，在外来回转悠。
鬼群停下骚动，耐心地等待。
这里很快被孤魂野鬼包围。
玉面书生倒地后大喘气，那粗汉子刚才瞧见萧如是有手段，爬过去抬头仰望她，声音带有哭腔：“大侠救命……大侠救命……”
萧如是注意力并不在这。
将才她刚一进来就看见这屋子里站着个人，立在角落的阴影里，无法看清。
她朝那边瞟过去，一眼就看到了他。
他居然也在这？
裴南意不知在那小角落站着多久，上半身隐没在黑暗，唯能瞧见一双黑靴，绣着的玄色凶兽若隐若现。
“你怎么也在这？”萧如是朝他走过去，“我还一直在找你人呢。”
少年转过隐没的眼眸看向她，却是不知道在想什么。
“啊！”看见这边有人，大粗哥吓一大跳，没忍住扑地。
另外二人也即刻警觉，赶紧抱作一团。
萧如是拉过裴南意向他们解释：“不用害怕，这个人是我小弟。”
几人像是皮球泄了气。
玉面书生仍有些不放心地问：“那为什么我们刚才进来完全没看见他？”
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你们吓尿了？
当然，萧如是不可能直接说出来，她半转过头看着裴南意：“这个嘛……就要问他自己了。”
少年回眸，两人的视线便撞上。
萧如是快速抽回目光，只听见裴南意在她身后轻轻笑了：“谁是你小弟了？”
“行行行，我是行了吧。”萧如是翻了个白眼，抬着板凳朝窗子外面看过去，外面挤满人头，确切来说是鬼头。
它们浩如烟海，集成密不透风的垒墙，围堵屋外。
熙攘中又有些诡异的安静，它们并不准备离开，如此浩荡下，更显得这屋子渺小不已。
“看来是不准备走了，要在这跟我们玩长久战。”萧如是跳下凳子。
“那……那该怎么办？”小姑娘犹豫片刻，终于说话了，颤抖着问萧如是。
萧如是之前倒没怎么注意这姑娘，如今仔细打量，看得出她穿的是华裳，上好绸缎，头别金簪，应是哪家贵家小姐。
至于她为什么会跑到这来，萧如是便不知道，她并没有回答，转而走到裴南意旁边。
萧如是问：“你一直在这？”
裴南意挑眉看过去，没回答。
“哑巴了？”
萧如是用下巴想，也知道裴南意肯定知道些什么，准备套些话。
“喂，你知道外面那些是怎么回事吗？”她悄咪\咪凑过去问。
少年一只眉挑得更高了：“想知道？”
“嗯嗯！”萧如是使劲点头。
少年转过眸，眼角弯起，笑：“那我便不告诉你。”
“……”
萧如是抓住他的衣领，试图唤醒他：“醒醒，你的还有个天性良善的人设在！”
裴南意并不能听懂她的话，目光反而打量在她脸上。
一张雪白乖巧的脸蛋，绒绒的细眉恰如河畔被清流洗涤过的柳叶，干净纯洁的没有一点尘杂，浑然天成。
长的倒是蛮有意思的。
真是从她脸上看不到一点害怕呢。少年嗤笑。
这时候，木门开始发出响动。
玉面书生脸色煞白，白的就像纸：“怎……怎么回事？”
萧如是抬头看向窗户，一只鬼手从外伸进来，眼见着爬上了一截。
她暗叫不好，门上黄符受到波及，开始震动，这阵力量愈渐强大，难以支撑。
萧如是立马冲上去，蹲在门口按实了符纸，准备再贴上去几张。
掏出怀里的符数数，她心如刀绞：“一张，两张，三张……完了，快没了！”
她心疼得不行，然而就在这时，又有个黑影从外飞奔而来，速度极快，不知是人是鬼。
险是趁这间隙，他直接冲过包围整栋房子的鬼群，撞开门闯进来，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来人大喘气，转身扣上门，啪啪啪贴上好几张黄符，门外的鬼群才止了骚动。
萧如是见突然钻进来的这人，刚才险些被其撞飞，愣是坐倒在了地上。
躲在角落里的那几人，看见有东西冲进来，一阵抽搐，大粗哥胆儿小，被吓晕死了过去。
闯进来的人扶着膝盖喘气，萧如是定睛一看，是个扎着发的年轻少年，随意束起的马尾有点凌乱，背上背着一把特别大的玄剑。
“好险好险。”
玉面书生指着他后退，恨不得将自己嵌入墙内，抱着另外两人发抖：“你……你是谁！”
萧如是收回打量他的目光，看向他方才贴在门上的几张符，和宁梨给她的那几张类型一样。
“是个修道者。”鸠的声音在她耳边传来。
萧如是点了点头。
少年似乎这才发现几人，惊呼：“原来这还有人？”
