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承明殿
这个小插曲之后,再无波折,马车一路平稳地到了大明宫前。
夏向西掀开车帘,看见朱红色的宫墙和上方高耸的大庆殿。她知道,眼前铜瓦金钉的朱红色大门,便是大明宫的正门丽华门。
自建朝以来,就只有大周皇帝和皇后才能从丽华门进入。其余人等,就算如沈菀集三千宠爱在一身,也只能从东西两侧偏门入宫。东偏门一般是皇亲国戚走的,另一边的西偏门则是来上朝、议事的大人们走的。若是其他宫人们出入皇宫,走的就是大明宫南侧的褚宁门了。
眼下马车调转了方向,就是要向东偏门过去。
在偏门口停下,夏向西由两位姑姑搀扶下车,看见早有一顶软轿和四个宫女在门内候着了。她徒步进门,还不等走到轿前,就有小宫女打起轿帘候着了。
坐着轿子一路沿东长街往南,先后路过垂拱殿、紫宸殿、集英殿,连同最外的大庆殿,就是俗称的四大殿,这片地方便叫做前朝。
前朝和内朝之间隔着一道内门。穿过内门,就是官家、皇后和后宫嫔妃们起居的内朝。勤政殿和福宁殿是赵昀的寝宫,往后是皇后原定的居所慈明殿,如今空置着。
说到这里也有个缘故。这位皇后是名儒房渐通的遗女。房渐通早已看破红尘,云游四方。
房皇后也随他的性子,故而礼佛喜静,不爱管后宫诸事,就住在皇宫的西南角。
大明宫本是依山而建,整座宫殿依着山势从北往南逐渐爬高,西南角宫殿稀少,唯有一座慈宁宫,原是太后的居所。但赵昀母亲早逝,皇后又执意要住,虽有不合礼制之处,时间一久也就无人提起了。
慈明殿后方是大大小小十多座宫殿,供嫔妃们居住。沈菀身为贵妃,住的是紧挨着慈明殿的仁明殿,规模较之前几个宫殿略小,但看其繁华之处,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大小姐来了。”见软轿过来,早有小宫女进去通传。
轿子落定,宫女打起轿帘,夏向西便见到殿门口乌泱泱站着两排人,为首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穿度不凡。
她打定这便是仁明殿的掌声姑姑海棠,忙起身出了轿子上来行礼,道:“姑姑万福。”
海棠忙扶她起来:“小姐无需多礼,娘娘已在正殿中候着小姐了。快快随我进去吧。”
由海棠带路,一行宫女便簇拥着夏向西鱼贯而入。
眼前宫殿青瓦红墙,处处流出江南风情,水乡韵味。因为照壁的遮掩看不见里头的样子,又觉朦朦胧胧、耐人寻味。那青玉照壁上是牡丹纹样,绕过它,才能见到仁明殿的正殿。
殿门大开,夏向西远远就望见正当中坐着一位锦衣华服的女子,必是沈贵妃无疑。
直到走进了,夏向西才仔细打量面前的人,只觉得眼前灿然生光。
一张鹅蛋脸儿,笑靥生春,眉目如画,肤白胜雪,所谓“白雪凝琼貌,明珠点绛唇”,也不外如是。
再看去,她头戴着一顶白珊瑚打造的莲花冠,中间一朵莲花开得极为婀娜,向两边伸出侧枝,作为冠侧的博鬓,鬓上垂下数十条珍珠,看过去就是两幅珍珠帘子映在脸颊畔。
她内里是一件朱红单衣,下着石榴色百褶裙,披着朱红描金的褙子,外罩朱红色大袖,左右肩上各挂下一条霞帔。远远望去,上下装饰是一番红与白的交相辉映。
夏向西不觉看呆了,这样雍容华贵地肆意装扮,怕是整个大明宫中也找不出第二人。
她一身青白装束,相比之下,倒显得过分单薄了。再仔细端倪,夏向西发觉沈菀同她在眉眼处的确有几分相似,只是她素来生得倔强,不比沈菀从华贵中透出几分温婉和顺。
见她走进,沈菀显出动容的神色,口中唤出一声“蓁儿”。
夏向西快步上前,恭恭敬敬行了一遍大礼。她用余光观察,见沈菀虽然眼角带泪,神色却是平静的。
她朗声道:“臣女沈蓁参见贵妃娘娘,愿贵妃娘娘身体康健,万福金安。”
