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02
【往事勿回首】
玫瑰色晚霞太浪漫,浪得我满脑子都是水,漫得我鼓起勇气,翻开了d盘尘封的文件夹。
为了省电钱,夜里我常不开灯,任由电脑屏幕幽幽亮着,照得人脸上也像结了一层秋霜。
文件夹里的文档最后更新日期是16年,距今已有三年了。我深呼一口气,点开那个文档,文档还没加载出来,脸颊已经先湿润了。
那湿润的应当并不是泪吧,只是秋霜化开了。
文件终于加载出来,开篇便是三个大字《憾平生》。
这三个字是我和方棠的缘起。
当初她在论坛找人约稿写情/色文学,我递了旧稿,加上她的微信,我们满嘴跑火车,生殖器乱飞。聊天记录尺度大到不堪回首。
我犹记得也是这样的夜里,她跟我讲两个女主的人设。说一个是摄政公主,高贵不可方物,一个是叛军之后,多智近乎妖邪。
在那个波谲云诡的乱世,她俩要相爱相杀,要势均力敌,要深爱彼此,却谁先说爱谁是狗,要在床上滚成麻花,只是为了折辱对方傲骨。
坦白说,我对双强设定不太感冒。
如果你是个幸福且进取的人,你应当并不理解,我这种人,最坚韧的时候也不过是一株藤蔓,不依附于谁便无法生长。
而大多数时候,我连藤蔓也比不上。我不过是阴沟里的一点苔痕,栖身缝隙之中,苟延残喘而已。
我只对悲苦的小市民和各色边缘人物感兴趣,至于王侯将相,豪门贵族,写也能写,就是写的很悬浮。我没经历过好日子,想象不出挥金如土的生活,下笔往往是东宫娘娘烙大饼,西宫娘娘剥大葱。
这倒也罢了,最重要的是,我一开始也不知道,这情/色文学的情/色,是女同性恋的情/色啊。
我黎痣,根正苗红一土狗,十八线犄角旮旯小乡镇里,一百年也见不着一对同性恋。我对于爱欲的所有幻想,都是自然而然建立在男欢女爱上的。
尽管我从没有喜欢上过任何一个男性,我仍旧坚信自己是个铁直女,我只没遇到那个男人,不代表我就喜欢女人对吧?
女人之间的情/色怎么写嘛,我不会。我递的旧稿还是言情,她应该不会真的选择我。
所以最开始,我其实是没抱赚这笔钱的奢望的。出来卖艺,我知道做不来的事,就该少招惹。
但碍不住,方棠她给太多了。更碍不住,我那时候太穷了。
要知道在那个小破县,我这样的厂妹累死累活一个月,也就赚个三千。那时我二十岁,用王小波的话来说,就是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爱,想吃,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
而方棠是块肥肉,她的《憾平生》那样的长,稿费那样的优渥,依照我搞黄色的速度,抱上她的大腿,轻轻松松月入过万。
往日所有的奢望,都有实现的可能了。我有资本去爱,去吃,去触碰天上半明半暗的云。
别说是憾两位主角的平生了,就是憾我自己的平生,我也没什么不乐意的。
为了钱,我下笔如有神,隔日交了试阅,下午方棠就选定了我。
最初一个月可真是……
春风得意马蹄疾啊。
但我们都知道,一个故事,开头惊艳总是比较容易的,难的是一直惊艳,更难的是,结尾惊艳。
因为代入不了精英们的行为模式,我很快露了怯,只能尽量让她们流于情爱,少说话就不会那么容易崩人设了吧?故弄玄虚我最擅长了。
可惜方棠不是傻子,她不仅不傻,还是个挑三拣四的完美主义者。她对人设的解读,认真说完能写出来两篇本科论文。
我渐渐从一稿过,变成一章修改三天,递上去的文档,回来满是红批。
她说,摄政公主不应该是这样的,作为一个权倾朝野的公主,她不会有那么多卑微阴暗的心思。
“你有点混淆聪慧和狡诈了,这样做她和反派有什么分别?”
