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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老之将至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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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孤仙禾昏昏沉沉休息了一个小时,这才恢复了精神,但额上冒出的细密汗珠以及血色褪去的嘴唇都在提醒着她,短时间内不能再费心劳神。

    她挣扎着坐起来,在黑暗中摸索着床头灯的开关,却不小心碰到一处温热的肌肉。她倏地收回手。

    啪嗒一声,床边的灯亮了。大概是缺觉的缘故,沈习燃抬眼时,薄薄的眼皮印出一道深褶,眼神越发深邃。

    “还好吗?有没有哪儿不舒服?”他的嗓音很低,但出奇温柔。

    孤仙禾定了定神,“我睡了多久?”

    沈习燃低头看了眼手表,“一个钟头。”

    “那还来得及。”说完,她便掀被下床。

    沈习燃起身,抬臂,虚虚地把她圈起来,没有触碰到她。

    “要去哪?”

    “我去一趟胡爷爷的家。”

    “你要找年年?”

    孤仙禾穿好鞋,身形微顿,抬头看着他,“你怎么知道他?”

    “那孩子已经被接过来了。”

    浮空早就派小僧去将胡年接到了寺庙,但并没有马上告知小孩发生了何事,小孩正是叛逆期,他们都不擅长处理这种情况,只是告诉他,仙禾找他过来,小孩一听是仙禾找他,便没多想,跟着到寺庙来了。

    孤仙禾推开门,正好遇见端着粥碗过来的不忧。

    “不忧,年年在哪?”

    “在你的书房写作业。”不忧见她要走,连忙用身子拦住她,“把药先喝了。”

    孤仙禾闻到那酸苦的药味,捏着鼻子,皱起眉头。

    “必须喝。”不忧强势说道,但脸长得太清秀了,一点威慑力都没有。

    “喝了吧,身体要紧。”沈习燃在她身后说。

    孤仙禾深吸一口气,端起碗,咕咚咕咚快速喝完,舌头卷走唇边的药汁,抱怨道:“越来越苦了!”

    “那没办法,谁让你身子越来越虚弱了。”

    “我那是——算了,先办要紧事。”说完,便大步离开了。

    沈习燃正要跟上去,却被不忧叫住了。

    “沈先生。”不忧说,“浮空大师让我问你一个问题。”

    “小师傅请讲。”

    “仙禾醒来时,看见你在她房间里,有没有说什么?”

    沈习燃诚恳道:“她醒来就只问了时间,以及年年的情况。”

    不忧笑了笑,“好的,先生可以过去了。”

    孤仙禾有一间单独的小书房,里面布置得很简单,胡桃木的桌椅、琴台,以及两排书架。她平时会在这里写字作画,所以桌子很大,宣纸还铺在上面。

    胡年趴在宣纸上睡着了。

    孤仙禾轻手轻脚地走进去,手里还抱着刚刚从不慌那儿拿来的薄毯,正准备给胡年盖上去时,他醒了。

    随后,沈习燃也走了进来,他顺手关上门。

    “仙禾姐?”胡年已经16岁,少年人正是变声期,嗓子哑哑的,他揉了揉眼睛,看清眼前人。

    “夜里凉,把毯子披上。”

    “不用。你找我来有什么事吗?是不是爷爷又让你来说我了。”

    孤仙禾心里一痛,沈习燃忽的捂住胸口。

    “我……”她发现自己也不怎么擅长告知噩耗。

    “他是谁?”胡年指着沈习燃,一脸的戒备。

    “他是我朋友。”孤仙禾说。

    沈习燃走近了些,“你好,年年,我姓沈,名习燃。”

    一听是孤仙禾的朋友,胡年的表情立马松缓了许多,“你好,习燃哥。”

    “仙禾姐,我爷爷去哪了?晚饭都没回家吃。”

    “你吃饭了没?”孤仙禾问道。

    “吃了,隔壁安婶儿给我煮了碗面,你没来的时候,不慌哥哥还给我端了碗醪糟粉子过来呢。”

    胡年站起来,孤仙禾发现他已经比自己高出一个头了,青春期的男孩个子窜得快,胡爷爷平时虽然自己省吃俭用,却从没亏待过这个孙子,一箱箱的牛奶全是自己从山下挑上来的。

    “年年。”孤仙禾伸出手,迟疑了一下,然后握住胡年的胳膊,“你听我说,我……胡爷爷他……”

    胡年垂眸看着她,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年年。”沈习燃见孤仙禾开不了口,便打了岔,“你马上初三了对吧?”

