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永恒梦魇（五）
注意到由纪会在某些段落上停下，杨图问：“你在想什么？”
“画面，”由纪将纸举起来，“想象他们当时经历了什么。”
“你不需要……”杨图皱眉，想说你不需要这样虐待逼迫自己，又担心会说错话。也许由纪根本不在意，也许由纪要把恨记在心里。杨图一直觉得，人类不能直接用想法交流，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
猜到杨图在想什么，由纪说：“只是想一下，看别人的卷宗我也会做相同的事情，不用在意。当初在雪山投毒的那个人怎么样了？”
杨图并不意外由纪会转移话题：“第二年判了死刑立即执行。”
由纪了然地点头：“那个人自己也不清楚药是哪里来的？”
“黑市买的。”
除此以外没有更多信息，不然不会那么容易判死刑。
停下翻纸的动作，由纪抬头向杨图问：“其他地方都是这样？”
“对，国内外都是如此，分批流入各个国家。虽然使用的时间不同，但是最初流入市场的时间是一致的。而根据犯罪嫌疑人的口供，售卖者应该都是异能者，不然他们不会随便买陌生人的药。”
由纪点头道：“一致的，那就说明，售卖者有很多。”
“是，不然没办法保证前后时间相差不大，这是他们用来隐藏最初来源的手段之一。”
“我猜他们的言行举止、穿衣打扮都是高度相似的。”
“对。”
“有规模有组织的行动。”由纪感慨一句，又重新低头看文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的打算。
几个小时后，把整理好的卷宗递给杨图。
在等杨图带着对她的审判结果出现时，由纪把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似乎非常确定自己可以离开。
杨图也确实带着意料之中的答案又一次回到这个房间。
看到在门口整暇以待的由纪，杨图笑一下，笑容仍旧僵硬：“你好像很确定自己能够离开。”
“你们有事需要我做，”由纪说着，将视线移到摄像头上，“之前我不知道你们顶着什么样的压力，我为那些话道歉，但是我说的内容不会变。你们需要我做什么，不用思考怎么样才能让我做，直接告诉我要做什么就好，我会去做的。”
监控中，小女孩将垂落的发丝别到耳后，语调轻轻。
“这是我可以保证的。”
杨图没有带由纪离开大楼，而是往上去了七十九层。
看一眼需要虹膜验证才能运行的电梯，由纪问：“我不能离开这栋大楼？”
杨图回答道：“在你能够熟练掌控异能力，并可以基本适应这个世界之前，需要陪同。”
“身老吗？”
“不，是有用可靠的成年人。啊，对了，好像还没有跟你介绍，国家专门设立了异能事务管理局，这边是研究院，执行部在隔壁那栋楼，都由管理局管控。”设定好由纪的指纹，打开房间，抬手指一下从窗户可以看到的另一栋高耸入云的大楼，杨图说，“虽然同属一个局，但是他们和警察的关系比跟我们要好。他们一直觉得研究院对异能者的管理过于严格，说我们每天都在搞各种实验，见不到成果不说，也不知道到底是在研究些什么东西。而当然的，出于保密协议，我们什么都不能说。久而久之，两方的关系就越来越差。”
由纪看着杨图脸上的嘲讽与苦涩，平静地说：“这不是你们故意的吗？”
杨图一哽，无奈道：“我们在你心中到底是什么样的形象？”
“不用在我面前掩饰，杨叔叔，我知道你能接触到权力中心。”
对上杨图沉静的目光，由纪笑一下：“杨叔叔可是从头到尾一直跟在我身边的人，我像清楚白尽山是什么样的人一样清楚你们是什么样的人。而如我所说，我不在意这些，我会做你们要求我做的。不用担心，也不用怀疑，我已经准备好为你们赴死了。”
杨图觉得面前这个六岁的孩子在可笑的同时，又有些可怜。
无论表现得再怎么成熟，也都还是个孩子，稚嫩的心不够支撑理性的思维。在失去一切之后，不信任一切之后，她唯一能够想到的，走向死亡的方式，是献上忠诚与生命。而她献上的所谓忠诚与生命又都是虚假的，因为她并不明白自己说了什么。
