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白鹭
永乐十八年,临安城中,文武街旁的小巷内。
“你们看,这大明宫表面上修建得巍峨繁华,气宇轩扬。可这官家的日子却好不过啊,那叫一个提心吊胆,辗转难眠。”蹲在墙角的老头说。
“你骗人,官家怎么会睡不着。他是天底下最大的官。我知道,皇宫里还有个御膳房,里面有几百号人做饭,官家一顿饭全是山珍海味,有几十个菜呢。”早有孩子闹了起来。
老头笑道:“你们这几个小娃娃懂什么。大周地处东南,物产丰华、人杰地灵是不错,却也八方受敌:北有大金虎视眈眈,西有辽国、西夏如饿狼盘踞。再加上如今文臣当道,武将受欺。金榜题名人人想,金戈铁马倒是无人问了。长此下去,大周危也。”
他一边颤悠悠地说着,一边拿着把蒲扇摇了摇。如今已经入秋,这扇子多少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这里是临安,天子脚下,难道我们还怕那些蛮夷人不成。”
听了小孩的反驳,老头哼了一声:“都城虽能一时偏安,可你们不见北境的襄阳年年被金人所扰。要不是史弥远那老头子在大金面前狗尾乞怜,年年割地赔款,估计这都中男女也逍遥不了几时喽。”
他穿着破烂,里外漏风,引得过路人都不由多看几眼,漏出鄙夷的神色。
说起这老头,附近商户人家没有不知道的。他自称万事通,以算卦看相为生,无聊时常在街头巷尾高谈阔论,讲些奇闻怪谈。孩子们倒是很喜欢他,总是缠着他讲些孙大圣、二郎神之类的神话演义。
“老爷爷,你刚刚说的大周危也是什么意思?”
其余孩子见这老头说的不是奇侠怪谈,早就走开了。只留下一个五岁小儿追问。
“天机不可泄露。”
万事通从墙角站了起来,拿出系在腰间的酒葫芦啜了一口,便消失在茫茫人群中了。
沿着这条小巷子走到尽头,就有一家酒楼引入眼帘。
酒楼规模不大,地段倒不错,正位于临安城内的御街边上,不远处便是一座官办的驿馆。若有邻国使臣和权贵来访,大多下榻于此。
驿馆二楼走廊尽头的房间布置雅致,房内的床榻上正歇息着一个少女。只看她两颊微红,呼吸过分均匀,便知是在装睡。
这少女名叫夏向西,从丞相府来。论身份,她既是丞相史弥远的养女,也是其手下四大暗卫之一,代号“白鹭”。她看上去不过十八九岁,却已跟着史弥远十年有余了。
眼下,她脑中正反复回忆着沈风一家的信息。几遍下来,额头上冒出了细细的汗。
沈风将军的上位史还得从十八年前说起。那一年,永乐帝赵昀登基之初,政权不稳,西夏垂帘听政的姜太后便趁机出兵进犯大周。
一开始,战事焦灼,互有胜负,仗便渐渐打长。
三年后,大周与西夏的主力军集结于边陲一带,誓要一举歼灭对方。大战那天,不知怎的起了一阵西南而来的飓风,吹起黄沙滚滚。
一时间,大周这边草木皆兵,军马哀嚎,似有溃败之势。
就在这时,沈风率领部下以黑纱遮面,抵挡黄沙。这支队伍凭借与战马的默契在黑暗中一往无前,从斜侧方突袭西夏大军,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沈风更是一马当先,刺破了西夏元帅姜超的喉咙。
经此一役,西夏元气大伤,半年后便派了使者前来割地求和。
听闻,西夏姜太后因为弟弟姜超的死亡一下子衰老了十岁。沈风则一战成名,被封为“抚远大将军”。如今,沈家奉命镇守四川边陲,统领十万铁骑。
国事说完便说说家事,沈风与嫡妻伉俪情深,育有两子一女。沈珏、沈瑁是年轻一辈中的英才,沈菀则天生丽质,早已入宫。到如今,沈贵妃已协理六宫,位同副后。
今年五月,宫里突然传出一道圣旨。内容大概是,召沈珏之女沈蓁入宫,陪伴贵妃,侍奉左右,即刻启程,不得耽误。圣旨一出,朝野哗然,士大夫们纷纷感叹贵妃荣宠之圣,隐隐有为皇后叫屈的意味。
就在两天前,夏向西带着一柱迷香潜入了城外的夜色中,目标正是远道而来的沈蓁。
这迷香在江湖中名气甚大,千金难求。若是寻常人闻到此香,可昏睡数十个时辰;若是身强体壮的练家子,可昏睡五个时辰;若是普通的江湖中人,可昏睡一个时辰左右;若是二流高手,可丧失一阵子武功;就是一流高手,其内力运行也会短暂地紊乱一会。
眼下,驿馆中的“沈蓁”早已是夏向西了。
明日,她将独自入宫,去面见官家和沈贵妃。
平心而论,她虽是国公府的四大暗卫之一,但出生入死的次数却远比不上朱雀、青龙、玄蛇三人。人言道“伴君如伴虎”,这几天,她常觉得后颈凉飕飕的。
“小姐,你在里面吗?我来送饭了。”房门口传来咚咚的敲门声,是她的贴身丫鬟小兰。
“进来吧。”
小兰,原名兰新蓝,是夏向西八岁那年,同她一起被人贩子卖入丞相府的女孩。
因为管事婆婆嫌她名字拗口,便称作小兰。后来,史弥远将夏向西认作义女,将她安置在城南别院中,另派了几人来照顾饮食起居,其中便有小兰。
夏向西从小无父无母,颠沛流离,小兰和史弥远便是她如今最亲近的人。
直到碗碟摆满了一桌,小兰才停下,巴巴地望着她:“小姐,再不吃饭,只怕这菜都要凉了。”
“坐下陪我一起吃吧,就像我们从前在别园那样。”她递给对方一个软枕,这样靠在榻上就能更舒服些。
一顿饭、一壶酒的功夫,她们聊了许多小时候的事情。
“小兰,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十岁那年。我刚刚学会点轻功的皮毛,就迫不及待想炫耀。刚好王婶说要做槐花糕,原本她搭了梯子要”
“结果小姐你非要自己上去,才摘了半篮子花就从树梢上掉下来,头上摔了好大的包,差点留疤。丞相还过来看你,对我们发了好大的火,大家伙因为你的事情扣了一个月的工钱呢!”
