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嫌隙
“昆仑掌门面对这等血海深仇,岂有坐视不管之理。各位可知道,那掳走裴碧心的贼子究竟是谁?”
惊堂木拍下,众人皆是一惊。
“此人便是建康府军都统领陈世贤之子陈茫然。陈茫然将陈小姐掳走后竟将她活活折磨致死。此等恶贼为非作歹,诛灭天地良心,简直是不愧为人。”
台上人口若悬河,台下人群情激奋,早有人出生骂起了这对父子。
说书人接着道:“昆仑掌门裴忘仇也是铁骨铮铮的汉子,他说自己就是豁出这条老命,也要让陈茫然这恶人和他那管教不善的老子一同给女儿陪葬。裴掌门率领一众弟子直奔建康督军府,冲着那对父子而去。他们连夜潜入陈府,砍下陈家父子的头颅,血溅三尺,悬挂在建康府的城门之上。”
听见大快人心的结局,听众不禁拍手称快。
说书人叹息一声:“为了避免官府追杀,昆仑掌门与他一众徒儿约定从此改名换姓,退隐江湖。可惜啊,这江湖上再也见不到裴掌门的罗汉掌了。”
夏向西呆住,忙问道:“老先生,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怎么在城中一丝消息也未听说?”
说书人怅然地答道:“不过是前两天的事。姑娘有所不知,裴长门将那陈家父子的头颅划得千疮百孔,哪里还认得出身份呢。至于陈府中,以为老爷和少爷无故失踪,目前正找得热火朝天呢。”
夏向西对这个人并不陌生,甚至几次在史弥远的议事厅外见过他。陈世贤,建康府府军都统领,是史弥远在军中最重要的亲信之一。
她心中道:眼下陈世贤一死,赵昀势必会重新选派一位都统领,以目前史弥远在朝中的话语权,这新将大概率是赵昀的人。
要知道,大周虽重文轻武,但这并不能代表武将的重要性小于文臣。
相反,恰恰是因为历代皇帝都太过忌惮武将手中的兵权,才造成同级武将比文臣的品级低出足足一品的荒唐局面。兵权,向来是权力中心的必争之地。
放眼大周境内,共有正规军队将近百万,统称为禁军,分为十三路驻扎在各处。
兴州府军、兴元府军、金州府军、江陵府军、鄂州府军、江州府军、池州府军、建康府军、镇江府军、四川府军,再加上殿前司,守卫司以及步军司,共计十三路禁军。
每支禁军可划分为左右两厢,一厢管辖十军,一军又管辖五营,一营则管辖五都,一都又超过百人。因此,每支禁军总不少于六万余人。
在这十三路禁军中,兴州府军、兴元府军、建康府军位于大周和大金接壤处,显得尤为重要。沈风手底下的四川府军,位于西夏和大周相邻地界,也是交战的关键。
殿前司,守卫司以及步军司,并称三衙。
殿前司部队精锐,其中不乏高手;守卫司护卫皇城,分守临安十九门;步军司随机而动,独占八万步兵;这三衙直接关系皇都安全,不能有丝毫差池。
若是临安城出了什么动荡,谁掌握了三衙,也就掌握了大周一半的命脉。
殿前司都统领萧鼎武功盖世,不爱钱财,不溺玩乐,不近女色,无父无母,孑然一身,深得官家信任;守卫司都统领也是镇国大将军慕容南,慕容家世代骁勇,忠心耿耿;步军司又称天子亲军,有八万精兵驻守在城外,直接听命于赵昀。
因此,即使在史弥远的鼎盛时期,他也从未成功地将手插进三衙之中。
不过在这之外,有一路府军也有可能影响到皇都的风云,那便是距离临安最近的建康府军。
要是史弥远知道陈世贤死了,肯定头痛得紧。这样好的一枚棋子,偏偏在如今以这样狼狈的姿态出了事。
陈茫然真是这样一个明知对方是昆仑掌门千金,也要掳走的蠢货吗?这件事情太巧了,让夏向西不得不怀疑,背后是不是有什么人在推波助澜。
是赵昀的手笔吗?这样便能顺理成章地拿下这枚史弥远的好棋,放上一枚自己的棋子。
夏向西想知道,史弥远会如何应对。
第四日早上,夏向西出门的时候,听到正殿中传来瓷器破碎的声音。
她刚想进去看看什么情况,梨花赶忙出来提醒:“郡主这几日最好别去娘娘跟前露面。她进来不大痛快,手边有什么就摔什么,我们做事都是战战兢兢的。”
她装模作样地关心道:“姑母究竟是为了什么生气,可需要我去劝劝?”
