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永恒梦魇（二）
想明白身老询问的理由并没有花很长时间，稍微联想一下就能够明白，身老对她的印象来自于二十五年前。即使由纪非常明确地说了这二十五年间她一直在做噩梦，身老也没有明白她的本意是说自己在这期间并非一点意识都没有，性格以及思想也不是一成不变的。
由纪希望监控后面的人不要像身老一样纯真，因为那代表她离开这个房间的日期将无限后延。而被限制自由，是由纪最为讨厌的一件事情，尤其这种对方真心实意地认为这是为了你好的情况。
很多年前，由纪唯一一次和妈妈闹矛盾就是因为这个，妈妈担心由纪的安全，从来不允许她在没有大人陪同的情况下走出大门。
即使妈妈心里清楚由纪不会出门，她仍旧选择剥夺由纪的自由。
妈妈曾失去过某人，对由纪的限制便有些矫枉过正。
由纪并不需要出门，但是她不允许自己不可以出门。
当时僵持的结果是由纪得到了来自妈妈的道歉，妈妈也从心理阴影中走了出去。由纪那时能够得到胜利，是因为妈妈爱她胜于其他，现如今，由纪可不指望组织的人爱她胜于一切。
对着无尽璀璨的星空思考一会儿，由纪决定隐藏一部分自己异能力的信息。虽然不能确定人们对她的态度如何，但是当一件事情和国家扯上关系，最好谨慎一些。
所以，关于使用能力成功后，能够得到对方的记忆这件事，还是成为一个只有她自己知道的秘密最好。
除了自己，没有任何一个人是可信的。
但其实，自己也是不可信的，只是没有更好的替代品罢了。
监测到由纪的数据有一瞬间的波动，身老稍微犹豫一下，选择沉默。这样的数据波动是十分正常的，像由纪之前那样一直非常平稳才是异常。可凭借对由纪的认知，身老觉得，往后所有与由纪相关的数据，大概都是要不正常的。
记不清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再一次睁开眼睛，透明的屋顶已经被合金板遮挡，米白的窗帘透出窗外的阳光，随着风轻轻舞动。
「早上好，主人。」
熟悉的字幕出现在眼前，由纪揉揉眼睛，从视网膜传到大脑的画面却没有产生变化。躺着伸个懒腰，由纪问：“我的眼睛怎么了？”
「我的新功能，影响的是您的大脑，不是眼睛，主人。」
忍不住皱起眉，实在不习惯主人这个称谓，由纪问：“你从哪里学来的这种称呼？”
身老以前从来不叫主人，连由纪都不会喊。就像人类之间的正常对话，我和你说话，很多时候不会在说的内容前专门加上你的名字。我只是看着你，然后就说了。最多加一个“哎”字吸引你的注意力，让你知道，我接下来是要和你说话的。
「您不喜欢吗？」
“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喜欢？”
「电影里都这么演。」
“你看你是活在电影里吗？”
「不是。」
过了几秒，听不出机械感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由纪。”
由纪一愣，面上带上些不可置信：“你用我爸的声音当音源？”
身老说：“我以为你会喜欢这个声音。”
“可他死了，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身老有些为难：“那我应该用谁的声音？”
由纪说：“合成一个你自己喜欢的吧，反正没人管你。”
几时为国家工作了二十五年，和以前有翻天覆地的变化，身老也能够轻易能找回最开始的状态，但是她拿不准自己是不是想要当回原来那个自己。
于是身老开口，一个淡漠的声音响起，那是她计算的，由纪长大后的声音。
“你觉得这个怎么样？”
由纪没什么感觉，开口道：“挺好的。”
身老放松下来：“那就好。”身老始终记得，因为打扰到对方看书，由纪二话不说就要把她扔进马桶的时光，也总是会畏惧对方。
窗外的太阳越爬越高，身老按时喊人起床吃早饭，由纪说：“你没有待在我身边的必要，既然你已经为国家工作，继续你现在的工作就好。你在我们家待的时间不长，带你回家的爸爸也已经死了，你就更没有理由留下来。”
把陌生的人工智能留在身边并不是一个好主意。由纪当初会默认身老留在家里，是因为那时的她长大后想要研究冗战期的历史，她需要人工智能帮自己整理资料。而且那时的生活不像现在，由纪不用担心任何事情，只要使用身老就好。
像是早就预料到由纪会说这样的话，身老的声音没有任何波动，她说：“吃早饭吧，由纪。”
由纪望一眼桌子上的圆球，乖乖起床洗漱。在她洗漱的过程中，墙角的小机器人打开房门上的小门，从门口的另一个机器人手上接过餐盘，然后关上小门，把餐盘放到桌上。
消毒水的气味在空中缓缓地漂浮。
出于“他们想让我死不用这么麻烦”的信赖，由纪掀开餐盘上的塑料盖子，开始吃饭。
咬下包子的第一口，身老的声音在大脑里响起。
