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孤雁南飞(五)
“齐霄。”
“谁呀,看不见小爷正在挖茅房吗?”
李齐骂骂咧咧地回头,见身后是庞参将,这才没好气地一丢手里的铲子,一屁股坐在了土坑边。
李继忠出生将门,可却不是什么有名望的世家,就算后来成了秦国的护国都尉,也没个护国都尉的架子。
特别是在家里的时候,李继忠更是一副匹夫作派。魏、燕、齐是讲贵族礼仪的,但穷困惯了的秦国,是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
父如是,子便也如是。
李齐霄虽然生长在富贵的环境下,可却一点也不娇气,也并不觉得什么血脉呀、宗族呀一类的,有多么的重要。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黔首出生的蒙老战神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
所以,李齐霄这一屁股坐的是这般的自然,就如田埂上的老农那般,肆意、无拘无束。
庞参将没有坐到李齐霄旁边,换作以往是会这般做的,但接下来还有重要的事,他可没心思去安慰李齐霄。后者,也用不着他安慰。
“齐霄,走。”
“去哪?”
李齐霄从旁边摘了枯草,叼在嘴里,一副吊儿郎当样。
“你爹找你!”
“不去。”
“真的”
“那老东西,饭都没给我留,我还屁颠颠地随叫随到,贱不贱呐。总之,他爱找谁找谁,爷不伺候了!”
可以看出,李齐霄是有点生气了,虽说他没那么多贵人的矫情,但被自己老爹打发去挖茅房,他实在是有些拉不下脸来。
“伙房没给你们发放吃食”
“给了。”
“那你闹啥情绪”
“小爷嗓子眼细,这干粮咽不下去。”
李齐霄捡起被他丢在地上的半块馍,抛在庞参将脚下。
北方的秋天,常常比南方的冬天还要寒冷得多,北人外出,都喜欢烤两个馍放在身上,当做干粮。
烤得干干巴巴,硬邦邦的,一点水分没有,因为水分烤不干的话,馍馍就会在冷空气的侵蚀下变成冰渣馍。
纵使在用火烤过,面饼还是耙烂,比起烤干水分的‘硬馍’,这让更加难以接受。
军队行军,食物自是有现做的,但更多时候,战事吃紧、临时转移,更多的人力便只好用在刀刃上。绝不可能为了口腹之欲,而慢慢地小火慢炖,细嚼慢咽。
馍砸在庞参将脚边,又因为其坚韧且富有弹性的特点,从地面上弹了起来,如此循环往复三次,这才像一枚被人抛弃的硬币,安静地躺了下来。
“齐霄,你可知道……”
李齐霄摆摆手,打断了庞参将的絮叨。
“我知我知,这硬邦邦、冷冰冰被我瞧不上的东西,就是咱军队中大多数将士的午饭。他们辛苦、他们窘迫,我不该这般糟践粮食。”
说到这,李齐霄话锋一转,眼神逐渐坚定下来,盯着庞参将道。
“可,庞家哥哥,我同时也知道,我大秦能有今日风光,靠得可不是这般小家子气。
什么常胜将军爱兵如子、爱民如子,都是些废话,真是和士兵同吃一锅,同住一窝,士兵就会感激你了?
拉倒吧! 士兵要的不是这些,他们要的是军功、是俸禄、是咱能带着他们打胜仗,带着他们平平安安的回家。
我李齐霄有这个能耐,糟蹋一个没啥吃头的馍馍算什么,就是杀几个人泄愤,只要仗打赢了,史书上还得记咱一个虎将雄师的名头。”
狂吗?——很狂。
错了吗?——好像没什么大毛病。
庞参将被李齐霄的话堵的卡壳,愣是半晌没有说出话来,细细咀嚼之下,却莫名的发人深省。
暗自咋舌,心道。[李家子大智若愚]的同时,面上还得碍于头顶青天,只好尴尬笑骂。
“你这浑人,倒还给我说教一番,且先上来吧,给你拿了肉食。”
“真的!”
李齐霄精神一振,语气中都带上了兴奋的颤音。
从军的汉子,不挑穿、不挑住、甚至于房中女人的样貌,也没那么讲究。但有一点,不挑归不挑,爱吃是真的。
差了能对付两口,有更好的,那差的那份,便不会再去碰了。
“真的,酱牛肉,还是热乎的!”
说着,庞参将取出藏在怀里的酱牛肉,拿在手上晃了晃。
热,自是不可能再热了,两个时辰过去,就是刚从锅里捞出来就拿被子盖着,也扛不住的。
但酱油肉确实没有冷,庞参将用体温捂着呢! 冷冽秋风下,那微微的温热,是那般的令人动容。
“凉了。”
秋风那么一吹,李齐霄的嘴那么一瓢,还是没有矫情的说出那两个字。
“看看吧!”
一块布帛被丢在了桌案上,在李继忠的示意下,李齐霄不服不忿地上前,拿起了那块布帛。布帛上有字,这是一封书信,这一点,一进帅帐就偷偷瞄过的李齐霄是知道的。
但就算是这样,李齐霄还是被上面文字记载的内容震惊到了——
[明日未时,北门。]
李齐霄只是不喜欢去思虑,性子也急了些,但这并不代表他就是那种头脑一根筋的愚笨之人。
相反,他很聪明,只是看一眼,他就看到了布帛上这句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是什么意思。
首先,父亲李继忠不会无缘无故写这些东西,就算写,也不会用布帛。纸张价格虽然昂贵,但身为统帅、身为护国都尉,显然不会缺这些东西。
其次,眼下是在莒东关下,是在秦晋两国大战前夕,很多词汇、话语很是敏感。正常人只要看到这几个字,都能联想到国战之中。
再者,庞袁驹乃是李继忠的参将,深得信赖,在这个时间段召回在挖茅房的自己,想必不会无的放矢。
结合这些,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晋军之中,有秦国的奸细,而这个奸细在晋军中有着不小的话语权,或者是不俗的身份。
“父亲!”
想明白这些,李齐霄兴奋地惊呼出声,之前的小脾气,也随之烟消云散。
布帛被庞参将接了过去,仔细打量一番后,便又放回了桌案上。
庞参将知道的要比李齐霄多,思虑的,也比李齐霄细致。就比如说——
今天攻城的目的。这块布帛从何而来。
只不过,庞参将是个内敛的性格,很多事情藏在心里,已然颇有面不改色的老成稳重风采。
“哈哈哈……”
看得出,李继忠很是得意。
[叶迦南叛逆晋国,与秦国暗通款曲,将会在国战之际,倒戈一击。]
这件事,老秦皇会瞒着朝廷、瞒着中枢,瞒着所有人,唯独不会瞒着前线带兵的李继忠。
现在,便是倒戈一击之时,便是莒东关危如累卵,一击必杀之时。
“李齐霄。”
面色一整,李继忠郑重道。
“孩儿……
末将在。”
李齐霄刚想应答,惊觉父亲称呼的改变,连连改了口,单膝跪下,以听差遣。
“我命你,领三千骑,于明日未时,莒东关北城门大开之际,杀入关中,配合攻城队,迅速控制莒东关。
你可有问题”
“诺! 末将必定破城,引大军入关。”
李齐霄热血沸腾,很是激动不已。
相对应的,李继忠是冷静、是淡然、以及那浓厚的期许和担忧。不管是不是装的,总是有的。
“活着回来!”
李继忠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不释然,也只能释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