没有想到杨图将刚才那番话联想到忠诚与奉献上，由纪目送对方离开，一个猛扑到床上，翻个身，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这个房间没有监控设备，一个都没有。
由纪轻笑一声：“他们好像以为白马是真的白马。”不然不会对她不做限制。
并不清楚由纪异能力的身老问：“不是吗？”
由纪没有回答，而是说：“最好不要让我知道你在打两份工。”
身老不在意由纪的威胁，规劝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由纪反驳：“你不是人。”
身老无语。
短暂的沉默后，控制不住好奇心的身老问：“白马非马？”
意识到对方玩了一个梗，由纪笑一声，在床上翻腾两下，然后笑嘻嘻地说：“你可以变成白马。”
身老恍然大悟：“并非一定要是活的马。”
由纪点头：“玩具小马也可以。”
于是身老将圆球解构，模块拼接成一匹马，然后调整颜色。
凭空出现的洁白骏马甩甩脑袋，扬一扬蹄子，打两个响鼻，尾巴垂落着，口吐人言：“来呀。”
由纪望着一点自觉都没有的身老，良心有一瞬间的不安。
异常都是怪异的，异常不会说人话……异常是会说人话的，异常也不都是怪模怪样的。咽下让身老注意不要在别人面前表现出这么像是异常的一面的话，由纪知道，身老只会在她面前这样。
深吸一口气，由纪翻身准备上马，动作十分流利，但没上去。
因为由纪只是一个六岁的小孩，还不怎么爱出门锻炼的那种。
轻咳一声，由纪干巴巴道：“你变小一点。”
身老在程序里默默地笑，但面上不显，又乖乖巧巧地重新构成一匹小白马。
从白马眼中看到微微闪烁的白色光芒，由纪知道对方一定在悄悄想着什么，抿了抿唇，决定改天把身老拆了，装进小型机器人里，让对方没有办法像现在一样自由行动。
胡乱想着，在身老的帮助下上了马，由纪发动异能力。漆黑的影子立刻开始沸腾，数不尽的冤魂在挣扎，弄出像是要将世界搅得天翻地覆的气势。但是除了弄出这样动人心魄的气势，什么都没有发生。
由纪无奈地看着不甘心地从阴影中钻出来的漆黑身影道：“你连本体都算不上，只是有那么一段记忆，每次出来都弄成这个样子，我都不知道以后要不要让你出来了。”话是这么说，由纪其实没有其他选择，她能够控制的影中之物只有两个，莫锦亭是更好用的那一个。
虽然由纪对影中之物有绝对控制权，但是面对这么一个时时刻刻想着造反的糟心玩意，心中情绪多少会有些难以控制的紧绷。
黑影一言不发，只是盯着由纪的眼睛，似乎随时准备发起攻击。
稍微想了一下，由纪没有将被恶污染的喻目里叫出来。她当时能够将莫锦亭收为影中之物，主要归功于一直在与恶作斗争的喻目里。喻目里不能接受自己会杀死自己的家人，而在当时那种猝不及防的情况下，在白尽山和白由纪之间，喻目里选择让白由纪活下来。否则，即使相隔万里，被恶盯上的由纪的心脏仍旧会破裂，然后走向死亡。
从喻目里与莫锦亭交织在一起的记忆中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由纪有了这一次要为这个世界奉献生命的想法。
而真的做了这个决定，是最开始从身老那里知道世界正面临着毁灭的危机的时刻，但是她当时没有让身老立刻告诉她详情。因为由纪在之前的所有人生中都不知道这一点，为了避免露出马脚，她们在得到彻底的自由之后才谈及这件事。于是由纪望着黑影对身老发问，然后得知那不只是地球的危机，也是宇宙中所有生命的危机。
太空中有时会涌现团团雷云，伴随着数不尽的云兽，它们一同毁灭能够毁灭的一切。
这样肆无忌惮的毁灭随时都在发生、蔓延、向着无边宇宙。
当莫名但善意的警示在地球响起时，冗战结束不到百年，异能力动乱还未爆发。而等雷云与云兽切实出现在人类能够观测到的最远距离，除了北方帝国以外的所有国家开始联合，他们将最先进的、最有战斗力的机甲部队派往外太空。