    胡年望过去,“对。”

    “有想读的高中吗?”

    “不知道,考到哪读哪,考不上就去读技校。”

    沈习燃按住他的肩膀,“如果你想读书,就趁着初三这一年拼一把,考个不留遗憾的分数,如果你不想读书,也有很多条路可以走。爷爷让你好好学习,是因为,在漫长的人生路上,读书已经算是最轻松的一关了,他不想让你过早吃社会的苦,而读书会给你提供更多的可能性。但路怎么走,最终选择权在你手上。”

    胡年平日里最烦听这种说教,胡爷爷只要开个头,他就会摆着手不耐烦地说“知道了知道了”,但今天不知怎的,他心很静,脑子也格外清醒,沈习燃的话,他全听进去了。

    握住他胳膊的手出了汗,胡年担忧地看着孤仙禾,“仙禾姐,你到底怎么了?”

    孤仙禾仰起头,她注意到了沈习燃的眼神,坚定又沉稳,和他年轻的模样形成了反差。她缓缓叹了口气,直视胡年的双眼,“年年,你爷爷,走了。”

    沈习燃感受到手掌下少年人单薄的身躯在抖动,他加重了力道,“年年,别怕。”

    “他去哪儿了?”胡年心里已经有了清楚的答案,但他还是紧紧地盯住孤仙禾,“他不要我了?是因为我不认真写暑假作业是不是……但我马上就要写完了,我下学期一定会认真,不会让老师再请家长,也不会偷懒逃课,我不会了。你告诉他,让他马上回来。”

    孤仙禾忍住哭意,张开双臂想要抱住他,却被一把推开,沈习燃按住他肩膀的手也被挣脱。

    “让他马上回来!”胡年嘶吼道,绝望又无助。

    “他在法事堂,你要过去看看吗?”沈习燃说。

    很冷静的一句话,让胡年如坠冰窟,他转头看着沈习燃,嘴唇嗫嚅了片刻,最终什么也没说。他哭不出来,眼睛又涨又痛,憋得通红。

    父母离世的时候,胡年还小,对生死没有概念。爷爷虽然年迈,却从不将生老病死挂在嘴边,总是乐呵呵的,就算讲大道理被胡年嫌弃,也不会生气,脾气好,心态好,苦难对他来说就跟柴米油盐的家常小事一般不足挂齿。

    今天中午吃完饭,胡年在水池边上洗碗,午后的温度让人昏昏欲睡,爷爷在他旁边打了好几个呵欠,最后叮嘱了一句让他在家乖乖写作业,还承诺晚上回家会给他做茄子豆角,然后挑起扁担就走了。

    那会儿胡年懒懒地应了句“知道了”,其实心里还在嘀咕怎么又要吃茄子豆角,就因为他上周提了一句茄子豆角好吃,爷爷天天都想着给他做这道菜,他都吃腻了。

    今天就是最普通的一天,午后的寥寥几句家常便是诀别。

    “胡爷爷让我跟你说,愿你一生,健康快乐,做个善良的好人。”孤仙禾的声音像清凉的水冲刷着这浓黑的夜,“他说,你永远是他最有出息的乖孙。”

