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丞相
第一重前厅,凡是有一官半职之人都能进入。
第二重前厅,唯有史弥远的亲信才有资格进入。
第三重前厅,只有史家亲眷拜访时能进入。
不过,在第二重和第三重前厅之间,还设有一间议事厅。若是来者有要事禀告或相商,便由史弥远亲自带入。
议事厅无窗无缝,只有一扇可以转动的石门。整间屋子由价值连城的玉石通体打造而成,这种玉石光滑无比,也称回声石。因此想要探听屋里人的对话,是决计不可能的。
“进来吧,晚上露水重。”石门缓缓转动,屋内人的声音才得以传出来。夏向西低着头快步进入。
和整个丞相府古朴内敛的氛围截然不同,这屋子富丽堂皇,极尽奢华。
正当中是一张紫檀木书案,上面堆着各色名家字帖和几方端砚,又有琥珀、玛瑙、水晶、青玉做成的各式笔筒林林总总,叫人应接不暇。
书案后面是一张黄花梨木的椅子,后头的西墙上高悬一块红木牌匾,书“日月光华”四个字,正是王羲之的亲笔,又悬着柳公权的《金刚经》。
再往下看是一株硕大的南海珊瑚,通体红亮,置在长木案上。南墙边立着一溜矮榻,靠背、扶手处皆雕龙画凤。
榻上一方茶几,上有钧窑月白釉海棠式四足花盆托,盆托上是一盆由各色玉石、宝石、金银丝线扭成的一盆人造海棠。
“向西见过义父。”她照例作了一揖,行了男子的礼。
“坐吧,一路上可遇到什么事?”对面那人正是大周朝一人之下的丞相史弥远。他已年近半百,相貌普通,只有一双眼睛常射出阴沉沉的寒光。
他此时斜靠在矮榻上,整个人看起来没什么精气神,与平时在朝堂上的样子大相径庭。
夏向西端坐在另一边:“一切都好,请义父放心。”
史弥远低声说道:“叫你来,只为说一件事。对进宫,你有几分把握?”
“三分。”
“不过三分?”他语气中似有不悦。
夏向西赶紧说明:“我只是想到两点。一则,就算沈家小姐不轻易出门,但亲朋好友难免有见过的。若是这些人以后来临安,总有露馅的风险。二来,贵妃娘娘与侄女虽已数十年未见,但沈家上下,难免有些外人不知道的秘密。所以”
“所以你认为,我这是一招俗手?”史弥远的声音微微上挑,盯着她。
夏向西不敢出声,只是沉默。
这些年来,作为史弥远的养女,她很少隐瞒自己的真实想法。
他将她养育成人,她便敬他畏他,听他的话,为他做事,博他欢心。他让她入宫假扮沈家小姐,她虽明知前路困难重重,也不问为什么,只是尽力去完成就是。
她的处事原则一直就这么简单,谁对我好,我便对他好。
“你以为我是为什么让你进宫?”史弥远从榻上直起身子,微微前倾,目光如炬。
“向西愚钝,私以为义父在宫中并不缺耳目,不知道为何挑中了我。”
史弥远叹了一声:“向西啊,你看看这朝中的大人们,都是不顾一切地想站到高处。人人都养着死士和美人,谁都想方设法地往宫里塞人,我们缺的不是耳目,而是真正能左右赵昀心意的人。”
夏向西听着愈发迷糊了起来,她一个小小暗卫,如何能左右皇帝的心意?