被隐瞒的人们只知道，近些年来，除了大肆发展异能力，所有国家都在往外太空前进。于是他们想象，也许他们将有一个新的家园。
世界将要灭亡的消息在异能者之间悄无声息地传播，有人信以为真，有人觉得是官方的圈套，有的人毫不在意。
对于现在的地球来讲，人们还没有准备好开启他们的宇宙之旅。但是不管人们怎么想，雷云与云兽确实在前进，人们只能让一波又一波军队不停往宇宙进发。
官方将世界毁灭的消息悄悄放给异能者，是因为在抵抗雷云与云兽的队伍中，异能力机甲是最强劲有效的。
这个世界需要更多异能者站出来，然后死在外太空。这不是任何人想看到的，但是不这样做，所有人都会死。所以，在异能力爆发的时候，各个国家的领导层其实多少是松了一口气的。
有异能者就代表能够争取到时间。
争取到在绝境中寻求希望的时间。
在派遣军队去外太空反抗的同时，人们放弃了逃离。
人们并不是一开始就放弃逃跑的，只是在试探性地往与雷云相反的方向派出飞船时，雷云也分出了一小团雷云与云兽进行追击。
那时人们才知道，雷云与雷兽之前的行进速度是十分缓慢的，仿佛专门留了生机给地球。
但追击是迅捷的、飞速的，远超地球科技水平能抵达的最远端。
飞船很快被追上。无论飞船上的人采取什么方式，他们逃离速度都没有办法和雷云追击的速度相提并论。在飞船被毁灭之后，人们来不及悲伤，就需要在反方向派出预料之外的机甲军队与追击来的雷云与云兽进行战斗。
在那之后，人们便不敢轻易尝试。
直到十年后，科技在遭受生命威胁的情况下飞速发展。人们试探性地驶离了两艘飞船，一艘装备着当时最先进的攻击系统，一艘是测试面临敌人的追击时，他们最远能够逃到哪里。
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是雷云与云兽确实和之前一样追了上去。
之后发生的事情与十年前没有任何不同。甚至追击的雷云与云兽也比远征军在前线遭遇的更加强大，地球上的人们派出将近两倍战力才将敌人毁灭。
这像是一种警示，警告人们不要再想着逃跑，不然他们将迎来更多更加强大的敌人。
于是人们放弃逃跑，准备全力正面迎敌。
突然得到许多消息的由纪呆愣了一会儿，她望着黑影，好像被吸入无尽深渊。
“我其实并不恨你，”由纪没有就雷云的话题说太多，而是看着黑影，“我们都是被命运裹挟着走到现在的。也许是时间太长，也许是经历太多。无论我有多么愤怒，在我需要你的时候，这份愤怒就会消失不见，好像一开始就不存在。”
由纪翻身下马道：“就像你并不厌恶白尽山，也不讨厌喻目里，可当他们出现在你的世界里，你就要杀死他们。关于我会感到愤怒这件事，我多少是有些意外的。有时候我会觉得我已经丧失了身为人类的所有情绪，可是我又总是会感到恐惧。恐惧就好像是我本身。无论多少次，我总是会因为同样的事情痛苦难耐。”
黑影没有因为由纪离开白马而消散，这和由纪告知王在路的内容不一样，是她的保命小技巧。
即使由纪时刻准备献出生命，也不代表她向往死亡。
一步步走向黑影，由纪微张双手，脚踩在黑影头上，用力向下，黑影被强硬地踩回影子里，脚尖落在地面影子上的那一秒，漆黑的影子将由纪包裹起来。
在身老打开攻击模块时，巨大的黑影构成人形。
由纪的话语模糊不清，听不出原本的声音。
她说：“一个想法，没想到成功了。”
看起来十分笨重的黑影以灵活的姿态在房间内轻轻舞动。
一开始，身老以为由纪只是随便动一动，然后她看到一场舞。
等由纪停下来，从漆黑的影子中离开，重新躺倒在床上，身老疑惑地问：“你不是害怕跳舞吗？”
由纪没有回答。疲惫与恐惧使灵魂战栗。她侧躺在床上，说是躺着，更像是趴着，双手紧紧抓住床单，手背青筋暴出，指骨仿佛要穿破皮肤。身躯止不住颤抖，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鼓动着，使那张稚嫩可爱的脸庞扭曲起来，如地狱爬出的恶鬼，与人间毫无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