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临安城
这天下午，他们说说笑笑，几乎将一整条御街从头走到了尾。
史天儿从小在山中长大，从没见识过皇城的繁华，对任何事物都充满了好奇。经过每一个铺子，她都要走进去看一看、瞧一瞧、尝一尝、闻一闻、掂一掂。可这街上光是卖蜜饯的铺子就不下五家，每家中又有几十样蜜饯果干，她们就是有十个胃也尝不过来。
幸亏有卢穆州在，夏向西不得不承认，他实在是一个很好的向导，对这临安城中的每一处都如数家珍，似乎真如他所言平日里是个“富贵闲人”。
哪家的盐津梅子最好，哪家的玫瑰果脯最好，他说得上来。谁家的葱包烩最地道，谁家的龙井酥最火热，他也头头是道。油饼店酥脆，胡饼店焦香，他能绘声绘色地介绍。
丰乐楼的和旨，忻乐楼的仙醪，和乐楼的琼浆，遇仙楼的玉液，成王楼的玉酝，清风楼的玉髓，会仙楼的玉胥，碧水楼的碧光，千春楼的仙醇，中山园的千日春，朱宅的瑶光
城中就没有他不曾尝过的佳肴。与他相比，只喝过米酒的史天儿和略胜一筹的夏向西都不过是“井底之蛙”罢了。
还有那许多吃食：酒蟹、卤鸭、鳝鱼，咸甜适中；獐巴、火鸡、辣椒子姜，吃得痛快；细粉素签、砂糖冰雪，甜甜蜜蜜；汤圆口感绵密，五香糕扎实管饱，桂花糕寓意美好，馒头松软，包子喷香
卢穆州说得她们口水直流，史天儿更是什么都想尝一尝。
遇上小贩，几人就将一串串的冰糖葫芦、鸡脚、鸭掌拿在手中，吃完了也不用担心，街头自有拎着篮子的婆婆来收了那空签子，洗干净后再作其他用途。
若是进店，他便叫来伙计，等她们将店里的招牌一一尝过后，再选几种喜欢的打包回去。他总会嘱咐掌柜的，将每种吃食都打包四份，两份是给史天儿和沈蓁的，其余两份是让她们带回去分给府中和宫中其他人的。
他还带着她们去最热闹的茶肆，一碗茗茶，再配上茶食、茶点、茶果。
茶肆内人来人往，琵琶声声，她们几个都仿佛身在梦中。
他深谙茶道，嫌茶肆内的伙计手法不精，便亲自为她们几个点茶。山泉清冽，茶粉清香，二者相撞，更是孕育出了一种独有的幽香。夏向西也学过点茶，但自认为完全比不上他。
他点茶的手法极快，不一会，茶汤就泛起泡沫，颜色从翠绿到奶绿，再泛起奶白色的厚沫。
点茶之后便是注水，水有七注，自下而上，再自上而下，也可随点茶者的习惯和心情自由变换。他手中的壶子飞扬，变换快速，向茶碗中注入或快或慢，或多或少的水。
注完这七次水后，茶盏上便浮着一层厚厚的乳沫，手法灵巧之人还能借这乳沫在茶面上作画题词。
之后，将茶汤分在小杯中，此谓分茶。
茶水微苦而不涩，微甘而不腻，香留齿间，闻之忘俗，她们三人都赞不绝口。
品完茶后，他也不摆什么读书人的架子，带着她们几个逛起花店来。
大周无论男女，都有簪花于发间的习俗。富贵人家是日日装束，即使是平民百姓，在节日来临时也是鲜花满头。
簪花没什么讲究，路边野花能簪，自家院子里的花也能簪。
不过，讲究的人总是去花店购买，那里的簪花都是从城外的花市上专门采购来的，新鲜娇嫩不说，还有些是些平日难得一见的奇花异草。
梨花平日里戴惯了绢花和绒花，夏向西则极少装饰，至于史天儿，她长在云南山谷中，又是五毒谷的弟子，自然什么奇花异草在她看来都平平无奇。因此，三人对花的种类倒都不挑剔。