史弥远仿佛看出了她的不解,说:“东墙的楠木柜子,第二行第五个抽屉里,有一幅画,你去把它拿来。”
她找到那格抽屉,一触手便发现这个拉手相比其他的更光滑,应该是常常拂拭的缘故。
抽屉中,静静地躺着一卷华贵异常的画轴,显然是皇家之物,但泛黄的画纸和边缘隐隐烧焦的痕迹都显示出它年代久远,历经波折。
“义父。”夏向西将手里的画卷递给史弥远。
他却摆摆手,示意她打开。
画卷中是一个年轻女子,画中的她忽然回头,嘴角勾起一个巧妙的弧度,似笑非笑,仿佛带着一种精巧的智慧嗤笑世人。
夏向西觉得她很美,但比不上某些话本里所说的的风华绝代、倾国倾城。不过,她极具一种生命力,一种在皇城中看不见的生命力。
夏向西还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莫名觉得这人的样子有些熟悉,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她。
“你知道画上的人是谁吗?”史弥远的声音掺杂着几分少见的疲惫,仿佛在追忆什么故人。
她只好如实回答:“我不知道。”
“这一位是本朝的嘉柔皇后。”
夏向西骇然,她当然知道嘉柔皇后是谁,她是永乐帝的原配。
只听这封号嘉柔二字便可知她的地位,女子,嘉也柔也,这两字可谓是极尽美好了。
当年,永乐帝即位之初并无婚配,一时间皇后人选便成了热门话题,京中名贵无不跃跃欲试,想把女儿嫁入皇家。谁也想不到,最后定下的人选竟然是一个异族人。
她来自西夏,是与当今西夏皇帝一母同胞的朝歌公主,李清歌。那几年,西夏与大周之间因边境冲突关系紧张,两国国力又不相上下,便想借联姻一事化干戈为玉帛。
可联姻计划终究落了空,因为李清歌死了,死在了来临安的半路上。
据说是马车被山下滚落的巨石惊着了,朝歌公主连人带车摔下山崖,连尸首都找不到。车队走的都是大周的官道,怎么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公主一来就出了事,任谁都会觉得古怪。
只可惜,大周与西夏分别派了几波人,都没查出什么。
西夏姜太后自然不肯善罢甘休,唯一的女儿在大周地界上死得不明不白,又觉得新帝继位政权不稳,她便在此时对大周开战,这才有了之前沈风大破西夏军队的战绩。
这样一个离世的异国公主,她甚至不曾来过临安,赵昀甚至不曾见过她,和她进宫又有什么联系呢?夏向西觉得费解。
此时,史弥远笑着问道:“看看她的样子,想起什么没有?”
夏向西于是仔细端详起她的五官,从眉眼到鼻子,从脸颊到嘴唇。画是死的,人是活的,看了好一会,她才发现画上的女子,很像自己认识的两个人。
她犹豫着回答:“她的样子——像沈贵妃——还有我。”
史弥远笑而不语。
夏向西看着他笑,只觉得脑中一阵眩晕。一个猜测从心中升腾起来,她却不愿意相信。
“义父这是准备让我入宫,同贵妃娘娘一起服侍官家吗?”
她几乎是凭本能这样大胆,试图将心口的郁结发泄出来。赵昀年过四十,都能做自己的父亲了,如果要她委身于他,即使是义父相逼,她也宁为玉碎。
史弥远挑眉看她:“若我真的这么想,你可愿意?”
她脱口而出:“我不愿意。”
她知道可能很多年都没有人拒绝过史弥远了。偶有拒绝的人,或是身首异处,或是牵连族人,或是举家流放,也可能生不如死。
就连皇权中心的永乐帝,在与他意见相左时,十有八次也是淡淡地说“那就依爱卿所言吧”。
但她还是要说,十八年的人生经验告诉她,如果要拒绝一件你不想做的事,最好的时机就是在一开始。
夏向西紧张到了极点,想到也许下一秒就有无数的暗卫破门而入,她暗暗握紧了袖管中藏着的短剑。
没有想到对面的男人只是轻笑一下,摆了摆手:“你呀——向西,你紧张什么呢?你是我的女儿,怎么可能让你给赵昀做妾。”
听到这句话,她紧绷的身体松弛了一点。
“不过你猜得不错,沈菀能圣宠不衰,确实是因为她和嘉柔皇后有几分相似。只可惜,不过几分而已。她呀,就像一个带着面具的漂亮娃娃,只是想得到最好的东西。能凭借这张脸得到几分宠爱也算是她的福气了。但如果你见过李清歌,你就会明白。她和沈菀这类人截然不同。她就像——”
他顿了一下,在寻找一个合适的比喻。
“一只猫。她做事从来随心随性,至情至性。在她之前,我从没见过这样狡黠又美丽的女人,在她之后很多年也没有。”
夏向西愣住了,人人都以为,朝歌公主李清歌死在了第一次来临安的路上。可是听史弥远的意思,二十年前,他和赵昀却对这个人很熟悉。
