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孤雁南飞（十三）

    雪粒如细雨，窸窸窣窣，到得卯时，虽无堆积，却也浅浅地有了一层白色。

    莒东关的上方看去，整个莒东关都换上了素色的皮肤，城墙内外，晋人、秦人都在这天地间，呼出了那一口长长的，游曳面前的调皮热气长蛇。

    “跪好了。”

    一名晋国士卒手持长鞭，狠狠地抽打在面前这些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将军背上，疼得后者龇牙咧嘴，始终不敢起身、更不敢还手。

    将军被打了，被身份卑贱的士卒打了，且不敢反抗。这般耸人听闻的事情，确确实实地发生了。

    没有人去指责默许这件事发生的林哲宛，因为这些跪在地上的将军，是，晋国的叛将、降将。

    起初，这些人也是有过反抗。

    天那么冷，他们穿的又那么单薄，若是真那般跪下去，且不说会不会受冻、生病，就是面子上，也不太过得去。

    于是他们高呼：“冤枉”。

    妄图和林哲宛当面对质，可能还有语言威胁、以及私下示好、以示忠心的。

    但林哲宛，并没有搭理这些家伙。

    于是乎，这些人就开始辱骂了起来，什么［女人挂帅，害死三军］、［听信谗言，祸害忠良］，就连早就溜了的高肃，也被安了个淫乱的名头，拉出来鞭尸。

    这下子，林哲宛就是脾气再好，耳根子也不清净了，干脆叫来亲卫，砍了叫的最凶的几人的脑袋。

    唇亡齿寒，见林哲宛要动手，其余跪着的将领岂敢幸灾乐祸、隔岸观火。他们纷纷不顾自身利益，上前阻拦。

    或推搡上前拿人的亲卫、或挣扎着想要冲进帅帐、或嚎哭磕头、乞求宽恕。也是有骨头硬的，一声不吭，心下盘算着，打算硬扛。

    对付这些人，林哲宛还是懒得出面，她是睡不着了，干脆就在军帐中闭目、打坐。看上去是在盘坐悟道，实则只是放空心神、发呆而已。

    推搡的、阻挡的、想要挣扎冲进来的，直接砍了就是。磕头的、求饶的，灌了辣椒水，也就不不嚎了，改成默默流泪。

    她林大郡主是个女儿家，心软，冰天冻地的，一口辣椒水下去，也就不觉得冷了。

    至于那些隐而不发的，更好，免得开口，就这般沉默着就好，免得再受折磨。

    等到外边安静下来后，林哲宛数着时间，小小地眯了一会，直到，高肃进来。

    “天亮了？”

    “嗯，卯时已过，该亮了。”

    纵使进入了初冬，纵使夜长昼短，可新的一天，终归还是亮的。

    高肃大概是能猜到林哲宛接下来的行动的，却不说身为将领，对军中事务的敏感，单就说高肃是林哲宛的邻家哥哥，从小一起长大，除了剑圣、或者说，有时候剑圣也不如高肃了解林哲宛。

    都这样了，高肃不说是林哲宛肚子里的蛔虫，却也是差不离了。

    昨晚死得将领不少，这从地上还未被雪埋没的血迹就可见一斑。那些跪着的将领中，许多人的旁边都有了空位，不见尸体，也不知怎么处理的。

    高肃敢肯定，那些死去的叛将，可能是死的最舒服的一批，因为，接下来，林哲宛绝对不会让剩下这些，死得太舒服。

    高肃知道，林哲宛恨叛徒，特别是叛离国家的那种叛徒。但她的恨，仅仅基于她是晋人，她是晋国皇族的身份上的。

    这种恨，在剑圣死讯传来之前，确实是这样的。

    那时的她，也许会查处、关押这些叛将，将其送回宁康，听从晋皇发落。

    至于他们的结局如何，林哲宛会关注、会不愤、会心里不舒服，但她绝对不会干涉晋皇的抉择，和皇权背道而驰。

    而，这场国战、这些晋奸不同，他们的背叛，在毁了晋国的同时，也变相杀害了他那逆流东上的哥哥。

    也许没有这些人的背叛、也许没有大僧正——叶迦南的暗中勾结，剑圣的刺王就不会遇到这么大的阻碍、会顺利很多、最后可能，活着回来……

    前二十年，林哲宛为振兴家族、洗刷耻辱而活着、为晋国富强、故土重归而活着。秦军西进后，她又为保卫家国而活着。

    但现在，经历过一切后，林哲宛只想为自己活着，为他所珍视的，和珍视他的人而活。

    这其中，自然是有剑圣的，所以，林哲宛才会因为高肃的一句。

    ——［剑圣去了东离］。

    这般虚无缥缈的妄想给打动，有了战事结束，就抛下一切，去往那个不知道是否存在的世外桃源。

    剑圣没死。

    这是林哲宛不断麻痹自己的谎言。

    但要害死剑圣的，是叶迦南，以及跪在外边那些叛将。

    她不知道叶迦南的下落，就算知道了也无能为力，但眼下这些叛将，索性她还是能处置的。

    慈不掌兵、义不掌财，林哲婉在军中摸爬滚打近十年，又岂是表面上看起来那般良善的。

    这一夜之后，那只困在林哲宛心底里的恶兽，终于是挣脱枷锁，降临现世了。

    大铁锅架在柴火堆上，锅里的油，被烧的滋啦作响，桑虎，以及十几名降将被绑在高台上，后方席位，则是林哲宛、高肃及其一系的主要将领坐在上面。

    下面，人头攒动，平地上、城墙上、房舍平台上，皆是晋人、晋兵。嘈嘈切切，各抒己言。

    这其中，便有从望江西岸逃回关内的陈老战神。

    “林帅这是什么意思，大战将至，可不能自家人打自家人呀？”

    桑虎名气是臭，军中之人，提起来都会暗戳戳地骂几句。但相对应的，恶名也是名，大家也许没见过，可一提名字，也就知道了。

    ［喔，原来是这个腌臜的杀才啊！］

    陈老战神做过斥候，且严格来算，他现在也还是一名斥候，下意识地打探消息，几乎是刻进了骨子里的基因，这辈子是改不掉的了。

    待他打听清楚，上面所绑缚的一众将领的身份，心里也就有了顾忌。

    桑虎是怎样的人，陈老战神心里清楚，否管什么流言不尽真实，可往往是错不大哪里去的。那一小撮言不符实的，终究只是少数罢了。

    这段时间来，桑虎为了稳住林哲宛，为了收拢晋军中的人心，表现的安分守己的同时，也积极宣扬自己的恪尽职守、衷心爱国。

    旁人见了，只言桑虎将军，心是贪了些、风评差了些，真到了国难当头的时候，还是拎得清轻重的。总而言之，这人坏，但不算太坏。

    底层士兵往往都是朴素的，内心向往着美好的，对一些可能存在的美好事物，他们愿意在一定范围为其自动美饰。

    说到底，桑虎还是晋国的将军不是！

    而在这个时候，林哲宛选择了内斗，选择了借机除掉桑虎。这与她过往性格不符的行为，看在士兵们眼中，难免有些吃相难看了。

    只不过林哲宛以往威信还在，更是召集全军，登高台，给出自己的解释。那些心有疑虑的士卒，也便耐下心来等着、看着。

    如果解释合理，大家觉着这么做合理，能接受，也就道一句［原来如此］，就这般揭过去了。

    如果觉得不妥，有问题，心里不舒服，那自然叫停，禀明天子，让天子为桑虎主持公道。

    自己赤膊下场，为了桑虎和林哲宛搬胳膊，他们是不会的。桑虎又没把真金白银往自己家里塞，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