梨花选了一朵夹竹桃，自是少女钟爱粉色；史天儿择了一朵茉莉，说是喜爱她的芬芳；夏向西走向那花店的角落，拿了一只含苞待放的白兰插在发间，与天青色的流苏绸带相得益彰。
卢穆州注视着她，微微出神。
眼前的少女，十七八岁的年纪，脸如鹅蛋，肤如青玉，眉如远山，眼如秋水。
虽然接触不多，他却发现她喜怒不形于色，眼神里总是带着深深的顾忌，像一只迷途的小兽穿行在深林中，时刻提防着随时会降临的危险。
他记得很久以前，他也在一个小女孩脸上见过那种神色，透出一种为了生存而挣扎的疲惫。
“你为何不选那些盛开的花？”卢穆州看着她乌发间的那抹白色，问道。
“我总觉得，凡事都会经历由盛转衰。一想到美丽之后就是凋零和枯萎，便于心不忍。选择一朵还未开放的花，想象它盛开之后的样子，这种感觉就很好。”
夏向西本来只想敷衍几句，却不自觉将想法说了出来。她想：也许是今天，自己太过松弛的缘故吧。
“绚烂之后总会失望，倒不如始终怀着希望。我能这么理解吗？”
他猜，她是不是经历了很多失望，才有这样的想法。
“也许是吧。世人都不喜欢失望，我哪里能免俗呢。”夏向西忍不住自嘲道。
“听你们的意思，是觉得花朵凋谢了，就是失望吗？”史天儿不解地打量着他们。
“可我在山谷里看到过很多植物。它们的一生从种子破土而出开始，先生根，后发芽，然后长高长大。等到了合适的季节就会开花，虽然花朵确实会凋谢，可是花谢之后却能结出果子呀。果子里面又有种子，把它种下去，又是新的植物了。你们不觉得，花开花谢都是自然的选择吗？”
卢穆州淡然一笑：“花开花落花无悔，缘来缘去缘如水。你道是花谢为花开，我们这些俗人却说花飞为花悲。天儿姑娘，你是这个意思吧？”
史天儿一听，眼睛倒瞪得好圆：“你在说什么呀？什么花啊缘啊的，我怎么听不懂啊？”
夏向西噗嗤一笑后解释道：“他的意思是，你说的话很有智慧，总是能点出一些我们意想不到的哲理。”
史天儿把眉头一皱，看向卢穆州问：“是这样吗？”
卢穆州淡淡道：“不错。”
她的眉头这才舒展开，拉着他们出了茶肆，转向下一个目标。
直到夕阳西沉时，他们才走完了这条长长的御街。
到最后，每个人的手上都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带着或多或少的疲惫，就连夏向西都觉得脚底有些发酸。所幸马车早在御街的尽头等候着，她们几个便上了马车。
“卢公子，今天真是不好意思，实在麻烦你了。我和天儿先走了，后会有期。”隔着车帘，夏向西向他道别。
“我早说过，如果把我当做朋友，叫我卢穆州就行。”
她愣了愣，改口道：“卢穆州，后会有期。”
卢穆州却并不理她，只看向史天儿：“天儿姑娘，刚刚路过清河坊时，你不是好奇南瓦的意思吗？”
“是啊，那是什么好地方呀？”她听了这话，早迫不及待地拉起帘子，探出头来。
“天儿姑娘听过戏吗？”
史天儿想了想，说：“听过，过年过节的时候，附近的村子里都会演花灯戏，还有苗家人演他们的剧呢。”
卢穆州笑着说：“瓦舍就是玩乐看戏的去处。据在下所知，便有演歌舞、演杂剧、演南北戏的，还有傀儡戏、相扑、魔术、驯兽这些。不过，我只去过南瓦，城外的北瓦我也没去过。”