    胡年脑子里那绷紧的弦突然断了,他身子一软,往前栽了下去,孤仙禾抱住他,安抚地拍着他清瘦的背脊。

    少年痛哭出声,泪水染湿了她的衣襟。

    沈习燃撇开头,不忍再看。他的心口一直在疼,但他习惯了。

    胡年一直断断续续的抽泣着,哄也哄不好,孤仙禾便由着他哭。她力气不够,胡年又是整个人压在她身上,她的身形也越来越不稳,直到一只手撑在她背上,扶住了他俩。

    少年的眼泪滚烫,背后掌心的温度也是滚烫的,只有孤仙禾望向前方无尽黑夜的眼,是冷的。

    她听见少年发抖的声音,“不是说……好人会一生平安么……我爷爷……是好人啊……”

    她说不出话。

    “或许,老天爷有些孤单,需要好人作陪吧。”沈习燃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胡年后脑勺的发丝,他在用自己的怀抱,温暖两个人。

    “仙禾!有警察来了!”不慌在门外喊道,“住持已经从法事堂过去了。”

    胡年止住哭声,“警察?为什么会有警察?”

    孤仙禾扯了几张纸巾给他擦拭脸庞的泪水,“我待会儿再跟你详说,你现在先去法事堂,见见爷爷。”

    “沈先生,你和他一块儿过去。”

    “警察那边……”沈习燃也很疑惑。

    “我去处理。”

    “好。”

    四名警察已经被带到后院的客房里,孤仙禾赶过去的时候,浮空大师正和他们周旋。

    房间里还有一位满脸淤伤的女孩子,孤仙禾立马认出她就是山洞里的那个受害者,但她没有表露出来。

    “这位孤小姐就是最后见到老胡的人。”浮空说道。

    其中一名寸头男警起身给她腾了个位置,“孤小姐你坐,我们有几个问题需要了解清楚。”

    “没事,你坐吧,爬山上来也挺累的,现在又这么晚了。”她的态度很好。

    “请问你们口中的老胡是否跟你们说过下午五点到七点发生的事情?”

    “他临终前告诉我,下山的时候,路遇一处山洞,听见呼救声,他为了救人,带了一块利石进去,和一男子发生打斗,导致男子死亡,他的脑部受伤。在下山找警察的途中,胡爷爷不小心把腿摔骨折了,被一好心人背到寺庙。一个多小时前,因为得不到及时的救治,去世了。”

    胡爷爷去世的消息,浮空已经提前告知了警察。

    还没从被□□的痛苦中走出来的女孩在听了孤仙禾的话后,情绪更加不受控制,捂着脸开始哭,一旁的女警连忙低声安慰她。

    “因为山洞那边没有任何监控,我们是从死者身旁染血的石块以及门口的扁担提取到凶手的指纹,另外……”警察顿了下,接着说,“尸体旁边留了一个人名,胡山,是你们口中那个老胡的真名么?”

    胡山,被弃于大山,亡于大山。

    “是。”孤仙禾说道。

    ……

    胡年听清了门内的全部对话,他不再哭泣,扯了扯沈习燃的衣角,“我们去法事堂吧。”

    “好。”

    院子里很黑,不忧提了盏灯给他们照路。

    法事堂门口已经散落了一些符纸,木鱼声和诵经声让人心静。

    胡年跨过门槛,跪在地下,用膝盖慢慢朝最前方封好的棺材挪去。泪水滴在地板上,又被膝盖蹭干净,胡年从来没觉得离爷爷这么远过。近一点,再近一点。胡年伸出手,指尖颤抖着触上棺木,他释然一笑,用力地磕了几个头,磕头声听得人心里发颤。

    他无声呢喃。

    爷爷,你不痛了吧。以前我还挺怕鬼的,都怪你小时候老拿鬼吓唬我,但以后我再也不怕了。对了,茄子豆角我吃腻了,你可以换个菜做给我吃吗?

    沈习燃站在院子里,目光落在匍匐于地的少年人身上,然后朝着正中心那一口棺木,深深鞠了一躬。

    好人会一生平安吗?说不准。世事难料,噩运降临时,谁又能逃得掉呢。

    但还是得做个好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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