“都是一家人,何苦行这么大的礼。来人,还不快扶起来。”
夏向西一抬头,沈菀便恢复了她那楚楚动人的神色,仿佛自己真是她思念良久的家人。
想来也是,沈菀入宫的时候,沈蓁才三岁,如今十五年未见,又是差了一辈,自然没什么真情可言。
那又为何一道圣旨将沈蓁千里迢迢召来临安呢?想来左不过几个原因。
一来,沈蓁年近十七,作为女子已到了大周谈婚论嫁的年纪。在四川,沈家是独领风骚,因此门当户对的公子极少。
可一旦来临安,那就是清流权贵遍地走了。要是能讨得官家欢心,再封个郡主也不是什么难事。
这样一来,沈蓁的婚配便能再上一层楼了。这临安城中各位尚书大人的公子,乃至于丞相、枢密使、三司使的嫡子,说不定都能和沈大小姐成就一段良缘。
二来,有娘家人入宫陪伴,对嫔妃来说也是莫大的荣耀,看沈菀这一身有些过分奢华的装扮,想必不会放过这样耀宠的机会。
三来,沈蓁若是有了满意的归宿,对沈家名望也有助益。前朝后宫本就一体,作为嫔妃,沈菀自然是希望娘家风风光光、兴隆昌盛。
夏向西被宫女搀扶起来,坐在沈菀身旁,道:“多谢娘娘。”
沈菀忙拉起她的手,向众人说:“你们瞧这孩子多懂礼数,都是一家人,还说什么娘娘不娘娘的。多少年没见了,叫声姑母我听听。”
“姑母。”
沈菀笑吟吟道:“嗳。这才像是一家人。”
“我瞧着啊,大小姐到底是娘娘的侄女,瞧着同娘娘入宫时竟有七八分像呢。”说话那人,是陪同夏向西入宫的两个姑姑之一。
而除了夏向西几乎无人察觉到,此时沈菀脸上飞快地掠过一丝不悦。
“你还别说,是像呢。只是……这打扮……不大像我那会儿。蓁儿,你到底是个年轻姑娘,你母亲给穿得也忒素净了,浑身上下竟没几件首饰。你这个样子,叫我这都做了姑母的年纪,怎么好意思再穿红呢。”沈菀笑得如花一般。
夏向西赶忙奉承道:“我压不住红色,就只好拣些青色、蓝色的衣裳穿了。姑母穿红好看,我看着呀只有羡慕的分。至于首饰,我本不爱金的银的。多几件少几件的也无所谓。”
“娘娘不知道,大小姐心善着呢,来时啊……”另一个姑姑忙将她为白猫少女脱困的始末说了一遍。
沈菀听罢,转过脸来看她,露出几分轻蔑的意味来。
“我初来临安,不知道天高地厚。还请姑母责罚。”夏向西忙起身蹲下。
“好孩子,快起来。姑母哪会因为这点小事怪你。”沈菀说着,便示意其他人将她搀起来。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里,姑侄俩便在一众宫女的簇拥下,嘘寒问暖,叙起旧来。
夏向西对四川的风土人情早已烂熟于心,此时讲来绘声绘色、活灵活现,宫女们大多是两浙人士,自然个个听得入神。正说到兴头上,进来一个小宫女在海棠耳边说了什么。
海棠忙道:“娘娘,官家出了勤政殿,正往这边来呢,准备和娘娘还有小姐一道用午膳。”
沈菀转头对夏向西说:“待会见了官家别怕,要什么吃的喝的玩的,只管撒娇去要。就当是自家姑父。”
海棠也帮着补充:“小姐初来,头一回见官家,肯定觉得有些怕。其实,官家最是平易近人的,平日连我们这些宫人都舍不得责罚。小姐见了便知道。”
夏向西点点头。又过了半刻钟左右,有人快跑着往仁明殿这边来,高喊三声“官家到”。众人及夏向西早在殿前等候了,此时都半跪着。
天子出行,自然少不了导从仪仗。孔雀掌扇前,黄罗盖伞下,步辇上坐着一个中年男人,想是赵昀了。
今日并非初一十五,无需朝会,因此他只穿了一件朱红官服,腰间挂着一条五禽纹样的和田玉腰带,除此以外再没有彰显身份的东西。
赵昀见地上众人的模样,说道:“平时见了朕总是没大没小,如今娘家人一来,倒惯会做样子。”
沈菀扶着海棠站起来,娇嗔道:“官家何苦当着孩子的面揶揄臣妾。蓁儿今日刚进宫,官家瞧瞧看,眼不眼熟?”