“那后来我不是在元宵节上摆摊卖古董,都把钱都赚回来赔给你们了嘛。”
“我可是听李总管说那些毛笔和花瓶都是你从库房里顺出来的。”
“我说呢,他那阵子怎么看我眼神总是怪怪的。”
“小姐你是不是怕了呀?”
“谁怕那个李老头啊,我还知道他不少小秘密呢!”
“什么秘密,快说给我听听。”
夏向西觉得,她好久都没这么畅快地说过话了。
直到小兰“咚”地一下倒在桌子上,她才回过神来,蹲了下去:“小兰,不要怕。是我在酒里下药了,药里没毒,你只是暂时丧失了行动和说话的能力。”
她顿了顿,解释道:“明日我就要入宫了,生死未卜。义父说,为了避免多生事端,他会派人将你们送去绍兴。但我总有些害怕。你不了解义父的为人,他说话从来只能听三分,三分真,七分假。你们知道我假扮沈蓁的事,他不会这样轻易放你走的。”
她看到小兰的眼中噙着泪水,伸手替她拂去,从怀里掏出东西,接着说:“放心,我不会让你出事的。看清这个香囊,我会把它系在你腰间。明早醒来,先吃下香囊里的红色药丸。要是去绍兴的路上有什么不对劲,就碾碎另一颗黄色药丸,它一旦破裂就能生成剧毒的瘴气。”
夏向西顿了顿:“红色药丸是解药,一早吃了你就不会有事。之后赶紧逃,用香囊里的钱雇一匹快马,往南走,走得越远越好,去宜州或者更南边。千万不要和其他人说起你和临安,和丞相府,和我,或是和沈家小姐有任何瓜葛。”
她再次确认:“小兰,你听清楚了吗?”
看她拼命眨眼,夏向西总算放心,仔细将香囊系在她腰间,长舒了一口气。
等吹熄蜡烛后,她换上一身夜行服,将一头乌发用黑色绸带束起,俯下身子,轻声嘱咐:“我出去一会,你只管放心睡下。明日醒来,就和别人说,你同小姐把酒甚欢,不顾主仆之别,一同睡下了。”
她说完便在小兰的脖颈上敲了一道,等其昏睡过去,将人抱起轻放在床榻上。
之后,她来到窗边一跃,便上了对面酒楼的屋顶。她在最高处悄然落地,竟听不到一点声响,从屋顶跳下后,在墙根下细细思索着。
她住的驿馆位于御街西侧的清河坊内,要是想去丞相府所在的武志坊,就必定经过南瓦。
在这个时代,一个妙龄少女出入繁华热闹的娱乐场所并不稀奇,但穿着一身夜行服就难免引人猜疑了,因此她选择走南瓦地下的赌场。
大周法律严禁赌博,但这赌场是皇城司指挥使韩朔的手笔。
有这样大的靠山在,临安知府也无可奈何。因此,地下赌场在短时间内迅速扩张,如今南瓦的各个入口处,都专门设有一条通向赌场的地道。皇城内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就算没去过赌场,也都或多或少知道它的存在。
时间一久,这里便被称为南瓦之下的“金瓦”,韩朔人称“金佛爷”,巡视的皇城司探子皆是一身黑衣,也叫“黑鹰”。
夏向西就穿行在这偌大的赌场内,现在一看,她这一身夜行服倒有些泯然众人了。
出了赌场,又有一条小道直通武志坊间,转过一条博文巷,就来到丞相府的后墙。满墙都是郁郁葱葱的爬山虎,看不出一丝青砖的痕迹。
见左右无人,夏向西整个人没入爬山虎中,凭借记忆摸索到了青砖间的一个凹槽,将随身携带的钥匙挤进去用力一转,眼前的青砖便缓缓转动起来。
她侧身进入,不过一个吐息的功夫,那青砖又默默转动回来,看不出一丝异样。
后墙之后是柴房和两排下房,往西是洗衣房和烧火做饭的大厨房,往前走就是少爷小姐们的院落。
接着往前,就是丞相和夫人周氏就寝的院落,可分为大院和别院,别院是供史弥远单独休息的,从不许外人打扰。走过这些,就是府中会见外客的三重前厅。
说起这三重前厅,则大有玄妙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