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面纱之后
随着店小二的吆喝,一个男人仿佛从屏风中走出,负手朝流雁款款而来。小鹿乱撞的流雁慌乱起身,羞赧地抬眼向他看去。
等会儿!怎么和想象的不一样啊!
只见一个头发斑秃、满脸褶子、又黑又矮的四十余岁男人正色眯眯地上下打量着自己。江流雁抱着胳膊,倒吸了一口凉气,不过很快她就想通了,正常的翩翩贵公子又怎会找上邓媒婆呢。自己都是青菜就不要嫌弃能就着自己的白馒头了,合着也能成其一盘小菜。
“江姑娘,你怎么还带着面纱啊,反正要吃饭,索性摘了吧。”李乐善伸过手就要贴过来,江流雁赶紧闪了个身坐到方桌另一边。李乐善也不好强人所难,只好坐到了她对面。
“呃,李公子家财万贯,为何至今尚未娶亲啊?”江流雁见气氛略微尴尬,只好随便扯了个话题。
“娶妻要娶贤,可不能马虎,你都不知道有多少女人觊觎我的家产,想要分一杯羹吃。这就是为什么我宁愿纳六个暖床小妾都不愿意娶妻的原因。”李乐善自以为是地点了点头。
“啊?”江流雁惊掉了下巴。
“不过呢,我看过江姑娘的画像,那一看就是主母风范啊。”李乐善笑得合不拢嘴,显然他没有领悟到江流雁惊讶的原因,“但是你也别开心得太早,你也只是刚刚被纳入评选范围之内。倘若真想做我李乐善的妻子,得让我瞧瞧真容才行。”
“那您还是以貌取人咯?”江流雁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反正那颗悸动的心脏已经被面前这个人踩得稀碎。
“打住,以貌取人?我是那种浅薄之徒吗?我啊,是凭面相识人。小丫头还年轻,需要向我研习的地方太多了。”李乐善自说自话地谈起了他是如何的风靡万千少女和少妇。
任他唾沫星子横飞,江流雁心如死灰地托起腮帮子,看向了窗外波光粼粼的南浦江和人头攒动的热闹夜市。咦,街上那两人不是方年生和乔泊柳吗?
乔泊柳好似一只刚下山的猕猴在街市上乱窜,一会儿摸摸花灯,一会儿戳戳泥人儿,一会儿逗哭吃着糖葫芦的小孩子,一会儿又为街边表演鼓掌呐喊。方年生则背着手闲庭信步地跟在乔泊柳身后,心里是有些后悔答应他的邀约的。
“一柱燃香河戏开,一杯清茶故事来。今夜河神时宴,老朽便再把《夭川纪事·诡事篇》中的《久沧之祸》讲于众听客品品。”河戏楼中的河戏先生又讲起了经典老戏,《久沧之祸》是河戏楼中比河神瞬余更加热门的篇章,因此也吸引了比平日里多三倍的听客驻足围观,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乔泊柳。
“久沧恶兽,蛇头豚身有四足,身壮如山,啼若洪钟。话说大真四百年,久沧作乱,竟离开万里深海,不停跃出水面用头撞向位于阿难洲遗海旁的大孤山。每撞一次,阿难便地动山摇三日。霎时间阿难被地动、洪灾、瘟疫等血色笼罩。世人猜测久沧发狂是因为大孤山藏有不为人知的秘密,更传有连它都觊觎的诡珍。后,北荒三索士相约屠斩久沧。袁瑾率先摘其腹鳞,陈砚紧随其后剜其左眼,冬来鹤乘胜追击斩断其脊骨。久沧遂沉落于遗海,血染红了遗海。从此,遗海再没褪过血色,久沧也再没出现过。而北荒三索士更不知因何缘由,竟形同陌路。袁瑾居黎安州天护城,受黎安君主固真大将军之职。冬来鹤来去无踪,喜云游四海寻求奇珍异宝。陈砚居清凉洲,于不老山险峪创立渺渺宗,也是大□□里第一个索士修行的门派。”
乔泊柳扭进人群最前面,他对这段故事百听不厌。方年生则独坐在人群之外,他给自己斟了一杯清茶,听着河戏先生讲述着那遥远的故事,眼神中渐渐蒙上了层朦胧的忧思。
“方大夫,方大夫?”
一道温柔的女声把方年生云游的神识拉了回来,他回过头却见那位“千斤”小姐李仙姝正拂袖半遮面,眼神含羞带臊地抓着自己。她今天得是把全镇的香油都往自己身上洒了,一股极其浓郁的脂粉味儿扑面而来。
方年生屏住呼吸,装作若无其事地抽出腰间折扇给自己送去一些清凉:“又病了?”
