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满楼红袖
郑柳撞柱而死，在知县做出判决之前。
虽然都是死路一条，但是没有人料到她会去得如此决绝。
堂上的众人眼里鲜有震撼或者同情的情绪，更多的反而是嫌恶。
“抬下去。”知县的声音响起，一群人上前搬弄着她的尸体。
盛九天的手始终盖在她的眼上，扶着她走出人群。
到了人少的地方，盛九天用另一只手在她眼前划过，她身上所染的血迹便随着他的动作一一抹去，等到一切都恢复如常后他才松开了蒙住纪丰暖眼睛的手掌。
纪丰暖的手正死死抱住柳儿姑娘所托付给她的筝，茫然无措的眼神落在盛九天的身上，她开口：“柳儿姑娘，死了。”
不知为何，盛九天竟觉得自己被她那样的眼神刺痛，他伸手撩开她额前的乱发轻声安慰道：“她自有她的去处……我们将她所托之事办好便足以告慰她的魂灵。”
纪丰暖看着她，澄澈的眼中仿佛涟漪轻泛。
盛九天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千年以来他早已见惯人间沧海桑田，在他无尽的生命里无论生或者死都只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情。
可是对于纪丰暖而言显然不是如此。
他能感知到属于她的悲伤，酸涩得令人心颤。
“走吧，”他难得没有任何理由想要牵她的手，“去环彩楼找雀之姑娘。”
纪丰暖看了那伸到面前的手一眼后，原本抱住筝的手收得更紧了一些。
“笨蛋。”盛九天稍稍用力夺过她手中的筝单手抱着，然后用另一只手牵起了她。
二人往环彩楼的方向走去。
早街的喧嚣已起，二人漫步淹没于茫茫人海之中。
环彩楼因着这场命案已经门庭冷落，原本那样热闹的木楼已经生出几分厌世来。
纪丰暖停下步子对盛九天说道：“君上，把筝给我吧，毕竟这是柳儿姑娘托我之事。”
盛九天闻言将手中的筝重新交还于她，纪丰暖抱着筝微微屈膝拜礼，而后转身走进了环彩楼中。
雕梁画栋仍在，只是楼中景象万变，明明奢华如初却又在这辉煌中生出几番腐朽的气息来。
大厅无人，纪丰暖便准备抱着筝上楼，刚迈上第一阶楼梯就瞥见了楼上拐角处不知何时出现的人。
那人着一身红绡，粉黛薄施，手握一柄团扇轻摇，见着她时唇角往上轻勾，平白生出一番媚态来。
纪丰暖的脚步一滞，看着面前突然出现的雀之姑娘竟一时失语。
雀之的眼神直勾勾地落在她的身上，不，准确来说，是落在她手里抱着的筝上。
雀之一边望着她，一边用手扶着栏杆缓缓迈下阶梯，直到走到纪丰暖的面前，她纤细的手抚上那断弦问了句：“柳儿呢？”
纪丰暖抱着筝没有作声，雀之见之便低头一笑，将脸上的情绪隐于暗处：“她死了吗？”
“她真傻。”雀之边说边往下走，越过纪丰暖肩头的时候问了句，“环彩楼只是死了个姑娘，不耽误热闹，所以姑娘要听曲吗？”
纪丰暖的眼睫一颤，说道：“可惜姑娘的筝已毁。”
雀之笑着，抬起手来抚上筝上仅存的三缕弦，沉闷的声音响起，寂静的大厅中突然回荡的声响让纪丰暖瞳孔一震。
“你说世上为何有人这么愚蠢，明明不是她做的事情她却要认，宁可舍了命也要做别人拜托给她的事情。”
雀之一边说一边走下最后一阶楼梯，她走到一旁闲置的筝旁轻轻抚弄，悦耳的声音从她指尖流出。
“那金子上的药，是我涂的。”她的语气淡漠，像是问候是否宵夜这样一件平凡的事情，她眉眼低垂将目光落在面前的筝上，“她根本就不知道嬷嬷房中的药哪瓶是毒药，哪瓶是催\\情的药。”
纪丰暖闻言愣在了原地，嘴唇翕张半晌却没能问出一句话来。
“我在环彩楼这么多年，自然知道嬷嬷的下作手段，甚至为了讨好嬷嬷还跟她一起做过那些恶心的事情。”她的眼中仇恨闪过，指尖下的筝声却如潺潺流水，温婉异常。
“那她为何要替你顶罪？”纪丰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遥遥望着雀之问道。
“原因就在你手中的筝上。”雀之抬首，“柳儿将此筝以命相托，姑娘不好奇为什么吗？”
纪丰暖定在原处，抬头迎上她似笑非笑的目光。
“只因这筝中藏着的是环彩楼四十九位姑娘的卖身契。”
雀之停了手下抚筝的动作，缓步向她走来，嘴里轻声念着一些人的名字，念到某一处时，她停顿了下来，眸子流转好似思索，半晌却摇了摇手中的团扇说了句：“罢了，时间久了些，有些已故去的人我也想不起名字来了。”