“可是你不同。向西,你真的很像她,从我第一次见你就发现了。因此,我花费心力去培养你,让你锦衣玉食、读书习武,让你当丞相府的暗卫,知道这官场、这朝堂的黑暗。可我从没让你真杀过人,你只需要在旁边看着就好。杀了人,会变狠,那就不像她了。现在的你,我很满意。”他一边说着,一边用自得的眼神色看着她。
夏向西一边听着,一边感觉自己的身子在往下坠。她全身发冷,膝盖发软,连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诚如他所言,他一直把最好的给她,给她请最好的师傅,打最好的剑,品最好的茶,焚最好的香,出最危险的任务,却总能让她不带一丝血地全身而退。
这么多年,她始终被他这样“保护”着,“宠爱”着,她甚至偶尔想,如果这个人真是我的父亲,那该多好。
现在,梦醒了。
原来,这所有的好,都是一种培养,为的是能让她更像另一个人,一个西夏公主。所以才有这最好的待遇,才有这不流血的生活。
记得第一次见面时,夏向西才八岁,被管家买来做府中的粗使丫鬟。
她穿得破烂不堪,饿得头晕眼花。官家带着她们几个小丫头穿过走廊的时候,刚好撞上了史弥远。不过看了一眼,史弥远就吩咐将她另外安置。
几天后,她乘上了马车,去往那所城南的小别院。从此一住,就是十年。
最初,史弥远过来看她的时候,她怕极了,躲得远远的。可是,史弥远看见她的脸就不由自主地笑,他蹲下来问她,吃得好不好,有什么地方不习惯。
她壮着胆子说,她很想同自己一起过来的小兰。第二天,史弥远拨了另一批人照顾她,小兰便在里面。
他对其他所有人都是冷冷的,独独对她露出几分笑颜。
她那时天真地以为,是自己聪明伶俐,于是拼了命地练剑、练字、练胆识。
原来,自己的努力不过是一个笑话。
时隔多年,她再一次品尝到了那种苦涩,那种被信任的人狠狠抛弃的苦涩。
两岁时,生母弃她而去,自缢而亡,将她托付给养母。八岁时,巴州大旱,饿殍遍地,养母一家为了活命,将她卖给人贩子,只为换来半斗小米。人贩子带她来临安,只图卖个好价钱,她才进了丞相府。
兜兜转转,寻寻觅觅,以为终于寻到了半点温情,谁知还是转瞬即空。
“义父想要我怎么做?”她冷冷地问。
史弥远沉吟道:“入宫,不必刻意掩饰本性。赵昀会喜欢这样的你。”
她强忍住心头的恶心,接着问:“那我该如何帮助义父呢?”
“向赵昀要一块随意出宫的腰牌。有了腰牌,你便可自由出入大明宫。放心,有这张脸,他一定会答应。”
“然后呢?”
“你只要本本分分做你的沈家小姐即可,其他事情暂时不用你操心。我想凭这张脸,总有办法让他心甘情愿地认你做义女。”
让赵昀认她做义女,无非是为史弥远在皇亲中多增加一张牌。可他不是傻子,怎么会认一个毫无血缘的人为亲。这一点,夏向西全然猜不透。
“那若是我要找义父,或者义父要——”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史弥远打断了:“如果有事情要你办,我自然有办法通知你。”
“我明白了。”
“我也乏了,你回去吧。明天宫中自会有人来接你,记住,九分小心,一分大胆。”
夏向西记得这句话。五年前,她跟着朱雀第一次出任务,目标是一个来御史台弹劾史弥远的地方官员。
任务很简单,丞相府中任何一个暗卫都能轻易完成,根本不需要出动朱雀。出发前,史弥远对着朱雀千叮万嘱,让朱雀确保她能毫发无损地回来,又同她交代了好久。其中,印象最深的便是这句。
九分小心,一分大胆。
时过境迁,她没想到,再听这句话时,心情已截然不同。
她知道史弥远在想些什么。到他这一步,一个万人之上的丞相哪够,做个无人拘束的摄政王才是心中所想。
赵昀常年病痛缠身,大概不久于人世了。他膝下无子,玉碟上的男性除他以外只有韩王和韩王之子晋王。晋王自小痴傻,偶有儿童之举。史弥远大概是要推举晋王上位,来日自己便是两朝首辅,大大方方地以监国之名摄政。
若是朝中众人不服,自然由自己这个“义女”为弟弟出头,整顿朝纲,清除异己。
想到这里,她不禁苦笑,收起自己的思绪,悄悄退出这议事厅。石门合上的最后一瞬,她转身回望,看到史弥远在咳嗽,鬓边已经生满了白发。
最后一次,她像小时候一样大声地说:“起风了,多穿件衣服吧。”
可是风才刚刚吹起,临安的风,大周的风,这片土地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