他旋即笑道：“各位不用慌张，我是这附近云游的修真人，恰逢听闻这儿闹鬼，就过来降妖除魔。”
闻言，几人才松气，原来是另一个仙人，得赶紧讨好。
那小少年擦了擦汗：“没想到这里的鬼这么吓人，多的我都数不清，刚才差点就栽他们手里了，吓死我了。”
屋子里多了人，变得热闹不少。
萧如是趁乱溜到裴南意身侧，危险又迷人的反派角色，他的身边安全得多。
她忙抱住裴南意大腿。
他站在昏暗角落里，隔绝于所有人之外，存在感薄弱得如同不存在。
“喂，待会我被刺杀了，你可得救我。”她悄悄瞄裴南意。
裴南意却转过头，手里把玩着肩前的发带，看起来散漫惯了的模样：“你不怕，我才是这儿最危险的吗？”
他的声音阴恻恻的，带着些嘲弄威胁的语调。
“我当然知道。”萧如是又悄咪\咪道。
裴南意又忍不住笑了。
少年回头，注意到他们，走到萧如是跟前：“诶？这位道友，你也是修道人吧？我叫林寻真，你呢？”
他伸手，脸上挂着笑，一身逍遥少年的侠义正气。
萧如是礼貌回握：“萧如是。”
只是凝眸，注意到她的动作，裴南意突然转过眸，不知想什么，打量着那只握过去的手，雪白纤细。
他压眉，漆黑阴森的眼看向她，寒意降了好几个度。
萧如是下意识抽回手。
不知为何，她总觉着他看过来的眼睛里带着点恶意，看起来很不爽。
就像是要把她那只手给砍断的恶劣。
她也没做什么吧？
虽是这般想，萧如是为了保住手，连忙吓得缩回来。
“这位是？”林寻真注意到裴南意。
萧如是拍了下裴南意的肩，回答：“哦，他啊，他是我的小弟。”
林寻真“原来如此”点头，声音爽朗：“那你是那个宗门的？”
萧如是不好意思地搔了搔脸颊：“我啊……我就是个散修，没有宗派。”
“原来是这样。”林寻真一脸顿悟，托着下巴认真想着什么，“你比我年长，按理来说，我还得叫你一声师姐。”
“那我就叫你萧师姐吧！”他一拍拳。
“别别别，使不得！”
他不客气，已经一口一个“萧师姐”叫了起来。
屋子里渐渐安静下来，这些人坐成三方，普通人彼此拥抱取暖，相互依偎在墙角一刻都也不敢放松警惕。
萧如是这边，林寻真追着她问东问西，兴奋的不得了。
“萧师姐，你有没有见过魅魔！我听说那种妖媚美艳绝美，特长勾引魅惑之术，我还没见过呢，你比我岁数长，有没有看见过！”他激动地闪烁着期待的双目。
“没有……”
再仔细一看，就会发现，角落的阴影里还有个人。
只有裴南意，他一个人站在昏暗里，没有人看见他，没有人管他，也没有人提及他，就好像他并不是其中的任何一员。
他靠在墙上，环抱着手，幽深的眼眸朝萧如是那边看过去，不知道想什么，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只是盯的久了，目光也跟随着她移动。
他缓缓转首低下头，伸出手，低头望向手心，空荡荡的一片。手心的纹路被阴影遮盖，垂下的乌发盖住晦暗不明的眼睛，只是直直望着掌心，也不知想着什么。
萧如是发现，林寻真跟着她到哪里，裴南意就看到哪里。
那双眼睛好像在不停捕捉着她，毫不掩饰，有一种要把她盯穿的怪感。
萧如是被他盯得发毛，就走过去。
少年不知在想什么，一刹闪过的情绪很复杂，也很奇怪。他看着手心，什么都没有，居然凭空生了些落寞之意。
“你在干什么？”而在这个时候，却有个人朝他走来。
原来，也有人会发现他。
萧如是打发走林寻真，靠在墙上：“想什么呢？这么惆怅。”
看出来了？裴南意轻笑：“没什么。”
“邪神该不会也有什么难过的伤心事吧？”她朝裴南意挑眉，话语显得有些刻意了。
少年闻言，神色轻怔。眼中闪过的情绪迅速被他掩盖，看不出丝毫痕迹。
他将手靠在心口上，却道：“血魔是没有心的，不会有感情。”
萧如是看着他的眼睛：“当真吗？”
除非……
生了情。
她吭哧吭哧在墙边坐下，笑着问：“那如果有一天你长出了心脏，你会想要做什么？”
爱，或者是继续恨。
裴南意摇头。
萧如是却又继续笑着说：“如果真的有了心脏，那就一定会有一个难以放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