我托着腮听方棠发语音给我辨析高贵女主和阴暗反派的本质区别。
越听越觉得反派很可口。
阴冷又狡诈,卑贱又恶毒,出身平民,起初一片痴心想要帮助主角团,最终却拖了后腿。后来遭遇挑拨彻底黑化,在伤害主角的道路上一去不回头。
完全是我的菜。
我忍不住为反派辩解:“其实,反派起初也是很善良的。”
“可她蠢,愚蠢就是最大的罪恶。这个人物真正的魅力,反而在她彻彻底底的恶毒之后。从前那副又蠢又毒,小家子气的模样,才是真的惹人讨厌。”
我发了个点头表情包:“太太说的对。”
显然,方棠是很慕强的人。
而我不是什么强者,方棠如若真的见到我,大约也会像鄙夷这个反派一样鄙夷我。毕竟我并不聪慧,行事拘谨小气,没有什么大奸大恶的勇气,这辈子也就能在泥潭里搅弄浑水那么点本事。
她把人物的逻辑嚼烂了,一点一点教给我,有时候也帮我规范一下行文,在这个过程中她体现出了强大的专业性和耐心,像个试图教会孩子用勺子吃饭的母亲。
这钱是不好赚的,写稿过程本身就像是一场服从性测试,最终留下来的不是黎痣这个人,而是方棠一只笔。人说才华横溢的作者,大多非狷即狂,总是要有一些傲骨的,我不知道她这个说一不二的甲方风格,气走了多少非狷即狂的写手。
我只知道我留下了。
我没有什么才华,更没有什么傲骨,我心甘情愿被物化,把自己的见解从脑子里腾出去,置换成方棠的想法。对于成为方棠的一支笔,我是感到很快乐的,做人太难了,人与人相处,也太难了。
我宁愿我只是一支笔,起码那样日子还简单些。
我死心塌地,想要把《憾平生》写完,但人设的关卡还没有过,又碰到了新难题。
我可能,也不那么懂情/色。
对于这一点,我是跟方棠据理力争过的。开玩笑,我怎么会不懂这个,我黎痣就是不懂怎么吃饭,也不可能不懂这个。
这是对我一个十八流上不得台面□□色情五毒俱全写手的全盘否定。
她直接给我打电话,我当时也是真的上头,自闭社恐全忘了,电话说接就接。
“太太,我用我性命担保,我是一个不搞黄色就会死的人,我怎么会不懂情/色?”
方棠的声音很软,带一点南国的烟雨气,跟我这种北方游牧民族滋儿哇乱叫的语调完全不一样。她先是笑,温温吞吞的,然后用特别柔和的语气说:“我没有说黎老师不懂,你很专业,只是男性凝视太重了,我不喜欢。我想要女人跟女人之间的情/色,别那么粗俗。要高雅一点,文学性一点,老师不是很擅长营造氛围吗,应当发挥你的优势啊。”
还好我电话录音了,妈的,我当时什么也没记住,光记住她声音真好听。
听回放的时候我回顾了自己的话,感觉自己像是被魔女蛊惑的傻子,只会啊啊啊,哦哦哦,嗯嗯嗯。然后听完抱着电话傻笑,觉得太太说得真好,说得真对,我他妈懂什么情/色。
我这辈子还没听过这么和风细雨的批驳,在我家,三句话说不好,多半是要上皮带的。有人肯给我讲道理,我就觉得特别荣幸。然后我把方棠的话一点一点转换成文字,存在文档里,发现抛去温软的语气,这些话本身,其实相当严厉。
但也相当中肯。
我确实不懂,搞黄原本也不需要懂情/色。情/色是很高级的东西,是弓弦在拉扯,无声的紧绷,所有人都提心吊胆又满怀期待,抓心挠肝地等待弦断的刹那。
在认识方棠之前,我一直以为黄色就是情/色,错把鱼目与珍珠混为一谈,是她带着我拨开云雾,明辨本质。所以我最初认识黄色,是男欢女爱,可我最初懂得情/色,只有女人和女人。
我顺着她列给我的单子去豆瓣打卡书影音,《憾平生》的进度比蜗牛上树还慢,但是我们都不大介意。因为我们把晚上用来写书的时间,拿来一起看那些百合经典电影。
她是老片回顾,我是新人入坑。我俩就这么磨磨唧唧扫了半个月的电影和小说,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在筹备什么世界名著,可惜了,我俩只是想写一本情/色小说,仅此而已。
那时候我白天还要上班,晚上回了员工宿舍,带上耳机和她一起看电影,有时候看着看着,我就睡着了,醒来电话还没断,她也睡着了。
我能听到,细微的呼吸声,扑在我的耳朵上,犹如实质。
“早安,太太。”
我的声音像劣质夹心饼干里面的那层果酱,带着一些不应该的浓稠甜蜜。
“早安,黎老师。”她笑得懒洋洋的,“我先挂了,晚上再说。”
我坐在嘎吱作响的铁架子床上,刚刚起床的舍友一边掏出洗脸盆,一边打趣:“哟,红光满面的,跟谁啊打一晚上电话?”
“网友。”
舍友摇摇头:“网恋需谨慎啊。”
“网恋个锤子,她女的,我上哪儿网恋去。”
“女的就好,那没事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