梨花支支吾吾地说:“是江州知府给官家敬献了一位美人,叫唐什么,是和郡主同一日进宫的。听说她生得极好,官家喜欢极了,第二日便封了唐婕妤。进来日日都宿在她的清露宫里。娘娘昨日请了官家一同用晚膳,谁知吃到一半却被那唐婕妤叫走了。娘娘今早越想越气,这不,殿里的汝窑瓶子都快摔光了。郡主还是别去火上浇油了,娘娘见了您,说不定更生气了。”
沈菀不是什么大度豁达之人。这一点,夏向西进宫第一日便知道了,她似乎对自己这个侄女并没有什么真心和好脸色,不过喜欢在赵昀面前演演戏罢了。
这几日,她日日早出晚归,在宫外玩得不亦乐乎,沈菀也从未过问一句,只当她是宫中养的一个闲人。
夏向西只是没想到,沈菀在宫里竟然是这样沉不住气,也不怕摔东西的事迹传出去成就她一个善妒的名声。
她忽然想起来史弥远对沈菀的评价,“一个戴着面具的漂亮娃娃”,虽然有些恶毒但也不失准确。沈菀究竟是如何坐稳贵妃之位的,只靠沈家和她的脸吗?
夏向西觉得没那么简单,不然怎么不见其他府军都统把女儿送进皇宫挣个妃子当当。
这天,卢穆州带着夏向西和史天儿出了皇城,直奔西湖而去。
三人泛舟湖上,看断桥烟雨迷濛,雷锋塔夕照如梦。船家讲起白娘子和许仙的传说,说到最后许仕林得中状元,救母出塔的结局时,史天儿呆呆地靠在船篷上,望着远处的雷峰塔。
史天儿问道:“蓁姐姐,如果你是那故事里的白素贞,你会去报恩吗?”
夏向西摇摇头:“许仙自私、懦弱、摇摆不定,这样的人不值得我报恩。我要是法力高强的白蛇,便带着小青游遍大好河山,要是路见不平,那就拔刀相助。与其报恩一人,不如报恩众生。”
听了她的回答,史天儿心满意足地塞了颗梅子在嘴里:“我也觉得。我要是白娘娘,还跟着许仙在宝芝林混什么。我自己拜师学艺,妙手回春,到时候十里八方的人都找我看病。什么疑难杂症,我都能用法术治好。说不定玉皇大帝看我这条大白蛇心地善良,还会让我得道升仙呢。”
畅想结束后,史天儿又问:“蓁姐姐,如果有一天,你也喜欢上一个人,你觉得他会是什么样子?”
这本该是深闺蜜友之间老生常谈的话题,对夏向西而言却极为陌生,思考了半晌,她才答道:“我从没想过这个问题。所以我不知道。你想过吗?”
史天儿挠了挠头,说:“我说出来,你们可别笑我啊。师父还有我大师兄经常说我不学无术,是个小草包。所以如果我要找一个喜欢的人,他肯定是一个饱读诗书的人。这样一来,近朱者赤,我也能甩掉草包的称号了。”
“今年不是刚刚恢复科举嘛,说不定呀你的如意郎君就是这次的状元,来日你就是状元夫人呢。”夏向西打趣道。
史天儿叉腰反驳道:“状元夫人有什么厉害,要是能当我史天儿的相公那才叫厉害呢。”
说着说着,便下起了倾盆大雨,从水光洌艳晴方好到了山色空蒙雨亦奇。三人在船上躲雨,等雨停之后才下船,走向那水雾中的断桥。
夏向西和卢穆州的脚程很快,没一会就把史天儿甩在了后面。
看身后的小姑娘已经不见踪影,夏向西的神色立马冷了下来,说:“卢公子成日陪着我们游山玩水,是没有其他正事了吗?”
