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夜雨中的黑暗
“钱县尉如此笃定,莫非早有成竹在胸?”苏东有面无表情的看着钱有才问道。
“钱某自任县尉以来,励精图治,兢兢业业,这潞城县无论大事小情,钱某必亲自前往验看。这些年来,钱某治下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也可谓是民安喜乐了。钱某不敢居功,不说有多少功劳,想是苦劳应是有的。至于这有罪之言,更是无稽之谈!定是有小人想要陷害于钱某,破坏这潞城县如今治下之平和,若让我查出来是何人居心叵测,定将他捉拿问罪,告他个污蔑朝廷命官之罪!”钱有才声色俱厉,言辞恳切,原本有些吵闹的衙门,竟然在此刻变得鸦雀无声。
苏东有向钱县尉问罪之时,堂外有些民众本有些人已然有些意动,跃跃欲试,可是此时被钱县尉这样一番恐吓之后,便压下了心中所有的念头,逐渐开始退却。
“好!好!好!钱县尉当着潞城县诸位百姓,在这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之下,尚且敢如此口出狂言,真是不知你何来的勇气,敢在这明镜高悬的牌匾之下如此嚣张,若是不知县尉大人为人的人,恐怕还真的信以为真了呢!真真是张好一个钱县尉,好一个是非不分,好一个颠倒黑白!”苏东有又何曾看不出来钱县尉的狡猾,他只不过是想借此举威吓百姓,让那些有冤情的百姓不敢伸冤,让真相永远掩埋在潞城县的这片土地之上。苏东有又怎会如他所愿,他以真气驭音,朗声向着堂内外道:“我乃御史钦差苏东有,逢皇命前往豫州为豫州解决瘟疫之疾,又兼钦差御史,一路稽查天下。今入潞城县,查潞城县黄老五横行霸道,欺凌百姓,为祸乡里。县尉钱有才是非不分黑白颠倒,包庇罪犯,助纣为虐,实乃人神共愤,天地共诛!今日这县衙大堂之上,诸位百姓若有冤情,即可诉诸公堂,东有定为诸位沉冤昭雪!”
“是他!是那天那位仗义出手的公子!”这时人群中有人终于认出了苏东有。
“没错,那天在澜雅居外,将那黄老六等人重伤的就是这位公子!”有人附和道。
“没想到这位公子竟然就是钦差御史大人,真是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
“大人,草民王李氏,求大人为草民伸冤啊!”就在此时,一位老妇人从人群中,拄着拐杖颤颤巍巍的从人群中走出来,人群竟在此时自动分开了一条道路,为这老妇人让路。
“草民王李氏一告黄老六于开元九年三月春,抢我家田地,将我家老汉打致重伤。后犹不满足,于次月入我家中,打死我老汉,辱我女儿,老身幸得在外地省亲又年老不堪,躲过一劫。二告这钱县尉包庇重犯,颠倒是非黑白,令我老汉和我女儿泉下亡魂不安。这一桩桩一件件如刀割绳绞般折磨着老身这具残躯,只恨老身年老力微,不能亲自手刃仇人。只待今日大人前来,还老身一个公道!”说罢长跪不起,以头捶地。
“大人!冤枉啊大人!”黄老六急忙道:“分明是那老头年老体弱,我只是与他争执,随便一推,谁想他就残疾了。还有还有,我本来是心存愧疚,想要去探望一下那王老汉,谁知道他那女儿竟然不守妇道诱惑于我,无奈被他爹撞见,他爹气急攻心而亡啊大人!大人莫要听这老妇血口喷人,请大人为我主持公道啊!”黄老六急急辩解,连忙跪下向苏东有道。
而后钱县尉则是强装镇定道:“王李氏,你休要不知好歹,公堂之上岂是你能巧言令色的地方!那案子早已盖棺定论,入了府衙的卷宗,凭你一个妇道人家,也敢说三道四!你可知以民告官该当如何?”
