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再遇
“白衣姐姐!”
夏向西转过身去,这人竟是昨日在御街上碰见的天儿姑娘。
“白衣姐姐,我刚刚看背影觉得特别熟悉,果然是你。好巧啊,你也来这吃饭吗?要不我请你吧。”天儿兴奋地拉了拉她的衣袖。
“这——”一旁的伙计似乎有些为难。
夏向西看向天儿的桌子,她就只点了一叠腌萝卜和一碗片儿川,在伙计看来自然有些穷酸。联想到她昨日连一百文都拿不出来的窘迫模样,夏向西也不觉得奇怪。
她想,这个人身份特殊,和丞相府、五毒谷都有些联系,她自然是要借着今日的契机好好问清楚。
“你既然叫我一声姐姐,自然是要我请你吃饭。伙计,劳烦你把这位小姐点的东西端上楼,她和我一起吃。”
她顺便借口将梨花支开,“对了梨花,我吃饭从不需要人伺候,也怕拘束了你。你就自己点些东西来吃吧,记我账上,千万别省钱。”
梨花一听,顿觉轻松,找了张桌子坐下。天儿也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笑眯眯地跟着夏向西上了楼。
伙计安排的包厢视线正好,临窗而坐,可以远眺御街上穿行的车马人流。天儿刚想开口,便感觉到有人在桌子底下踢了她一角,立马识趣地闭口不言。
伙计问道:“二位小姐要吃些什么?”
“我们二人都是初来临安,请问你们酒楼可有什么地道钱塘菜?”
伙计来了精神,头头是道地介绍起来:“要说起地道啊,您二位可算是来对了地方。我们碧水楼的龙井虾仁、西湖醋鱼、东坡肉、叫花童子鸡、杭菊鸡丝、糟烩鞭笋、干炸响铃、蜜方火汁那都是一等一的地道。您二位要不尝尝?”
看着另外一人馋虫似的眼神,夏向西吩咐道:“就把你说的这些都上一遍,再来一壶绍兴黄酒吧。”
等到伙计们将各色菜式上齐,退出包厢后,她才放下了警惕的神色。
“现在可以说话了。”她偏过头去看天儿,却一时哭笑不得。
对方像是饿极了,左手正扯了一只大鸡腿往嘴里送,右手还夹着一筷子东坡肉,嘴里还满满当当的,不知道塞了些什么。
“我明白了,白衣姐姐,刚刚你不让我说话,是怕别人听到,对吧?”她嚼着一腮帮子的肉,含糊不清地说着,好不容易咽下去了才又赞叹道,“你可真谨慎。像我娘,我师父,还有我大师兄一样。”
她用帕子擦了擦手上的油,煞有介事地拱拱手,说道:“上次匆匆一见,多有失礼之处,还没来得及和姐姐好好介绍。我叫史天儿,从云南来,是五毒谷里最小的弟子,我师父叫罗秋白。我娘叫辛如意,她去世前给我留下一封书信,让我带着它来京城找爹爹。结果,我来了临安之后才知道原来我爹爹是个什么丞相。所以现在我就是丞相府的三小姐喽。”
夏向西愣住了,她没想到对方会这样全盘托出,忍不住问道:“天儿姑娘,你对任何人都这么坦诚吗?”
史天儿把一个虾仁丢进嘴里,道:“当然不是了。师父还有我娘从小就教导我说,防人之心不可无。外面的人总说,江湖中人诡计多端。可师父说,江湖之外才是人心难测。他们要是想害你,你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她说到“死”字时,还煞有介事地拍了拍桌子,才接着说:“我明白,师父和我娘说得对,须得听他们的话。但如果时时刻刻都忌惮别人的话,那活着也太累了。所以呢,我给自己五个机会。我来到外面,认识的前五个有趣的人,他们就是我史天儿的好朋友。那姐姐你就是我出谷后结识的第一个朋友啦。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总不能一直叫你的绰号吧。”
夏向西何尝不觉得防备和忌惮是累人的。天儿能完全信赖别人,但这对她来说,却是一种奢侈的能力。
她很想开口告诉天儿:我娘叫夏西,我叫夏向西,我认识你爹爹,却不知道我爹在哪里,姓甚名谁。
可想法终归是想法,她仍然说:“我叫沈蓁,从四川来,我祖父是抚远大将军沈风。我也曾在军营中练过几年,算是由一点功夫傍身,应该勉强算得上你口中的江湖之人。”
史天儿可不知道“沈风”是何等人也,只是憨憨地问道“那我可以叫你蓁姐姐吗?”
