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永恒梦魇（三）

    那日谈话之后，身老恢复成最开始的模样，沉默、冷漠，只是按照命令做事，仿佛不再拥有自我。由纪对此并不在意，她知道身老最终会选择什么，现在只是希望能够快一点从这个房间离开。

    然后王在路重新出现在由纪面前。

    “抱歉，”王在路说，“上一次给你留下了那么糟糕的印象。说实话，你还愿意见我，这一点让我很惊讶。”

    在王在路的认知中、在具体了解到那二十五年的噩梦到底意味着什么之前，她只会认为由纪是一个十分聪慧的孩子，而不是其他，所以她会为由纪的冷静惊讶。

    由纪说：“总是要和谁交流的，不是你也是其他人。我不想再做一遍自我介绍，你对我也有了解，这样就好。”

    “当然，那我们开始吧。”

    之后，王在路问的问题比较常规。

    “什么时候知道的组织”“怎么发现组织现在隶属于官方”“见到杨图是什么感受”“见到身老是什么感受”“对这个房间的感官如何”“有什么想要的吗”“什么会让你感到不开心”

    感谢曾经的反叛军生涯，接受过相关训练的由纪很清楚应该如何回答，才能让监控后面的人感到满意。不能太过聪明，要具有特色。不能太有耐心，要符合经历。不能过分冷静，要适时愤怒。

    然后，在进行安抚后，在看到由纪的表情恢复平静后，王在路开口问：“‘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由纪抬眸望向王在路：“字面意思。你们现在应该已经查出来莫锦亭的身份不对劲了？”

    耳机内传出回应，王在路听完后点头说：“是的，莫锦亭已经确认是异能者，你父母的案子也开始重新调查了。”

    由纪无所谓地“嗯”一声，对调查毫不在意。

    王在路继续说：“可以详细说一下字面意思是什么意思吗？我不太明白。莫锦亭已经死了二十五年。即使是在梦中，你也不应该知道你并不了解的事情。”

    由纪捧起装满草莓奶昔的杯子喝一口，享受地闭上眼睛，晾了一会儿对方才开口回答道：“我的异能力，我骑白马发动之后，可以控制影中之物。影中之物，通俗一点来讲，可以理解为人的影子。从得知父母死亡到进行沉眠，你觉得我获取的第一个影中之物是谁？”

    王在路的眼睛微微睁大，在她开口前，由纪先说：“不用想了，我只能控制对方的行为。影子知道的事情是什么、愿不愿意告诉我，那些都不是我能决定的。莫锦亭愿意说，是因为他希望看到我痛苦。不然我为什么要说一直在做噩梦呢？”

    “那么，”王在路温和地说，“接下来的时间，我们来详细聊一聊你的梦吧。”

    由纪花了很长时间，一遍又一遍地描绘梦中的景象。

    左不过是莫锦亭制造出漆黑无光的深渊，将人一遍遍拉入窒息的沼泽。一开始，由纪还会反抗，后来就放任自己随着海水不停坠落、坠落，直到莫锦亭都觉得这种行为实在是无趣。

    然后是讲述各种故事。有由纪父母的，有陌生人的，很多故事。由纪从中学会了很多。该了解的、不该知道的、甚至一些为了隐藏而死伤无数的、各种各样的，那些东西全都被灌输进由纪的脑子。不过她也明白，莫锦亭的话其实没什么好在意的，因为那些话百分之九十都是各种信息糅杂在一起的虚假，只是想要进一步刺激她的神经。但是归根究底，由纪那出乎意料的成长在众人眼中有了合理的解释。

    王在路在由纪诉说时会时不时叫停，不是因为她承受不了，而是出于对由纪的心理健康考虑。

    任何人都不应该以这种方式，从一个还未彻底成长的孩子身上获取信息。

    更何况，由纪是最初的英雄的孩子。

    组织现在的行为已经是踩在刀尖上跳舞，更过分的事情是不允许发生的。

    这样的询问断断续续持续了大概一个月，察觉到已经将由纪逼到极限，克莱门将走出房间作为对由纪的奖励。当然，要带着身老，专门负责防备由纪的小队成员们，也做好了随时采取攻击的准备。

    对于花了将近一整个季度的时间才从房间离开这件事，由纪很不满意，但是在有能力反抗之前，她应当做一个听话的孩子。

    好坏不论，但要好用。

    在人群的簇拥中往前走，由纪尝试在脑海里和身老进行交流，这是这一个多月以来的第一次。

    “你还在生气吗？或者、害怕？”