“老身夫君女儿早已魂归地府,老身只盼这无用之身能够有为家夫和女儿的亡魂有出头之日,怎会害怕那区区帐刑,即便身死也要将你等恶贼贪官告上公堂!还我夫君和女儿一个公道!”王李氏此时早已泣不成声,声嘶力竭道。而随着她的喊声响彻公堂,本来晴空万里的天空忽然阴云密布,未及王李氏说完片刻,这县城之上狂风骤起,霎时间,天边一道闪电亮起,而后惊雷迸裂,响彻在整个潞城县的上空。
“王李氏身体老迈,免去杖责之刑。”苏东有的声音随着这惊雷响彻天地一并而出,“黄老六原是潞城县百善村村民,开元九年三月春,耕地五亩三分,开元五月耕地一埫七分。原耕地位于百善村村东,阳丹河畔左百丈,长三十丈,宽十丈,后迁地为百善村东,丹阳河畔左百丈,长三十丈,宽二十丈,是也不是?”
“是啊,这都有府衙登记在册,有什么问题吗?”黄老六有些疑惑道,而钱县尉听到却是一惊。
“按大夏律,凡我大夏子民,买卖转让土地皆需双方于府衙上签署买卖土地的转让地契。按府衙内户科卷宗所载,地契于五月划归于你的名下。黄老六,倒是有一事不解,你来给我解答一下好不好?”苏东有好整以暇的看着黄老六问道。
“草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请县令大人垂询。”黄老六赶忙答道,而此时钱县尉已经在心中骂道了,这个蠢货!
“王老汉于三月份与你发生争执,四月份再与你相争而后携女儿驾鹤西游,我倒是想问问你黄老六,你是怎么在五月份与王老汉签订的转让地契的啊?啊?”而后“嘭”的一声,一拍惊堂木,厉声道:“如实招来!”
黄老六到底只是个草民,饶是他心理承受能力已经超出一般人许多,但是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又是这严肃的高堂之上,早就没了什么主意,只是再硬撑着。而后他在就做贼心虚,又见到王李氏心下便凉了一半,加之苏东有气势逼人,又在这惊堂木的威慑之下,竟然直接冷汗直流,瘫坐在了地上。而后他便向钱县尉投去了求助的目光。钱县尉心中大骂蠢货,若是这黄老六不来看他,也许他钱有才能一推一二三四五,然后只承认自己失职,不承认自己包庇犯罪,这样他就可以趁机逃到陵川府衙,向他的便宜妹夫求助,到时候能救下这黄老六也不是没有可能。可是这蠢货一点承受能力都没有,被苏东有逼问之下直接看向自己,这不是不打自招吗?这可让他怎么办?
苏东有乘胜追击,转而望向钱县尉道:“钱县尉,你可知情啊?”
“啊?啊,我,我不知情,不知情。”钱县尉本就在思索如何快速逃离府衙赶往陵川府,被苏东有这么突然一问,也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不知情?我的县尉大人,刑科的卷宗上关于这两桩案子一桩命案,你的调查记录可是记得清清楚楚呢!县尉大人!”苏东有一字一顿道:“现在你告诉我你不清楚?我是在你贪赃枉法罔顾人命的案子上再加一条蒙蔽上官好,还是欺瞒钦差好啊?我的县尉大人!来人!”
“属下在!”
“将这贪赃枉法,草菅人命的恶官除去官衣官帽,将这二人戴上枷锁!”
“是!”