李仙姝顺势坐到了方年生身侧,轻轻地点了点头:“相思病,方小大夫可否医我?”
“这个病嘛,让我想想……”
方年生巧作冥思苦想状起身思考,李仙姝压得扁担木凳失了稳,瞬间摔在地上。方年生又作手忙脚乱般地去扶李仙姝,故意碰倒了桌边的茶杯。茶杯咚地一声扣在李仙姝的头上,顺流而下的黄色茶水如大水冲沟壑卸掉了李仙姝脸上厚厚的脂粉。
李仙姝吓得“花容”失色,赶紧打掉头上的茶杯,用袖子遮住自己的花脸:“方……方小大夫,我突然想起我哥还找我有事儿!我先走了啊!”
方年生满脸歉意道:“仙姝你看我,毛手毛脚的,我帮你清理一下你额头上粘着的几片茶叶啊。”
李仙姝连连退后:“不不,不必劳烦了。方大夫,我先走一步了啊。”
李仙姝一溜烟儿地跑没影了,方年生摇着扇子松了一口气。乔泊柳无意间看到这出身后的好戏,心中乐开了花,这方年生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啊,竟真有胆子敢让女子当众出丑。倘若换做自己,怕是要被女子当街打死示众。远山镇的地位排序就是如此,男人略高于女人,女人远高于乔泊柳。
正瞎想着,一小股冰冷的口风吹向乔泊柳的手背。
“别闹我。”
那股没有任何温度的口风仍然不死不休。
“都说了别闹……”
乔泊柳不耐烦地回头,却并未见到任何人。
“往下看。”
乔泊柳循着奶声奶气的声音垂下目光,却与一个胸口血窟窿,虎头虎脑的孩子面面相觑。这个孩子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溺亡的婴尸啊!敢情那晚牢中所见不是梦啊!!
“鬼啊!”乔泊柳吓得在人群中乱窜。
搞不清楚状况的听客以为是出了贼相互推搡着,河戏楼前顿时乱作一团。方年生听到异动,回首观望,却见乔泊柳连滚带爬地跑向街旁的醉妃楼,而一个小人影紧随其后。方年生正欲上前,又见一袭染云纹墨白袍走出喧闹人群也跟向醉妃楼。
方年生略微一顿,衣袖之下的食指快速地在虚空中画着什么,像是什么图案,又好似一种文字。最后,他反掌往上一提,一阵劲风迅猛而来,惹得他的乌发和衣袂迎风招展。不过此怪风来得快,去的也快,只见方年生的眉宇缓缓舒展开来。
“多谢。”他幽幽地说出这两个字。只是他身侧无旁人,也不知说给谁听。
再说这醉妃楼今夜本大设筵席和歌舞款待贵宾,谁料到竟跑来只疯癫的乔泊柳和一奇怪的小孩儿,那把饭菜掀得是天翻地覆,把贵宾们撞的是四仰八叉,把舞姬们吓得是瑟瑟发抖,把店小二赶得是哭爹喊娘,把老板气得是抱柱恸哭。
“求求你别追我了,我上有老下有小啊,回头我给你多烧点纸钱,让你拥有阴间最大的钱庄好不好啊?”仍被婴尸穷追不舍的乔泊柳气喘吁吁地爬上二楼,“救命啊!”
什么声音啊?江流雁从李乐善喋喋不休的自夸中清醒过来,她正想打开雅室门,却见乔泊柳唰地一下闯了进来。他试着钻了钻衣柜,又藏到了方桌之下。李乐善一脸震惊地盯着这个闯客。
“乔泊柳?怎么,债主追来了?”
“不是债主!是婴尸!是义庄的婴尸!”
“啊?”
“不行,他就要来了怎么办!窗外是南浦江对吧?”
“对。嗯?”