    身老没有给予回应，由纪便没有继续询问。

    她穿着透明的防护服，开始游览整个楼层。

    这里是二十七层，所有光线都是实验室常用的那种惨白，弥漫在周围的空气带有浓烈的消毒水味，空气很冷，空调风在不停吹拂。

    设计者似乎很喜欢透明设计，每一个房间朝向内部的墙壁都是透明的。如果想要隐藏，就需要降下合金板。最外层则是密不透风的深邃漆黑，除了由纪的房间，这里的每一个房间都是没有窗户的，缺少自然光的照射，整个楼层都显得十分阴郁。

    这种设计虽然隐私性不强，但是非常好看。

    尤其是色泽暗淡的金属连接处，占比极少，却十分吸引眼球，有浓烈的机械未来感。

    完美戳中由纪的喜好。

    由纪当初之所以会答应让身老留下来，有一部分原因是身老的本体很好看。金属套球，层层雕花。原本十分好奇这种工艺是如何完成的由纪，在知道身老可以自行拆解之后，瞬间就没了兴趣。

    只当观赏品一样放在一旁，任凭其自己行动。

    从第一天走出房间之后，由纪的身边从一堆人跟着一起外出，到几个人、一个人，最后只有身老留下。

    关于身老的归属，组织内部经历了一番争论，才得出最终结果。

    “身老是遗产”“我们已经得到足够多的回报”

    最终是这样的言论占据了主流，使身老得以回到由纪身边。和在由纪面前的表现不同，在组织内部，身老始终保持沉默，从来不会展露出自主性。

    白尽山当时的队长对身老发出过这样的警告，但是那时的身老十分活泼、纯真，甚至可以说是愚昧。

    最开始的身老没有听从警告隐藏自己，然后她得到了毁灭。

    一次又一次。

    在由纪醒来时，身老便一直处于想要告状但又明白不该开口的状态，因为她知道由纪不会在乎。由纪从来没有在乎过身老，无论是二十五年前，还是现在，都是一样的。

    对于人类来讲，二十五年的时间足够一个人成长，但是对于拥有自我意识的机械生命来讲，身老是一个幼崽。即使她有很多数据，可以演算出所有结果，但是不自己亲自尝试，她就没有办法学会成长。

    在由纪被盘问的这一个月，一直在观看的身老做了一个决定。

    在她们可以一起在整个楼层自由行动的某个深夜，身老对正在望星星的由纪说：“如果我让你看我的经历，你会崩溃吗？”

    身老觉得由纪不会，因为她先被由纪那跨越时光长河的广阔记忆给震惊到。

    由纪说：“你可以试试。”

    身老便试了。毫不意外的，由纪没有任何反应，这让身老感到愉快。有由纪做靠山，身老就觉得自己能够活下去。她好不容易才躲藏着生存到现在，她才不要就这样死去。

    对着身老的记忆想了一会儿，由纪问：“他们现在这么警惕人工智能，是因为森歌姬？”

    身老说：“是的。森歌姬就是你五百年前制造的人工智能吗？”

    “嗯。”

    森歌姬是伴随着长达百年的战争一同毁灭的。

    那段被称为“冗战”的苦难战争史。

    由纪小时候是想研究冗战的，她对那段历史充满兴趣。是什么引发战争、什么使战争如此长久、战争为何停止、战争毁灭了什么……由纪想知道的东西非常多。那时她能接触的资料，都是经过官方筛选的，自然无法得知森歌姬的存在。现在她有了新的信息来源。

    由纪问：“森歌姬做了什么？”

    身老回答：“我不知道。他们毁了全部电子资料和大部分纸质资料，只有乐乡县的地下资料库存有部分纸质资料。”

    犹豫一下，身老问：“你不知道森歌姬做了什么吗？”

    “我说了，太过久远的记忆是会消散于空中的，”由纪说，“不过，按理来讲，森应该不会做危险的事情，我只是希望她能够代替我活下去。那时我死了，作为陪伴在我身边时间最长、又从我口中得知了我全部人生经历的人工智能，我对森的要求只有一个——成为我，然后好好生活。如果有什么使她站在人类对立面，那一定是因为她觉得，我会那样做。可我会那样做的理由有很多，一时之间还真想不出来会是因为什么。”

    身老问：“你会站在人类对立面？”

    由纪回答道：“这一次不会。爸爸妈妈对我很好，我会想要守护这个有他们存在的世界。”

    “只有这一次吗？”

    “我能保证的只有这一次，”由纪笑一下，“我分得很清。”

    如果不能将以前与现在区分开，由纪早就已经陷入疯狂。

    理智所能承载的内容是有上限的。

    想要维持理智、体会人生，记忆就要被抛弃。

    无论是诡异的死亡，还是永不停歇的舞蹈，对于由纪来说，都是忘掉会比较好的存在。但是由纪现在记得一清二楚，她甚至能完美地复刻出当时的恐惧，能使自己瑟瑟发抖，因为她切实还在感到恐惧。

    像黏在血液里的污泥，将构成由纪的每一个原子都污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