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永恒梦魇(四)
在允许由纪开始练习自己的异能力之前,杨图将白尽山与喻目里的卷宗拿到由纪面前:“虽然我认为没有必要,但是体谅一下,上了年纪的人就是会怀疑一切,变成没有办法信任任何人的刻板存在。把这些看完吧,然后按照你记忆中的时间线整理一遍。在这期间,我们会用你刚醒时的态度对待你。如果你的行为和数值能够让所有人都接受,你就可以离开。”
稍微停顿一下,杨图继续说:“虽然说是所有,但是其实只要你不搞的特别过分,不会有人故意为难你。”
由纪问:“想要身老的人也一样吗?”
杨图没有在第一时间回答这个问题。
由纪继续说:“不是一直在为难吗?你还能找到哪个醒来的人和我遭遇的一样?我的未来不是已经决定好了?难道我是一个傻瓜,一点都看不明白你们这样大张旗鼓是想做什么?”
“随便你们想怎么做,”由纪向后靠着椅背,“我会按照你们的计划走。就像爸爸选择的一样,我也会那样做的。信不信都好,我甚至不需要你们给予的基于同情也好、计划也好所给出的自由。就将我关在这里吧,对我做实验,让我成为工具,然后彻底地使用我。”
顺势仰着头,阖上眼眸,由纪看起来十分平静。
一旁默默观看的身老在脑内发出惊叹的声音:“你好会演。”
由纪回一个可爱的颜表情。
而投放着监控画面的会议室内,坐在会议桌前的人们面面相觑。
短暂的沉默后,坐在首位的人轻叹一声:“我们似乎让她感到失望了。”
底下传出窃窃私语,但最终归于平静。
“让她整理卷宗。”
他们决定按照最开始的计划,让由纪走完应当走的流程。
也许他们面对由纪时的反应确实有些激烈,但是每个拥有异能力的人都要走这样的流程。
由纪的特殊之处其实在于她被优待了。
如她所说,可以大张旗鼓地离开房间,出现在所有人面前,拥有一个独特的房间,看到漫天星辰,感受日照与清风。
这对其他人来说是不公平的。
在一部分人眼中,由纪刚才的发言多少有些不知好歹。可是站在由纪的角度,她并不知道正常流程是什么样的,她对现在这个世界的认知甚至都是经过人工筛选的。对于这些永不停歇地询问与禁锢其实是检测她是否可以被允许拥有并使用异能力的重要因素这件事,由纪毫不知情。
你不能要求一个一无所知的人对扑面而来的恶意无动于衷。
更何况,由纪的话语并非错误。这样将一个孩子推到台前,说是没有计划才是可笑的。
当然,这是建立在由纪没有身老的前提之下。不知道身老有自我意识的人们有他们的算计,拥有身老的由纪也有自己的计划。
关于白尽山的死亡,根据相关资料和莫锦亭的话语,大致情况是这样的——在解决手上的任务时,白尽山无意间进入莫锦亭的眼中。没有人知道那个任务目标和莫锦亭有联系。而出于守护与毁灭这两个天然敌对的立场,在发现白尽山的那一秒,莫锦亭决定要杀死对方。即使对方对他的存在一无所知,向来这样处理敌人的莫锦亭觉得,只有这样才能使自己安心。
于是莫锦亭成为了白由纪的幼稚园老师,接触到了喻目里。
恶的种子被埋下、催发、成长。
命运抵达身边时,总是不讲理。
由纪和另外八个幼稚园同学参加了幼稚园的冬日活动,跟着身为带队老师的莫锦亭和夜知暖一同去往雪山。
好巧不巧,赶上有人投毒。
莫锦亭和另外七个孩子坚持了十几分钟,最终还是走向死亡。夜知暖当时在和酒店人员进行交涉,不在场。由纪觉醒了异能力,但除了满身疼痛,她什么都感受不到。宫一则陷入昏迷,成为一睡就睡了二十五年的植物人,于二十五年后确认脑死亡。
喻目里在莫锦亭死亡的瞬间死去,恶意在枯死的躯体里成长。
白尽山走进家门的时候,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但是家周围的异常早就被清理干净。唯一有印象的,是前段时间下雨时见到的无害异常生物。但是白尽山当时毫不犹豫地杀死了对方。
和莫锦亭不能允许自己的生活环境中有潜在威胁一样,白尽山对待异常的态度是相同的。
所以,即使怀有警惕,怎么也怀疑不到喻目里身上的白尽山,在向妻子要抱抱的时候,被杀死了。尖锐的长针刺穿皮肤,在心脏的中央,恶意化作毒,通过血液,迅速流遍全身。在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之前,白尽山失去了呼吸。