“城外也有好玩的地方吗？”史天儿忙问。
“当然了。城外的西湖山水，那是天下闻名的。时令不同，湖上风光也不同。游湖泛舟，煮酒看山，畅快极了。还有那宝石山上的长门，天儿姑娘听过长门中人论道吗？”
史天儿不满地嘟哝道：“你说的这些我都没去过，连听都没听过。”
“诗酒趁年华。天儿姑娘，你说呢？”他对着天儿说话，眼神却是看向夏向西。
夏向西看了看趴在车窗上的史天儿，揉揉她的发，轻声哄道：“这个月我就陪着你慢慢看，慢慢玩，怎么样？”
史天儿应道：“蓁姐姐，你可太好了。对了，卢穆州，你还会陪着我们一起吗？”此话一出，夏向西就恨不得捂住她的嘴。
卢穆州拱了拱手，道：“既然天儿姑娘都开口了，我这个向导自然不会缺席。明日巳时一刻，我在碧水楼等候二位。告辞了。”他说完便转身向御街旁的街道里走去。
“那我们明天去哪啊？”史天儿兴奋地大叫。
“等明天就知道了。”他身形再次一转，彻底消失在她们视野中。
待他走后，马车夫才扬起手中的鞭子往马屁股上轻轻一抽，黑色大马这才慢悠悠地挪动了步子。
一旁的小巷中，卢穆州正坐在一个茶水铺子前，拿着一碗粗劣的茶水。此时，他已经收起了那副富贵闲人的神情，眉眼间现出几分飞扬的傲气。
他听着马车远去的声音，既在沉思，也在等一个人。
等日头又下去了一分，巷子口走来一个红衣少女，坐在他对面。她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只要了一碗白水。他们就这样静静坐着，等落日西沉，他才开口说话。
“告诉圣人，我可能找到她了。”他开口说。
“是男是女？”红衣少女问道。
“女的。”
“竟然是个女的。”她叹了口气，“那圣人恐怕会失望呢。”
“这临安城已经够乱了。何必再多一个可怜人呢。”他喝完了碗中最后一口茶水。
“是啊。”
“派人去查一查四川沈家和他家沈蓁的底细，越快越好。”他随口说道。
“可能得过段时间才能给你回复。大周皇帝紧盯着老丞相，连我们的活动也不那么方便了。”她无奈地解释道。
“你们一切小心，我会看好她的。”他在桌子上留下两枚铜钱，起身走了。
风吹起红衣女子的衣角，她皱了皱眉头，觉得临安城的风最近又大了一点。
第二日，卢穆州果然没有爽约，准时在碧水楼前等待。他带着她们去了东北角的肉市。
那里有不少卖肉的摊子，种类丰富：猪肉、牛肉、羊肉、鸡肉、鸭肉、鸽子肉、鹅肉、鹿肉及各类野禽
除此以外，还有许多烧肉的铺子，红烧炖肉、白煮切肉、卤肉、熏肉、腌肉、风肉、烤肉他们在王家烤铺中吃了一席各色烤肉，三人喝酒划拳消磨了半日时光。
第三日，他们去了南瓦看戏。南瓦在城内南边，有二十四座勾栏，北瓦在城外北边，有十二座勾栏。
每座勾栏内又有若干样式不一的大棚子搭起，牡丹棚、莲花棚、夜叉棚、象鼻棚等，棚内节目各异、精彩纷呈。这样粗略一算，南瓦中至少也有五十多场表演。
不过，他们三人是白天去的，不少演出如皮影戏、花灯戏之类的还没开张。史天儿只拣那新奇好玩的看，给相扑喝完了彩，便转去欣赏那腰肢曼妙、摇曳生姿的胡旋舞，之后再坐下听那武林中的奇侠故事。
这下，夏向西也来了兴趣，她想听听有没有师父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