江流雁刚想拦住乔泊柳,却见他一个纵身砸入江水,拍起好大的水花。乔泊柳在危急关头似乎忘记了自己根本不通水性,他在冰凉的江水中死命扑腾着,呛了好几口水。江流雁见状,不由分说地脱下外褂子,轻盈地跃下二楼,钻入江水。李乐善再次傻了眼。
“不要乱动,吸一口气存在腹中。”江流雁冲乔泊柳喊道。只见江流雁游到乔泊柳身边,拎起他的后衣领就往岸边游。乔泊柳仰面朝天,一只手紧紧抓住江流雁的胳膊,心有余悸地朝醉妃楼的二楼窗口看去。还好,只有李乐善那张老脸。
此时,南浦江岸边已汇聚了不少人,更有不少热心镇民纷纷下水向江流雁与乔泊柳游去。人群中的观雾山人神色凝重地看着落汤鸡乔泊柳,慢慢地提起了手中的灵剑无根。
“乔泊柳啊乔泊柳,定是平日里欠债太多,连面对个爱玩闹的小孩子都心虚得很呐。”方年生执扇大乐,周围的镇民也都哄然大笑起来。
“要我是他爹乔大狗啊,必得被他臊死。这么大人了,还一天游手好闲,只知道赌钱。”
“别这么说,他也是娘死得早没人带啊。”
“娘死得早怎么了,你看人家方年生,没娘都胜过人家有娘的。”
“他。”观雾山人突然出声,冷若冰霜的脸却还是无甚表情,“可会功法?可懂异术?”
“他懂个屁!我跟他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我还不知道他?”一个和乔泊柳差不多年岁的青年侃侃而谈道,“他今天上午刚被程功元放出来就被地头蛇李好施揍了一顿,还被逼着学狗叫呢。”
群众啧啧叹息,颇有些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意味儿。方年生微微侧目,只见观雾眼神中多了几分疑惑和犹豫,手中的无根缓缓垂下。
“他们上来了!”群众惊呼。江流雁正扶着双股战战的乔泊柳走向浅水。
“这位兄台,要不去拉他一把。”方年生看向观雾,仿佛真是好心提醒一般。
观雾竟真的走下台阶,一把拉起乔泊柳的手腕,而乔泊柳此时也没有精力去多瞧他。其实观雾此举却并不在搭救,他的指尖已暗自按住乔泊柳的灵道穴位,灵道穴乃修行之人的神门,自然是灵力波动之处,无法遮掩。而乔泊柳的灵道平平无奇,必不是修行中人,更不用谈摄人神识之能了。这么说,摄婴尸神识的不是他。
观雾迅速撒手离去,乔泊柳瞬间失力扯着江流雁一同栽下。方年生赶紧上前一步,一手扶住乔泊柳,一手把住江流雁,这才免了他俩的狗吃屎。
“还没过年呢,你俩就急着给我磕头啦。”方年生戏谑道。
“年生!”江流雁一见年生就开心,被围观的尴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年生!”乔泊柳学着江流雁的声线,托长了“生”字的长音,又故作娇憨地蹦了两下。
“生你个头啊!”方年生拿折扇敲了下乔泊柳进水的脑袋。
乔泊柳吃痛地嗷了一声,突然看到江流雁脸上挂着的那正啪嗒啪嗒滴水的面纱,不知那一根筋不对,竟伸手揭了去:“都湿了,怎么还戴……”
话未尽,黑色的面纱已乖乖地躺在乔泊柳手中。只是面纱主人脸上的笑容却怔然凝固,她手足无措地看向乔泊柳。乔泊柳瞪大了双眼,她的脸怎会,她的脸……
那是一张眼睛以下生满了红疮的脸,不是少女偶尔冒出的几个红疙瘩,而是连成了一片天。围观群众仔细瞅着江流雁的脸,忍不住窃窃私语着。
“你看她的脸,怎么是那样的。难怪一直戴面纱呢。”
“哇,好难看啊。”
“真可怜啊,好好的女孩子长那种东西。”
方年生微怔了一下,不过他随即笑着摸了摸流雁的头:“没关系啊,红疮而已,总会好的。等它好了,流雁就是远山镇的小美人了。”
“是吗?”流雁噙着委屈的泪水看向方年生,“十六年了,它不会好了!”
流雁的自尊心在这一瞬间被彻底击碎,他抢过乔泊柳手中的黑面纱,捂着脸冲出人群。方年生狠狠地剜了眼待在原地不知所措的乔泊柳。乔泊柳像犯了错的孩子一般低下头,极其自责地打了一下自己的贱手。
后来,方年生告诉乔泊柳,流雁自落地后便生有此种怪病,春有痱,夏出脓,秋长癣,冬生疮。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脸上的光景随四季而变化,却没有四季的好风景。他曾为流雁研制新药,却也只是暂时性的抑制,做不到根治。后来,流雁到了八九岁有了少女心思,她就用面纱把自己的脸遮了起来,除了她父亲江真和方年生,便再不让旁人窥其真容。
这一遮,便到了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