同事因联系不上由纪父母而先一步到她家中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画面——两滩正在融合的烂泥,带着浓厚的鲜血与腐烂气息。
在同事怔愣时,烂泥向他发起攻击。
飞溅的泥点落在门口的茉莉花上,花叶瞬间枯萎。
以失去一条胳膊和一些内脏为代价,同事将烂泥收容,存放在特制的玻璃瓶内。
同事名为杨图,那是污染源第一次正式进入人类眼中。
根据相关记录,最初的异常,是指异能者。等人们慢慢了解异能力之后,异常就是指非人类但拥有异能力的存在。在这个阶段,人类与异常是相互敌视的,甚至彼此认为对方是一切苦难的起源。
直到莫锦亭出现,在由纪点明之前,人们没有发现莫锦亭,而是认为是某种不知名的异常找到了白尽山和喻目里。
人们查了很久也没有办法从两人身上的痕迹得知曾发生了什么,因为一切都化为淤泥,最终枯萎。
一开始,人们没有将莫锦亭这种存在称为污染源。
而当人变成淤泥并不分敌我地攻击一切的情况越来越多,宿命般的,人类与异常开始考虑合作。
那时,除去外太空的危机,异能者与异常越来越多,且异能力的存在已经在出乎意料的情况下完全暴露在普通人视线之中。于是大家都清楚,继续争斗,对任何一方都没有好处。
淤泥事件成为两方合作的起点。
在异常的帮助下,人类获取了恶发芽的那个瞬间的虚拟影像。
而所有成为淤泥的对象,其生前行动轨迹与接触人员的调查结果都不尽如人意,从虚拟影像中获取到的信息也只是丰富了资料库。
在耗费了大量人力物力后,所有活跃的淤泥都得到控制,并在整个过程中展露出极强的污染性。
从此,异能力持有者被分为三类。
一是异能者,二是异常,三是污染源。
所有人类都是异能者,所有非人类都是异常,污染源则可能是任何一种存在。
面无表情地翻看着资料,由纪在脑海里和身老进行讨论:“当时我说出莫锦亭的时候,他们那么冷静,原来都是演的。”
最初的污染源,淤泥的本体——莫锦亭。
“这么一想,他们知道我能控制莫锦亭,还愿意放我出去走动,已经是很放纵我了。可惜我没早点知道这个消息,不然就不耍酷把话说的那么过分了。要是我现在好好跟他们道歉的话,他们会改变对我的看法吗?”
身老有些疑惑:“但是你不就是希望他们觉得你是一个固执有脾气的小孩子吗?”
“这两者之间并不矛盾,道歉之后,他们会以为我是一个总体来讲比较聪明乖巧的好孩子。这样的孩子掌控起来比较放心。”
“确实,”身老认同,“你总是被掌控,被驱使。”
“……谢谢你对我曾经的生命的概括。”
“不客气,应该的。”
毕竟只有身老知道由纪的一切。
话及此,身老问:“你为什么总是叫由纪?”
以往无数人生中,由纪总是叫由纪。
由纪说:“你不如问我为什么总是活着。”
“你为什么——”话到一半,身老意识到由纪并非是真的想让她问,而是她自己也不知道,“我明白了,你不知道。”
适当表达了一下对身老话语的不满意,在激起对方求知欲之前,由纪转移话题道:“爸爸报告里那个无害的异常,像小章鱼、也像大象,当时还跟我打招呼来着。我一眨眼,它就消失了。那时候我要瞒着爸爸,不能让他知道我可以看到异常,便装作没看到他身边那把巨大无比的刀。当时觉得非常好玩,现在想想,那个异常也是遭了无妄之灾。爸爸大概也没想到会有莫锦亭那样的存在。”
身老问:“你当时没有发现莫锦亭吗?”
“没有哦,”由纪说,“我只是能够看到异常,但是所有人都能看到莫锦亭。”
“莫锦亭是人类?”
“不是吗?”
“不好说。”
“倒也是。”
能够拟态成人类并出现在人类视野之中的异常不是没有,尤其莫锦亭当时死了,便没有任何人能够知道……整理好资料的由纪微微垂眸,想起她谁都没有说的,那个可以看到记忆的副作用。
获取影中之物后,由纪不一定什么时候会看到对方的记忆,不算清楚,却持续不断,像一场不会醒来的梦。
噩梦。
由纪很清楚白尽山是怎么进入莫锦亭眼中的,也清楚莫锦亭是怎么将恶的种子种进喻目里的身体里的,这一切她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即使本不该知道,二十五年的沉眠也足够由纪将过去看个遍。
喻目里是怎么死的。
白尽山是怎么死的。
有那么一段时间,由纪会做无数个梦中梦,一环套一环,一次又一次,看到、体验、成为,她是白由纪、是白尽山、是喻目里、是莫锦亭、是杨图,是所有人。
碾碎、糅杂、混合。
骨与血与肉。
汇聚成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