一声卢公子而不是卢穆州,一下子就拉开了两人间的距离,就仿佛刚刚泛舟湖上的那份开心什么也不是。
夏向西向来警惕,认为自己的怀疑并非空穴来风。这几日下来,他竟然日日在碧水楼前等待,陪她们俩游山玩水。可她始终不曾问出卢穆州的身份,对方总是顾左右而言他。
他说自己只来了临安半年,却对临安各个角落都十分熟悉。他说自己家世不足挂齿,却出手阔绰,见识不凡,完全不像个寻常的富家子弟。
若说酒楼萍水相逢,卢穆州就将她们视作朋友,夏向西不相信;若说对方是觊觎她们美色,她也不觉得他有什么过分举动。
卢穆州似乎并不意外,说道:“怎么,清扬郡主是疑心我对你们图谋不轨吗?”她叫他卢公子,他便以一句清扬郡主回赠。
“我只是好奇卢公子是谁?接近我和天儿到底有什么目的?”夏向西语气轻松,仿佛在说“今天天气很好”这样一句普普通通的话。
卢穆州神色不变,带着几分玩味说道:“一个贵妃侄女,一个丞相之女。郡主可知道,这样的身份是多少青年才俊想接近的。不管是四川沈家还是绍兴史家,可都是高门贵胄呢。”
夏向西怔了怔:“所以,卢公子也是想借机攀附吗?然后呢?扶摇直上,为官做宰?”
眼看马上就要得到答案,她却并不满意。看到湖面上一对小野鸭结伴游过,她甚至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冲动,想丢出一颗小石子打散它们。
听见她的嘲讽,卢穆州也并不生气,只是淡淡笑了一下。突如其来的转变让夏向西有些猝不及防,她见他站在桥头,神色傲然。湖上的秋风吹起他的束发,显得有些狂放不羁。
他说:“我父亲是三司使卢遥,掌管大周财政。我外祖父是苏商商会的会长,我母亲是他唯一的女儿。我们一家人始终都在和钱打交道。想必你也能看出来,我不像是缺钱的人。”
从小到大一直很缺钱,甚至差点饿死的夏向西听了,突然有一种很想打他的冲动。
“我外祖父担心他百年之后产业凋零,便指定了我做他的继承人。我从小便随母亲住在苏州,不时游遍各州,学习经商之道。只有每年过年的时候,我们才会来临安和父亲团聚。至于父亲,他虽然答应了让我接手外祖的生意,但世人皆知士农工商,商为末等。我知道,他心底里还是想让我考取一份功名傍身。这次我来临安,一方面是替父亲照顾府中杂事。另一方面,是为了参加今年的省试。若是榜上有名,也算不负父母的期待。”
夏向西看见他眼里闪过一丝伤感,仿佛回忆起了一些不愉快的往事。
“虽然父亲执掌三司,但我从小便被很多世家子弟瞧不起,只因为我的母亲是个商户女。在他们眼里,就算是苏商会长,就算富甲天下又怎样,还不是最末等的商。一日是商,终身是贱。而我如果要彻底洗脱这些屈辱,除了蟾宫折桂之外,最好还能娶个清流人家的小姐。江西吴家大房的二小姐就很不错,礼部尚书王大人的千金秀外慧中,父亲也很满意。”
卢穆州顿了顿:“而沈家远在四川,无人在京任职,我既然不打算从武,娶沈家小姐便没有半分好处。至于丞相大人,他目前深受官家猜忌,算是自身难保了。就算要和史家扯上什么关系,也没必要找天儿姑娘这个私生女。沈蓁,你说我说的对吗?”
夏向西承认卢穆州说得句句在理,但既然沈、史两家对他并无吸引力,他又为何来招惹她们?
还不等她开口,他的语气突然一转,这次夹杂了几分少年人的锐气:“其实,就算所有人都觉得商为末等,那又何妨?我见过外祖父的博学多识、高瞻远瞩,也见过苏州城不亚于临安的繁华,百姓们富足安康,皆是因为那里兴旺的商贸。在我心里,我从来不觉得身为商人是一种屈辱。蟾宫折桂,是为了登上高处,有一天改变世人对商户的看法。可我只想靠自己来达成这一切,而不是和什么所谓的清流联姻。”
他一步步走近她,对她说:“对于沈家和史家,我避之不及。之所以同你和天儿姑娘来往,无关风月,只为真心。”
此刻他们二人正站在断桥的最高处,卢穆州比她高了不少,站在她身侧低头望进她的眼眸。
她抬头看到他炽热的眼神,没来由得发慌。坦坦荡荡的他和小心试探的她形成鲜明对比,夏向西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小人行径。
她看着他说:“卢穆州,对不起。”
“没什么好抱歉的。”他对着她释然一笑,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话音刚落,史天儿从后面气喘吁吁地追上来,埋怨道:“你们走得也太快了吧,都不等等我。”
夏向西催促道:“前面就是宝石山了,快些走吧,你不是想听长门论道吗?”她向史天儿伸出手,拉着她快步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