夏向西被她逗乐了:“当然可以啊,至少不是假姐姐。”
“蓁姐姐,我早就猜到你不是什么普通的小姐,那天闻到香味的时候”
“其实那香”她刚想遮掩,就被史天儿打断了。
“蓁姐姐,你不用解释的。你也不需要告诉我,你是从哪买来的,买来是干什么用,这些都是你自己的事。”
史天儿的语气忽然染上了几分惆怅,“上次你让我别冒失,我明白你是什么意思。江湖上有很多人都讨厌五毒谷,恨不得除之而后快。但我们并不是坏人,师父不是,师兄师姐不是,我也不是。师父常说,制毒只是自己最不足道的本事。他的医术很高明,十里八方的乡亲都会来找他治病。师父说,制毒的人并不坏,买毒的人也并不坏,坏的是那些买毒杀人还把责任都推给五毒谷的人。”
夏向西一时无言,五毒谷谷主罗秋白行事诡异,以制毒解毒为乐,江湖中人都视他为无恶不作的魔头。
夏向西自然也听过传闻,她虽不以为然,却也对罗谷主存了一些偏见,断定他是个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老头。
“你师父真是个——好人。不过,我一直有个疑问,为什么五毒谷上下从不拒绝那些买毒杀人的人。”一个“好人”,这向来是夏向西对人的最高评价。
史天儿趁着说话的间隙赶紧吞了个响铃下肚,说:“师父说,那些买毒杀人的原本就是坏人。既然已经存了恶念,就算我们不卖他们,他们也会去别的地方买。就算不用毒杀人,他们也会用刀或者用剑来杀人。毒不过是一个工具而已,你不去怪杀人的人,反而怪罪提供工具的人,不是很奇怪吗?要是有人拿着剑杀了人,会有人说铸剑的人是恶人吗?”
夏向西愣了一下,答道:“自然不会。那五毒谷制毒卖毒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了赚钱。蓁姐姐,你去过云南吗?”史天儿扭头问她。
“没有。”夏向西显然被“赚钱”这个答案惊了惊。
史天儿一点一点道来:“那里山岭连绵,外人一进去就是一天,老绕不出来就迷路了。山谷里还有瘴气和毒蛇,非常危险。那里不像中原,几乎没有什么大片的平原可以耕种粮食,来往的交通也不方便。因为这些,山里人都生活得很困难,你猜他们是以什么为生的?”
