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天外天
暮冬江微澜,点点雨打萍,一层轻雾自江面袅袅而起。木舟似驾云渡雾,穿行在清薄的雨幕中。
江流雁穿戴上棕茅蒲和青袯襫,熟练地摆桨行舟。趴在舟腰的乔泊柳见雨势不大,索性探身折了扇蒲叶,一只手把着放着头顶的叶伞,另一只手抛洒着鱼食逗着一溜儿乞食的鱼儿,也是不嫌水凉。方年生则撑着油纸伞靠在舟尾,优哉游哉地看着向后倒去的悬崖红叶和半坡猴群,过会儿又舀了碗澄澈的江水一饮而尽,竟隐隐蕴些醉意。小舟自南浦江汇入夭川主流,经过几处涉禽栖息的小岛屿,便摆进一个开阔的峡谷。谁知这峡谷是个八字型,越往深处越逼仄,偶有几棵金色的树长在高高的陡壁上,此峡故名金衫峡。
眼尖的乔泊柳瞥见低处还有一棵小橘树,他一个跃空一把结了三颗果子,小舟跟着抖了抖。江流雁回头正欲发作,他利索地剥好一个橘子塞进流雁嘴里,然后摆出一脸天真的灿烂笑容。唉,这是乔泊柳对付险情的必备技能了。
“方年生!”他回头向方年生扔去另一个橘子,方年生稳稳接住。
“到了。”小舟最终停在崖下一片黑礁石旁,“跟我来!”
流雁招呼着另外两人,自己轻巧地跳上礁石,转眼便钻进一个湿答答的水蚀洞。方年生很快跟上,但乔泊柳双手搭在礁石上,后腿无论怎么蹬都上不来这滑得圆溜的礁石,还得是方年生折返拉了他一把。
三人走出水蚀洞,眼界瞬间豁然开阔,只见面前大片大片的金笼树蔓延开来。谷风路过,树上的金笼被风挠得花枝乱颤,金笼遂破碎成点点黄色小花,乘风飘摇坠落,整片谷地都被染成温暖的金黄。刹那间,细雨未歇,冬阳破云,千千万万缕天光钻过树漏泻在如金丝带的谷地上。近处有涓涓溪流,远处有神鸟异兽,一群花尾狐正悠闲地在地上觅食,几只毛毛兔正扑着林间的蝴蝶。偶有几只好奇的鹿走进些闻了闻三人,方年生还伸出手摸了摸温顺的鹿,鹿舒服地哼叫了几声。
流雁道:“此地是我前年行舟游耍时无意间发现的,金笼树花期很短,左右不过七天,且在大寒时节最为繁茂。大寒一过是年岁,过了年岁就到立春,立春来了雨季便跟来了。雨季一来水蚀洞便会被上涨的水位淹没,直到七个月后才能重见天日。”
乔泊柳指着远处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惊叹道:“你们看!那是什么!”
原来那山峰上还笔直地挂着一条飞流直下三千尺的瀑布,由于那处烟岚云岫的景致,瀑布恍若天上佳酿覆杯而倾。
方年生望景兴叹:“我欲上那天宫去,索向天官一杯川。谁与我同?”
乔泊柳落寞道:“我倒是想去,怎么上去啊?山路难走,这要登顶少说也要七天八天的吧。”
话音刚落,却听一声啼鸣,一只浑身雪白的大鹤落在三人面前。这里的神兽果然都通灵啊,连乔泊柳的话都听得懂。三人兴高采烈地跨坐在大鹤的背上,流雁在最前面,胆小恐高的乔泊柳在中间,方年生坐在最后,一如小舟上的排位。还未等乔泊柳作好准备,大鹤腾地一下扇动翅膀跃地而起,吓得流雁赶紧抓紧了鸟脖子,吓得乔泊柳赶紧抓紧了流雁脖子,哦不,肩膀。
大鹤先是在金笼林上低空飞行着,恍若在一张金色地毯上缓缓滑行,脚尖还能触碰到树稍。过了金笼林便来到山峰之下,大鹤刹那间抬身朝山顶急速而上,劲风迎面砸来,所幸日光温暖,连风都是暖暖的。很快,大鹤扎进了峰腰间的缈缈山雾中,钻进鼻子的空气都变得潮湿,似乎还裹挟着沁人心脾的香味儿,有青草地上的露珠香,有风雪天里的红梅香,还有刚下地的小鹿儿身上的奶香……
“流雁,你抓稳了啊!”方年生探着头笑着提醒道。
“抓稳了!”江流雁又害怕又兴奋不已地回答道,自己的心仿佛下一秒就要跳出来。
“金衫峡中冬日宴,金笼袭地一身香。杳霭流玉有匪藏,鸟道御风知圆方。”方年生唱道。
未多时,大鹤降落在峰顶,三人从鹤背上跳了下来。原来峰顶是一块鱼塘大小的草地,四面皆是万丈陡崖,只一棵古老的大金笼树孤寂地临南而立,南边是平静的望海,也是夭川的归处。这棵树就像一个垂暮的老人,在等待着年少时的好友来访。问它等了多久,大概是数亿年前,天地初开时便有了这场因缘际会。
“你们看下面!”乔泊柳指着北峰下,三人却见那一大片的金笼林此时尽收眼底,恍若一片金灿灿的小稻田,“你们说,我们是第一批发现这块仙地的人吗?”