“这环彩楼的外面有多光鲜，里面就有多肮脏……姑娘今日送回了卖身契便是带她们离开了此处龌龊之地……只是此事原本该是柳儿姑娘来做的。”
她说到此处时眉头轻轻一蹙，看着欲言又止的纪丰暖说道：“姑娘一定觉得我是个恶人吧，也是，我就是个恶人，若不是当年我有意让她来阁中送茶她也不会被嬷嬷看上，也不会被逼流落烟花之地……我也就没有机会博取她的信任了。”
“只怕世事含糊两三件，人情遮盖二三分。”她眉目顾盼，望着挑高的楼厅发出如此的感叹来。
纪丰暖缓过神来，将手中紧紧抱着的筝放到她脚下后便往进门处走去：“筝已送到，柳儿姑娘所托我既已完成，就不久留了，雀之姑娘保重。”
“姑娘——”雀之出声叫住了她，“柳儿是如何没的。”
纪丰暖背对着深深呼出了一口气回道：“……撞柱而亡。”
“多谢姑娘相告。”
纪丰暖不再停留，大步往外面走去，楼外的阳光正好。
温暖，炙热。
仿佛能照亮一切阴暗的地方。
“溅血点作桃花扇，比着枝头分外鲜……”身后的环彩楼中又有了人咿咿呀呀的唱曲之声，纪丰暖越往外走那声音便离她越远。
秦淮两岸，风光如旧。
她在人群中找到了等候的盛九天，他正双手环胸斜倚在一棵树下，她加紧脚步赶到他的面前。
盛九天看着她苍白的脸说道：“你怎么被人吓成这样，一点妖的样子都没有。。”
纪丰暖垂着头默不作声，盛九天突然抬起了手，轻拍了两下她的肩膀说道：“虽然害怕，但你已经做得够好了。”
纪丰暖抬起头，迷惑的目光看向盛九天，然后便看见他变戏法似的从袖口中拿出了一个瓷白的小瓶说道：“第一滴泪。”
盛九天的话音刚落，纪丰暖就听见身后的人群突然嘈杂起来，在一片乱语中她听见——
环彩楼的雀之姑娘没了。
盛九天看见她有一瞬间的恍神，刚恢复血色的脸庞又是一阵煞白，这一变化让盛九天一惊，急忙扶住了她的身躯，问道：“可还好？本座带你回府。”
他正准备施咒却被一人打断，盛九天看着面前突然出现的曲沉玉冷声说道：“她今日身体不适就不陪曲公子寒暄了。”
“纪姑娘若不适可上我府上稍做休息，曲府就在附近。”
“不必了。”
“别客气。”
曲沉玉探手试了试纪丰暖额头的温度，低声关心道：“许是天热中暑了，身上可有力气？”
纪丰暖摇了摇头，他便熟稔地低下身子，握着她的手臂搭上自己的肩膀：“我背你。”
“愚蠢的凡人。”盛九天一抬手便将纪丰暖从他身上剥了下来，他极其讨厌那人满是熟悉感的动作，“我府上的人就不劳公子费心了。”
盛九天说完便揽着她的腰往相反的方向走去，行了两步却觉得心中越来越气，看了眼倒在自己肩头的纪丰暖索性念了个隐身诀然后召出命剑往妖界飞去。
进入妖界的刹那，光明便被黑暗替代。
盛九天长叹了一口气后把右手绕到身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背部：“你可别在这个时候给本座出事……你我之间的连接还没解开呢。”
他带着她回了偏殿，看着床上昏睡之人之时，疲倦也席上他的身躯。
守在一旁的杜川见状立马上前说道：“君上也回屋休息吧。”
盛九天应了一声站起来，走出门外后又自言自语地说道：“没想到收集到的第一滴眼泪竟是一滴‘死’泪。”
“‘生’‘死’在君上眼里早是身外的东西，君上何必如此感慨；凡人不过蝼蚁之躯，‘生’‘死’也只是一件平凡的事情，君上何必为这些小事扰了心静。”
“嗯。”他应声，过了桥便走进自己的屋中，抬手往身后一挥，一面结界顺势而成。
纪丰暖睡了多久，盛九天便跟着睡了多久。
众人：这连接很牢固。
后来纪丰暖醒了，但是盛九天还睡着。
众人这才意识到了问题，纷纷将目光看向被结界锁住的房屋。
杜川和尾娘试了多次都没能破解这个结界，曾伺候过盛九天的妖奴也上前试了试，也是无功而返。
最后，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还没试过的纪丰暖。
纪丰暖：“这真的好嘛？君上在休息，我们却破门而入？”
尾娘：“你破个我看看？”
倒不是纪丰暖有意推辞，实在是因为她修为有限，唯一会的法术也只有“御火术”一项，连两大护法都不行，她这小妖又怎会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