“我听父亲说过,那里的百姓多以捕蛇为生。”
其实,这不过是她在练功之余偷懒时,从各地游记上看来的。
“没错,中原的有钱人们很喜欢用蛇皮来做装饰。所以村民们世代都以捕蛇为生。而蛇皮也有贵贱之分,越是危险的蛇,皮就越是鲜艳亮丽,价钱也更高。有时候,抓不到足够多的蛇来维持生计,村民们就会铤而走险,去抓毒蛇。”
史天儿说着夹起一条鳝丝,摆出蛇的样子:“人要抓蛇,蛇要防人。蛇被人抓了之后剥皮吃肉,人被蛇咬了之后,也会中毒身亡。师父就是在一户捕蛇人家里长大的,年少时,他曾亲眼看着熟悉的人中毒而亡,却无能为力。从此,师父就发誓要精通医术,救下那些中毒之人。”
她说着说着,眼睛愈发亮了起来:“后来,师父就离开山谷去拜师学艺,他搜寻了许多古籍,用心钻研,终于精通解毒之道。就这样,师父救回了很多人,但也有例外。有些毒蛇太罕见了,连名字也不知道,师父根本无从下手。师父就想,那既然无法解毒,或许能够以毒攻毒。”
听到“以毒攻毒”时,夏向西心跳不由得快了一拍,只觉得医者之见大有深意。
“于是师父就开始钻研制毒之道。其实,制毒解毒本是一体,不分彼此的。再后来,师父觉得靠他一个人远远不够,就选了一处山谷,收了我们这些弟子。后来,五毒谷的名气渐渐大起来,就有人带着钱上门求毒。师父说这样很好,这些钱可以拿去买粮食,布施给村民们,省得他们再为了蛇皮以身涉险。”
“要是有机会,真想亲眼见见你师父这样的英雄豪杰。”夏向西觉得,她仿佛能透过这话,看见那个一身风骨、傲立山头的罗谷主。
“一定有机会的。蓁姐姐,你知道吗?其实刚开始娘留下书信让我出谷,好多人都不赞成,尤其是大师兄。我自己也有点发憷。是师傅执意让我出谷的,他给我算了一卦,说我这辈子注定不属于谷内,而且一定会有两次入谷两次出谷。我这才一进一出呢,说不定下一次回去就是和你一起啦。”
史天儿性子活泼,面对好友,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才一顿饭的功夫,她又向夏向西说了好多。据她所说,史弥远的夫人周氏是个不折不扣的恶毒妇人。
这一点夏向西在别院中就略有耳闻,王婶曾说,周氏见不得偏房的孩子出风头,史家二公子史长青在四岁时就被她设计弄断了腿。
看了这个情形,史天儿的母亲自然害怕,因此连夜带着她连夜出逃,不远万里去云南投奔故人。
夏向西关切道:“那昨日你回去,周夫人可有刁难你?”
史天儿抿了一口黄酒,道:“那倒没有,她看起来挺热情的,吃饭的时候还一个劲地给我夹菜呢。不过,我知道她没安什么好心,晚上散步的时候果然听到她在和一个嬷嬷说我坏话。”
“说你什么了?”
史天儿努力回忆着:“是那嬷嬷在提醒她,得防着我这个来路不明的野丫头。然后她说,反正我是女孩子,也翻不出什么浪花。既是庶出,也碍不着她两个女儿,最多以后赔上一副嫁妆。她还说,要是我嫁个合适的人家,还能成为她儿子在朝中的助益。蓁姐姐,你说气不气人?”
夏向西叹了口气:“自古以来,不管是钟鸣鼎食之家,还是翰墨诗书之族,亦或是朱门绣户之处,其嫡庶争斗都有不死不休之势。其实是嫡是庶,是长是幼,在我看来都无妨。贵贱不在出身,而在于人心。何况这世上本没有嫡庶,薄情寡义的男人多了,才有了嫡庶之分。规矩是他们定的,受罪的却是女人。你既然看清了她的面目,也就没必要放在心上了。”
史天儿感叹道:“蓁姐姐,你真是一语中——什么来着”
夏向西笑道:“一语中的,是嘛?”
史天儿点头如捣蒜:“没错,就是这个词。反正就是你说得真好。其实她笑我庶出,要利用我,这些我都不恼火。气人的是她说女孩子翻不出什么浪花。她自己也是女子,有两个女儿,这样贬损女子的话亏她说得出来。”
夏向西斟满杯中酒,朗声道:“江湖儿女,自然个个顶天立地,何须在意他人看法。天儿,我敬你一杯。”
史天儿没什么酒量,几杯黄酒下肚,便嚷着头晕,趴在桌子上合眼休息。夏向西却是在别院中喝惯了的,倒无一点醉意。
史天儿不睁眼,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蓁姐姐,你唱首歌给我听吧。小的时候,我娘亲总是唱歌哄我睡觉。”
夏向西挑了一只四川山歌,开口唱起来。
高高的山上一树槐,
把着栏杆呦望郎来。
娘问女儿,
你盼什么?
我望槐花几时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