夏向西仍半跪着行礼:“臣女沈蓁参见官家,愿官家同娘娘万福金安,福寿绵长。”
“快起来吧,让朕看看到底有几分眼熟。”
夏向西这才敢直起身子。眼前的人看起来十分温和,他脸上依稀可以看出年轻时英俊的痕迹,可眼角也带着和史弥远一样沧桑的疲惫。她忽然之间生出一种久别重逢的感觉。
她站在赵昀对面,将他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
起初,他只是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可下一秒,目光却停滞在她脸上,带着几分惊讶和不可置信。
然而,这种情绪稍纵即逝,随即转为了一种深深的怀疑和不安。他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脸上的情绪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仍然是平静的微笑着。
夏向西知道,九成是因为自己酷似嘉柔皇后的缘故。
“沈小姐很像朕年轻时候认识的一个人。”他若有所思道。
“哦?像官家认识的哪一个人啊?”沈菀接话。
“自然是像刚进宫时的菀菀。”
沈菀听了垂下眼帘,低声说道:“海棠她们也这么说。可惜岁月催人老,臣妾现在已经是人老珠黄了。”
赵昀轻抚上她的脸颊,笑道:“是吗?朕倒觉得菀菀风采不减当年,岁月也独独眷顾你。”
沈菀忙扭过头去:“官家可别取笑臣妾了。哎呀,净忙着说话了,我们快进去吧,别让蓁儿等着了。小孩子家的,这会肯定饿了。海棠,小厨房都备好了吧,快传膳。”
落座后,一众宫女便摆起桌子、碗筷,捧着一个个食盒进进出出,上菜布菜,忙碌极了,像一群纷飞的蝴蝶。除了三人的说话声,整间屋子几乎听不到什么声音。夏向西想到,从前吃饭可从没这么多规矩,不禁感慨着叹了口气。
没想到赵昀却注意到了,他放下筷子,关切地问:“沈小姐怎么叹气了,是饭菜不和胃口吗?”
夏向西道:“家中饮食,远远比不上姑母宫中的小厨房。家里的厨子几乎每道菜都放辣子,臣女不爱吃辣。”
沈菀却不以为然地撇撇嘴:“臣妾就恰恰相反了,算得上是无辣不欢。来临安城这么多年了,吃这些菜还是没什么味道。海棠,给我把小厨房的辣椒酱拿来。”
“那沈小姐就是觉得这宫里的规矩太多,有些吓人。”赵昀的语气一直很温柔。
夏向西颔首,她觉得在这些小细节上没必要说谎。何况史弥远告诉她,因为相貌的缘故,赵昀的态度一定不一般。
果然,他淡淡一笑说:“朕也一样。刚住进宫里的时候,总觉得压抑。到如今,也还是不习惯有这么多人伺候。”
“哪有官家说得这么夸张。臣妾就觉得比起沈府中无人可使的光景,这宫中可算得上神仙日子了。”
夏向西知道,沈风素来治家和治军一样严谨,家中低调简朴,仆从甚少。
赵昀转而问她:“沈小姐这次来临安,可赏玩尽兴啊?”
夏向西答道:“跋涉了快两个月才到临安。官家下旨,臣女不敢怠慢,只在驿馆中休息两天便进宫了。”
赵昀无奈地说:“哪里是朕要你进宫呢,是你……你姑母同朕闹着,要来一个娘家人陪她说话。她有时候话多,吵得朕脑仁疼,这才下旨召你进宫。舟车劳顿,实在委屈沈小姐了。”
“能得见天颜,臣女不觉得辛苦。”
“这两天中,蓁儿可游过西湖?”发问的是沈菀。
夏向西摇摇头。
“可上过孤山?”
她仍摇摇头。
“可去过坊市?”
她依旧摇摇头。
“可尝过那碧水楼的佳肴?”
她还是摇摇头。
沈菀急了:“这算哪门子到过临安呢,到时候在这宫里住了一年半载,回了家。该尝的该玩的该看的,都没试过,哥哥嫂嫂肯定埋怨我这个姑母没尽到地主之谊。官家,你看这驿馆接待的人也太不上心了,这不是让臣妾为难吗?”