“我看谁敢!我是朝廷堂堂从七品命官,即便是发落,也需提请知府衙门,上报吏部,凭你一个巡察御史,可以上奏,但是你敢动我?”钱有才双目圆瞪,披靡望去。
“实在不好意思,钱县尉,我不仅能动你,还能杀你,你且仔细看看这是什么?”苏东有手持一个纯金打造的令牌,上书一个篆书的秦字。
“秦秦秦皇令?”钱有才声音颤抖道。而两旁的侍卫早已走到他跟前,将他的官衣官帽除去,而后为他带上枷锁。
当初秦皇派苏东有巡察豫州之时可不止给了他钦差御史和豫州节度使的身份,更是赐予了他便宜行事的权利,而这秦皇令,便是那执掌生杀大权的便宜行事的权利的证明。
此时外面响起一阵雷鸣般的掌声,倒是与时不时响起的雷声相应和着,分明是黑云压城,暴雨即将倾盆,这些百姓却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苏东有再走上堂前,以气驭声,向堂外的百姓道:“如我之前所言,诸位百姓有何冤屈尽可走上堂前,陈述冤情,我将竭尽所能,为各位百姓伸冤!”朗朗之声竟然盖过了那滚滚而来的雷声。
这时一位做行商打扮的人走上前来,长长一跪,而后泣声道:“想我刘一手行商数十年,走南闯北靠的就是胆识,没想到竟在这潞城县破了胆,连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大娘都不如,刘某惭愧。”而后他又跪着一揖道:“草民刘一手,于开元十六年于潞城县行商,后被这黄老六与钱县尉索要过路费,刘某不服,与之理论,却寡不敌众,被这一干人等打了个半死。而后刘某每过路程之时都要向他们缴纳过路费,不剩凡几的银两很快便被他们榨干了。最后刘某无奈,只能在这潞城县暂时定居下来,做点小买卖,不想还要被收保护费,哪个月交的不够了便会一顿暴打。奈何这些人说刘某欠了他们的保护费,不许刘某离开此地,否贼便将我打杀了,我是真的怕了啊!因此只能一直苟活于此地。只是不知家中妻儿老小如今安在?刘某愧为人父,愧为人夫,愧为人子啊!请钦差大人为我做主!”那时候的行商出原本基本上带的都是全部家当,而远行的风险也是极大的,所以在古代行商是一个风险极高的职业。而行商出门远行一趟,短则一两年,长则三五年,像刘一手这种是极其少见的。而当时留在家里的银两也只够一两年的用度,而如今快过去十年了,当真是物是人非了,家里人在不在都不知道了。
苏东有点点头,示意书记官记下,而后众人便依次将自己的案情一一陈述,虽然人数众多,可却丝毫不见慌乱。
苏东又知道,这些百姓最好满足,哪怕只是给他们一点蝇头小利,他们都会雀跃不已,即便受到一丝不公的待遇,他们也不会纠缠不放。如今出现的这种情况,只是因为他们压抑了太久,克制了太久,以致于在刚开始审案之时他们对待自己的冷漠,当一个小石子在一片静谧的湖中激起点点涟漪之时,他们的情绪终于像洪水猛兽一般找到了缺口,纷沓而至,宣泄开来。对于潞城县的老百姓来说,这是一场持续了二十多年的黑暗统治,而今日他们终于见到了一丝曙光,一根救命稻草,于是他们开始拼命的抓住这个救命稻草,让自己还能活的像个人。没错,活的,像个人。
可是那些已经死去的人们呢?谁来为他们申冤呢?哪怕去阴曹地府,也挡不住他们的滔天怨气吧。
这是迟来的正义,可是迟来的正义,真的还算是正义么?苏东有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这迟来的正义究竟该不该算作正义,此间,也只不过是苏东有为了潞城县百姓能做的一点点事情罢了。
而此时立在苏东有身后的周将军确实眼神明亮,神色却似乎有些迷茫。他不知道这位年少的钦差御史究竟有着怎样的经历,分明是十几岁的少年人模样,却从他的身上感受到了那种朝上那些老家伙才有的谋略和城府。而他说出那几句话时带来的压迫感,甚至上这位禁卫军统领都感觉到了窒息。对了,之前他感受到这种感觉,还是面对皇帝陛下的时候,这位少年钦差究竟有着怎样的过往呢?他不禁更好奇了。
而黄老六和钱有才刚开始还会反驳两句,随着越来越多的触目惊心的案件的记录,他们甚至没有丝毫反应,面如死灰,再心无侥幸。
门外的雨终于下了起来,仿佛在洗刷着这里的罪恶,可是无论如何都只能看见浑浊的天空,似乎渗不进一丝阳光
直到夜幕降临之时,府衙内点起了盏盏灯火,将原本黑暗的府衙大厅照的通亮,可是人们排起的队伍却似乎像一条看不见的长龙,最终隐没在黑夜之中。
雨,一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