“是。”方年生的眼底尽是喜悦之色。
“你怎么知道?”江流雁好奇地问道。
“是这里的风告诉我的。”清风扬起他的须发,他嘴角盛着醉人的蜜,就像在说是个老朋友告诉他的一般。
“那风儿有没有告诉你这个地方叫什么名字?”江流雁明媚地将头一歪,玩笑道。
“我问问啊。”方年生装模作样地将手放到耳后作详听状,又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它说没有,它让咱们给取一个。”
“我来我来!”乔泊柳举起手跃跃欲试,又挠了挠头,忽而灵光一现,“叫金黄谷吧。”
江流雁第一个不满意道:“金黄谷金黄谷,多难听啊!像是大秋收似的,一点都没有仙气。”
乔泊柳不屑地插起腰:“得,你给取一个,我听听有多仙。”
江流雁走了几步,忽得一名:“你们看这座峰这么的高,就叫它戳天峰吧。”
戳天峰?还不如黄金谷呢!乔泊柳乐得捧腹大笑,方年生也笑着摇了摇头。
江流雁瘪着嘴道:“还是年生取吧。”
方年生踱步走到大树旁,摸了摸它亿万年的苍老纹路,一片树叶轻轻地落到他的手背上,似是一种亲吻的礼仪。他又看向一望无际的望海,嘴里缓缓吐出三个字。
“天外天。”
后来,微雨渐息,三人皆靠着古树休憩片刻,顺便闲聊起过往十几年的生平。要说起来,这三人是有些相似之处,年生的娘生年生时难产而亡,流雁的娘在流雁未经事时便因摆渡失足落水而殒,乔泊柳的娘倒是有可能还健在,只是在乔泊柳还是奶娃娃时便因嫌弃乔大狗穷另嫁给了邻村的男人袁大柱,后来听说又搬去了其他地方。因此,乔泊柳一直都不大喜欢姓袁的人。不过按昨夜河神宴时岸边镇民的说法,同样是没娘教,人和人的差距怎么就那么大呢?
再后来,江流雁打了一个喷嚏,方年生便催促着二人返程了。三人作揖拜别古树,乘鹤而下,依依不舍地看了眼身后的金笼林便钻出了水蚀洞,行舟离去。
暮色渐垂,方年生点燃了一只蜡烛,提着灯盏走到流雁身边为其照明前方水路。昏暗的南浦江上,只见一叶渺小光明在雾气中踽踽前行,只闻木桨拨水声声声入耳,偶有深山不知处的寺院钟声传来,偶有失眠的大鱼跃出水面,但又很快归于安宁。只有乔泊柳还站在舟尾,眷念地望着天外天的方向。
“我们什么时候再去拜访老树呢?”乔泊柳痴痴地问道。
“来年的大寒。”江流雁答。
“你俩……还会带我吧?”乔泊柳装作不经意地随口一问,可语气却是小心翼翼。
“当然啦。”江流雁笑答。
“真的?”乔泊柳像吃了一颗糖般笑了起来,“那就说好了,明年大寒还是我们三个人来天外天,不许告诉其他人。”
方年生回头看着乔泊柳,眼眸中的烛火显得格外温情,继而诚挚地对乔泊柳点了点头。
“不辞水路遥,纵使山雨风雪也相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