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侠女
第二日辰时,夏向西梳洗完毕,用过早饭后,就随着宫里来的两个姑姑,上了驿站外候着的宫车。马车出了巷子,驶离清河坊,上了御街,便向南朝大明宫去了。
一副地图在她脑中徐徐展开。
临安皇城,天子居所。自从永治帝畏惧辽国,出走汴京,迁都临安以来,城中的房价地价便扶摇直上,除富贵名流以外的原住民们只得举居家搬迁到城外。
这皇城四四方方,东南西北,俱是好风光。
东起馒头山,可眺望钱塘江潮水浩浩汤汤;
西面西湖,可登孤山赏四时风光;
南通凤凰山,可俯瞰大内皇宫;
北接万松岭,可听书声朗朗。
如今,临安城内外泾渭分明。城内有禁军守卫司管辖,秩序井然。街巷林立,坊市热闹,每日来往百姓商贾络绎不绝,有钱塘门、清波门、丰峪门等十九处城门通向外面。
城外则是另一派风景,面积辽阔,山清水秀,平民百姓基本安家于此。坊市的繁华程度虽不如城内,但因官府管辖较少而格外热闹,甚至喝酒打人、寻衅滋事的事情也不在少数。
那究竟何谓坊市呢?还得从马车底下的这条御街说起。
北起余杭水门,南可穿过大内皇宫,一条御街直通皇城南北。
御街宽阔,东西长达一百步,由上等青石板铺成,供城内车马通行,可同时并行十架马车。
御街东西两侧各有一条四步宽的水沟,植有各式水生花卉,人称御池。
东西两侧御池旁,又各有一条十步宽的御道,可供行人出行、采买。
御道两侧各是一溜长长的沿街店铺,卖花、卖菜、卖布、卖香、卖米、卖果子、卖瓷、卖书、卖画、卖脂粉、卖成衣、卖酒
应有尽有。
在这最恢宏的御街两旁,又穿梭着不少东西走向的大街,都在二十步到三十步宽左右,其两侧也有规模次一等的店铺。
在这些大街之间,有南北走向的小巷供人通行。临安府根据这些纵横的街巷,将城内划分为八厢八十八坊,在皇城东南西北四角又设有集中买卖的地方,称为市。
以上便是坊市的由来了。
眼下,夏向西正在车内闭目养神,听着嘈杂的声音。御街上向来热闹,人声,叫卖声,水声,脚步声,马蹄的哒哒声,车轮的辘辘声,沸沸扬扬。
只是今日,最后两种声音似乎显得格外遥远。多半是旁人看这马车华丽非凡,四角上又挂着宫灯、宫铃,一定是宫里来的人,所以才不敢让车上前来。
行过一半的路程,她突然听见前面有人大声着喧哗什么。
忽然,马车一个骤停,有一个小东西冲开车帘,扑到了她怀里。夏向西吃了一惊,没料到这东西的速度这么快,措手不及,拔下头上的簪子准备对峙。
结果定睛一看,不过是一只波斯小白猫,正在她怀里蹭来蹭去,模样可爱极了。
夏向西正疑惑着,视线里冲进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她跑得匆匆忙忙,脸上有焦急之色,看见掀开的车帘和里面的小白猫,这才松了一口气。
“小白,跑那去干嘛,快回来。”听到声音,夏向西怀里的小白猫倏地一跳,半趴在少女肩膀上。
“实在对不住,刚刚惊了你们的车架,小白她平时很乖的,今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疯了一样就往你们车上钻。不好意思啊。”
这少女脸儿圆圆,肤如凝脂,让人想到夏天刚剥出的荔枝。她神色天真可爱,说话间蹦蹦跳跳的。
夏向西看身边的姑姑似乎面有愠色,便摇摇头,示意别和她计较。
这时,前面追过来一个商贩模样的中年男人,看到少女和白猫,他便和几个帮工气势汹汹地在车后围成一圈。
“我说,小姑娘。你这狗撞了我们摊子,砸了东西,转身就逃也太不识相了吧。”男人插着腰说。
“我没逃。我这不是来追小白了嘛。还有,小白是猫,不是狗。”少女怯生生地退了一步。
“哎呦,我说你还有理了。我们也不跟你废话,砸了我们东西总得赔钱吧。”男人说着便指了指前面。
夏向西看去,这人的铺子卖的都是些普通的胭脂水粉,波斯小白猫打翻了三四盒香粉,也不过价值几十文。此时,香粉蹭在猫毛上,倒显得小白更白了。
“我肯定赔你。你的东西是什么呀?价格贵吗?”少女瞪大了眼睛,懵懂地问道。
“就收你一百文吧。”看她不识货,男人自然坐地起价了。
少女掏出钱袋看看,面露难色。“我只有不到五十文钱,还得留下一点吃午饭呢。你要是不急的话,等我找到史府,我问他们借一点钱,就来还你,可以吗?”
“谁跟你在这磨磨唧唧呢。不过,听你这口气,是来临安投奔亲戚呢?”男子琢磨着,心想这倒不错,若是个有钱人家便能趁机多敲一笔了。
少女点点头。
“报上名听听,要是大爷心情好,说不定还能给你指条路。哪个史府啊?”男人不屑地问道。
“我找史弥远,他应该住在史府没错吧?”听她的语气,对口中的人很陌生的样子。
夏向西眼皮一跳,观察周围人的反应。那男人似乎是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努力回想着。
“让本大爷想想啊,临安府有没有你说的这个什么史弥远。”
男人在大街上围着马车吵吵嚷嚷,自然引来不少人看热闹。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史弥远不是丞相大人的名讳吗?”
另外一人接话:“真的假的啊。”
“肯定错不了,我有个邻居的哥哥就在丞相府里做事。”
“这小姑娘不是瞎说吧,史家哪有她这样的穷亲戚!”