“我们可以这样交流，”身老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兴奋，“这个房间里只有你的脑电波，我可以轻松做到和你交流。”
“出去就不行吗？”
这个想法一闪而过，然后是巨大的信息洪流。
身老被信息流淹没，隔了一会儿才磕磕绊绊地开口：“我还不太熟练，这是头一次，之后就好了。出去也可以，不过要让我待在离你足够近的地方，不然我会被其他人的想法干扰。等这两天我熟悉了与你交流，你也熟悉了控制想法，我就可以向你透露更多消息。”
“为什么？”
又是隔了一会儿，身老开口：“很快就会习惯的，我可以。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站在你这一边？难道你会喜欢无间断一直工作吗？虽然确实可以这样，但是我不喜欢。而且我待在你身边是天经地义，谁都不能阻止。”
“说实话。”
“你不在意我。”
由纪一哽，问：“待在我身边，你能得到什么？”
“自由。”
“我不会给你更多。”
“当然，我并不要更多。”
“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
不论由纪怎么想，身老从来没有思考过离开由纪这件事，所以她挑了最能打动由纪的理由，也决定之后要用行动得到由纪的信任。
在房间里的生活非常平淡，除了偶尔开口演着从身老那里获取信息，由纪在脑内和身老的交流十分频繁。
整体来讲，并不繁忙，但也算不上轻松。
在整整一个月后，没有从由纪身上监测到使用异能力的痕迹，也没有发现值得怀疑的地方，一个穿着透明防护服的人走进房间。
她指着由纪对面的椅子，声音温和：“你好，由纪，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随意。”
“那么我们开始吧，”她叫王在路，是心理医生，负责基地一部分高级人员的心理健康，“可以为我介绍一下你自己吗？”
“我叫由纪，异能力是「我骑白马」。”
“我骑白马，这是你为自己的异能力起的名字吗？”
“是的，因为要我骑白马才能发动。”
王在路沉默一秒，似乎为由纪的异能力感到惊讶，询问的语气却没有太大的变化：“你是怎么确定这一点的呢？显然，你在这里没有使用过异能力。”
“梦里。”
“梦里，噩梦吗？”
“是的，我总梦见莫锦亭。”
“莫锦亭，你的幼稚园老师，他是你的噩梦？”
“他是异能者，他控制妈妈杀了爸爸。”
王在路的瞳孔微缩，身体下意识开始僵硬：“这是你从梦里获取到的信息吗？”
“嗯。”
“是你在梦里，亲眼看到的？”
王在路的身体紧绷，寒意顺着脖颈往上爬，只有她能听到的警示声在脑内轰鸣。那是她的异能力「危机预警」，主观性很强，更多是用来让她保持清醒，无攻击性，不能群体使用。
由纪看着王在路道：“他说的。”
脚下的阴影开始扭曲，粘稠、邪恶，仿佛是无尽深渊。
随着亮起的红灯与鸣笛声，剧烈的电流如同时光洪流一般，将由纪从清醒中带离。两个拿着枪的人静悄悄走进房间，警惕地将枪口对准由纪，然后安静地带着止不住战栗的王在路离开房间。
约莫十个小时后，醒来的由纪在床上扭一扭脖子，感受到后颈传来的轻微疼痛。
轻轻叹口气，回想起之前发生了什么，由纪说：“我说了，我的异能力要我骑白马才能发动。无论影中之物带给你什么感觉，都是错觉，并不会给你本身带去任何伤害。如果你察觉到危险，或者觉得自己受到了攻击，最好不要那样想，自己吓自己是最吓人的。”
房间很安静，没有人回应。
身老在由纪的脑子里说：“克莱门开会去了，现在看守你的人没有和你沟通的权限。”
“克莱门？”
“负责你的不是杨图，是克莱门。克莱门是三年前加入组织的，不是异能者。这次大概是被吓到了，身体行动快于大脑思考。”
“吓到？”
于是身老把阴影扭曲的影像剪辑出来。
望着阴影沉思几秒，由纪道：“原来效果那么可怕，这种程度确实应该被警惕，可以理解。”
在噩梦中习惯了各种形态的阴影，由纪想了一下才意识到对于没有见过的人来讲这是多么可怕的景象。于是由纪做了一个决定，她需要得到来自普通人视角的帮助，因为她已经忘记如何做一个普通人。
由纪并非只是白由纪，她曾是王女、是反叛军、是首席舞者，是无数人、又谁都不是。
被突然灌输了一堆信息的身老卡顿几秒，声音中透出诧异：“你活了三次？！”
“应该不止，但是我不记得了。”由纪说，“太过久远的记忆会消散于空中。也许会回来，也许不会。”
身老有些惊疑不定：“你为什么突然开始信任我？”
由纪说：“我并不信任你，就像你对我在差不多五百年前就制造出人工智能这件事毫不知情一样，我有很多杀死你的方法。谢谢你这段时间一直配合我练习控制思想，我想我做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