“那你说怎么办?”赵昀的口气中透着几分无奈。
沈菀眉梢一扬,朗声道:“那臣妾可就斗胆说了,要是说得不好,官家可别怪我。”
“这宫里就属你胆子最大,要是你都不敢说,谁还敢说。”
沈菀笑靥如花:“依臣妾看啊,就得把蓁儿留在临安住几年,陪着臣妾说说话。四川那儿是热热闹闹一大家子,臣妾却是独守宫殿冷冷清清。要是官家再不来,这日子就更没盼头了。”
她接着说:“可是把蓁儿留下,总得有个由头。臣妾就想啊,在这段时间里给她挑个好夫婿,哥哥嫂嫂还有父亲母亲那也有个交代。这几年呢,且让她在这临安城中好好玩一玩,去和那些公子小姐交际交际。
又对着夏向西说道:“可别害臊,临安不比四川那么古板,有的是机会让你相看。官家也得帮着臣妾留心,看看这朝上有没有哪位大人的公子和蓁儿年岁相仿。”
赵昀答应道:“这有何难?你要是感兴趣,下回殿试就带着沈小姐一道来看。”
“多谢官家,不过臣妾还有一事相求。”
“你呀——还有什么鬼主意都一道说了吧。”赵昀一脸宠溺。
沈菀一一道来:“官家知道,这名流之间联姻,都是看家世地位。论家世,我们蓁儿本也不输什么,有她大将军的爷爷,有臣妾这个贵妃姑母。可官家是知道的,临安本地的权贵们那都是报团取暖,拧得和一股绳似的,连交际圈都是铜墙铁壁,外人根本插不进去。蓁儿从四川来,对这儿不熟悉,一时交际起来,肯定是处处受阻,这些滋味当年臣妾初进宫的时候可是没少尝。”
她说着说着,语气神色都带上了几分委屈。
“好了,怎么在侄女面前又提起当年的事了,愈发像个小孩子。”
沈菀巴巴盯着赵昀:“要是想那些人闭嘴,倒也简单。就是得让他们知道官家看重蓁儿。”
赵昀心中了然,道:“你的意思是,要朕给沈小姐封个郡主?可这郡主向来是亲王之女,太子之女,或有功之臣的女儿才能获封的。你哥哥随你父亲治军辛苦,但终究没什么战功,朕只怕……”
夏向西忙道:“臣女自知愚钝,与江山社稷无功,所谓无功不受禄,还请官家三思。”
沈菀却没反应,只是扭过头不说话,哼了一声。
“你可别再耍小性子。不然,朕可走了,王守德,去……苏昭仪宫里吧。”赵昀起身要走,却被沈菀拉住了衣角。
只听她傲然道:“不许走。官家今天可得给个准话。这郡主,官家究竟是封,还是不封?”
“你都开口了,朕能不封吗。沈风有功于我大周,当年朕欠了你一个郡主,如今还给沈小姐就是了。旁人也非议不了什么。这样,你可满意了?”
沈菀不看赵昀,只和海棠说话:“快把我前几日腌的醉蟹取来,给官家尝尝。”
赵昀夹了一筷子晶莹剔透的蟹肉,细品了半晌:“味道不错,从前倒不知道你手艺这么好。”
“官家若是喜欢,就是这螃蟹的福分了。”沈菀娇滴滴地答了。
“王守德。”
“臣在。”一旁侍候着的内侍立刻上前来。
“传朕的旨意,沈钰之女沈蓁,勤勉柔顺,品性温良,着册封为郡主。知会礼部一声,礼仪从简,只是务必让各府知道沈小姐得封郡主的喜事。”
王守德道:“诺。那这郡主的封号,是礼部挑一个寓意好的,还是官家您亲自定?”
赵昀望向少女的眼睛,清澈如一汪泉水,让他忆起多年前的一个夏天。
“《诗经·郑风》有言:有美一人,清扬婉兮。就取清扬两字作封号,沈小姐觉得可好?”
夏向西莞尔一笑:“既有出处,又是名句,自然是极好的。臣女多谢官家。”
赵昀又转头对沈菀说:“至于你说的出宫交际,倒也不难。王守德,过会儿让殿前司的人送一块出宫令牌过来,通知萧鼎亲自安排。”
夏向西忙言谢:“臣女多谢皇上厚爱。”
赵昀亲自倒了一杯佳酿,递到沈菀唇边:“这回爱妃可满意了?”
沈菀接过杯子,一饮而尽:“臣妾满意可没用,最终啊,还是得看蓁儿满不满意。若是她玩得舒心畅意,臣妾才算对得起哥哥嫂嫂的托付。”
听了这话,赵昀方才起身说道:“好了,这螃蟹也吃了,郡主也封了,腰牌也赠了。朕还得回勤政殿批折子呢,你们姑侄俩接着说体己话吧。”
“恭送官家。”众人说话间又蹲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