“哎——说不定是真的呢,兴许是史家哪一只旁系。”
又有人提起新的话题:“要我看啊,这人说不定是史弥远的私生女。”
“我看啊,是你的私生女倒差不多。”
“滚你娘的,我看这姑娘倒和你有些像。”
有人对着男人喊道:“哎,我说,这位大爷,怎么连丞相的名字都不知道呀?”
不等男人反应过来,便有人回道:“他就是个卖脂粉的兔子爷,在这欺负小姑娘罢了。”
“就是说,还一百文呢,我看这些粉啊,十文都没人要。”
男人显然没想到口中的“史弥远”是当今丞相。
众人围着七嘴八舌的,居然嘲笑起自己来。男人家卖脂粉确实不好听,可是生计所迫,他也没办法。愠怒之下,走也不是,回骂也不是,他只好恶狠狠地看向抱着白猫的少女,都是她害的。
说话间便朝她扬起手准备打下:“谁信你的鬼话。”
“住手。”夏向西下意识地喝了一声。
“我母亲常年念经诵佛,看不得这样打打闹闹的事。两位姑姑若是不介意,可否容我管上一管?”她转头对着车内人解释道。
“小姐心善,我们哪敢多嘴呢。”其中一个连忙赔笑道。
她于是不紧不慢地说:“她砸了你的东西赔钱,是天经地义。不过,一个小姑娘来临安寻亲,身上钱又不多,我看见了也不忍心。这样吧,我用这根银簪赔你。不知道够不够?”
夏向西的吃穿用度都是史弥远命人挑了最好的送来,就是有些官家小姐也及不上。她装扮向来素净,不喜欢华丽的珠翠。
眼下这银簪子前半部分浮着一层浅浅的雕花,后端立着一只银质的白鹭,又垂下两串小小的流苏,是玉兰花的形状。
男人一眼便看出这簪子价值不菲,于是赶紧小心翼翼地接过收到怀里。
“多……多谢小姐,我原也不同这小姑娘计较什么,只是看了这猫实在来气,小姐没被它伤着吧。”男人立马挂上了几分谄媚的笑容。
夏向西摇摇头,说:“我没什么大碍,你可以走了。”
见讨不到什么其他好处,男人识趣地离开了,周围看热闹的人也一哄而散。
少女之前一直缩在角落里,像是很害怕的样子。如今危机解除,她便连忙抱着小白上前来,对着夏向西一展笑颜,眼睛弯弯,像只灵动的小鹿。
“谢谢啊,刚刚多亏了你。”她眼珠咕溜溜地一转,“我知道为什么小白要钻上你们的车了。”
接下来的话让夏向西神色一凛。
“小白最喜欢我大师兄了,他老从厨房偷叉烧给小白吃。你身上有和我大师兄一样的味道,虽然已经很淡了,不过我鼻子灵,没过一会就分辨出来了。”
夏向西素来不喜焚香,身上唯一的气味便是前两天亲手点燃的那颗迷香“万人倒”,乃是出自云南五毒谷。少女说自己身上的香味和她“大师兄”一样,莫非她是五毒谷的弟子,那她为何来京城找史弥远呢,真是寻亲那么简单吗?
也许那颗“万人倒”并非史弥远重金求来,而是直接由五毒谷所赠?
史弥远竟然和江湖势力也有勾结?为何她这么多年都不知道?
但若是他真的和五毒谷有来往,这小姑娘为何敢当街喧哗?难道就不怕赵昀晓得吗?要知道上位者最警惕的事情之一,莫过于被人暗暗下了毒却不知道。
夏向西脑中转过千头万绪,最终得出一个结论,史弥远应该不至于和五毒谷有什么瓜葛,不然少女绝不会在这街上宣扬。眼下当务之急,还是让这她千万别说出五毒谷的名号,不然既害了史弥远,也害了她自己。
诚然,夏向西这些年被史弥远欺骗利用了,但要她从此开始恨他,却实在做不到。
她甚至不希望史弥远和他背后的丞相府出什么事情,毕竟现在,她和他们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姑娘可真厉害。不过我待会还有些事情,得先行一步了。我曾听父亲说,史大人并不和其余几房住在一起。他所住的并不是史府,而是丞相府。姑娘同临安本地人打听一下,或许就能找到了。另外,姑娘初来临安,还是小心为上,千万别像今日这样冒失。”夏向西有些紧张,也不知道她是否听懂了自己的暗示。
少女含笑道:“多谢你的提醒。我叫天儿,下次见到,你可要记得我欠你一个人情啊。”
夏向西点点头,道:“好啊,天儿姑娘。若是有缘再见,我一定记得。”
眼看着马车轮开始转动,少女向她挥了挥手表示后会有期。
夏向西不禁感叹,她自称天儿,果然天真烂漫,三言两语间就能看出为人爽利,确实有江湖儿女的风采。只是看她像出谷不久,初入江湖,希望别惹上什么麻烦才好。
说起五毒谷,也是江湖中一处特别的所在。
临安城中,不少江湖人士靠镖局生意讨生活,他们中有不少都吃过五毒谷的亏。
五毒谷远在云南山谷中,罕有人至,几乎与世隔绝。谷中弟子潜心制毒,从不参与江湖中的帮派斗争。不过,要是来者带着重金上门求毒,五毒谷上下却从不推辞。
因此,放眼江湖中的有些争斗,往往是这家给那家下了毒,那家又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最后毒来毒去,死的死,残的残,废的废,他们满腔怒火,把罪责都怪到了“始作俑者”五毒谷身上。
因为这些缘故,五毒谷在江湖上的名声不大好听,仇家颇多。她想,天儿姑娘要是想顶着这样一个名头行走江湖,实在不是什么明智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