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老之将至2
胡爷爷是被人背进寺庙的,脚踝裹着纱布,不停渗着血,但他一声不吭。
孤仙禾慌慌张张跑过来,气还没喘匀,脸颊微红,愣愣地看着胡爷爷,以及那个背他的人——沈习燃。
“先生能麻烦您把胡爷爷背到后院吗?这里不方便清理伤口。”不慌说道。
“好。”沈习燃的嗓音很沉,饶是再好的体力,背着一个人走了一小时山路还是撑不住的,更何况他前面还背着个双肩包。
孤仙禾下意识去搭了把手,和不慌一人一边,拖住胡爷爷的身子,免得他向下滑。后院的人听说胡爷爷受伤了,很快就整理好了一间屋子,会医术的小僧已经候在里面。
沈习燃屈膝蹲在床边,孤仙禾他们稳稳地把胡爷爷放在床上。
这时,他们才发现胡爷爷的左脚以一个可怕的弧度弯曲着,右脚踝有一道深深的伤口,都看得见骨头了。
“左脚骨折了,右脚需要缝合。”小僧皱着眉头,“这必须得叫专业的医生来看。”
沈习燃接过孤仙禾递来的手帕,擦了擦汗,“我刚刚就打算送他去山下的医院,他说什么也不肯,只愿意来这儿。”说完,他又掏出手机,“我去打120。”
“别……别去。”胡爷爷虚弱地抬起手臂。
孤仙禾抓住他粗粝的手掌,安慰道:“爷爷,你想,如果你不去医院,你的脚就废了,脚废了,还怎么当挑山工,还怎么挣钱?”
这话说到胡爷爷心坎里去了,他黝黑的脸上滑下两行泪,顺着眼角浸湿枕巾。
沈习燃趁着孤仙禾和他说话的间隙,出了屋子,拨通了120。
……
挂电话的那一瞬间,沈习燃的表情出奇凝重,他一转身,便看见了孤仙禾。
“最近的医院开上来也要四个小时,早知道我还是应该把他送到山下。”言语里有浓浓的愧疚。
孤仙禾摇摇头,“你是在哪遇见他的?”
“归隐栈道。”沈习燃这次上山特意留意了各个栈道、亭台的名字。
“那儿离山下起码还要六个小时的路程,胡爷爷不会选择让你背他下山的。”
“那现在……我们能做些什么?”
“等。刚刚那个小僧学过医,他可以缝合伤口,其余的就只有等救护车过来再说了。”
“好。”
孤仙禾打量着沈习燃,汗水浸透了他的衣衫,发梢都是湿的,眉眼依然俊秀,却透着疲惫。
里屋正在治疗伤口,不方便进去,孤仙禾从旁边的房间拎了两个凳子过来,放在门口。
“坐下休息会儿。”她说。
“谢谢。”
“我去给你倒点水。”说完,孤仙禾便起身。
“诶。”沈习燃握住她的手腕,仅一瞬,又松开了,“不用麻烦,我包里有水的,而且我现在也不渴,坐会儿吧。”
孤仙禾今天穿了条米色的短袖棉布裙子,白皙的胳膊露在外面,到处都是红色的蚊子包。沈习燃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瓶子,递给她。
“这个涂了可以止痒。”
孤仙禾垂眸看着他的手腕,大概是背了胡爷爷太久,那儿勒出一条条红痕。
“谢谢。”她接过瓶子,按压了一点药膏出来,仔细涂抹在手臂的小疙瘩上,药膏清清凉凉的,确实很有效。
日头已经沉了,风拂过竹林,穿进这一方静谧小院,带来丝丝凉意。
“你今晚住哪?”孤仙禾问道。
“我去长笙先生的民宿。”沈习燃说,“你最近没有用手机?”
“对。你给我发消息了?”
“嗯……不过我猜到你应该没上网。”
“抱歉,我最近没去长笙那儿,所以……”
“没事。”
“你发了什么消息?”
“我就是想问问你——”
“胡爷爷!”屋里传来一声惊呼。
门口的两人腾地一下站起来,推门而入。
“怎么了?”孤仙禾快步走到床边。
“不对劲,他看上去好像不止脚受伤了。”小僧把带血的棉团扔进垃圾桶,摘下手套,“救护车什么时候能到?”
沈习燃皱着眉,“四小时后。”
房间里陷入一片静默。
孤仙禾盯着胡爷爷发白的嘴唇,张合都有些困难。
“爷爷,你想说什么?”她俯身把耳朵凑过去。
“不、不用、救……”费力地吐出几个字,胡爷爷猛地呛咳起来,整个人颤抖不停。
“胡爷爷!”
这时候他们发现,胡爷爷的枕头上洇出一滩血迹。
“他的头难道……”小僧不敢说下去。
“别救、我……”
“你们可以先出去一下吗?”孤仙禾喉头酸涩不已。
“好。”沈习燃抬起手,犹豫了一下,然后放在她的肩膀上,“有事随时叫我。”
孤仙禾点了点头。
等到房间里只剩下她和胡爷爷两人,孤仙禾这才盘腿坐在地上,她必须知道胡爷爷在这之前遭遇了什么。
“意识共鸣”极其消耗精神,孤仙禾与胡爷爷的意识连接之后,她能够承担他的疼痛,也能够用意识进行询问。只不过,她很久没用这个术法,也不知道能不能行。
“胡爷爷。”
两人身处一片混沌虚空,她试着唤他。
过了会儿,胡爷爷才应声,“小禾。”
“可以让我看看你下午发生的事吗?”
胡爷爷迟疑片刻,缓缓点头,“好。”
……
从仙落寺离开后,胡爷爷挑着空扁担去山下运货,哼着小调,脚步轻快,看上去心情不错。走到一半时,他忽然听见一阵哭喊声,好似在求救。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便继续往山下走,哭喊声并没有停止。天色不早了,这会儿路上也没什么人,如果他不去一探究竟,或许……
胡爷爷不敢细想,转身便朝声音的源头疾步走去。
那是一处山洞,一个女孩被一个男人按在地上,衣服被撕扯得破碎,男人拽着她的头发直扇耳光。
胡爷爷怒不可遏,从地下捡起块尖锐的石头就冲了进去。
他虽然60多岁了,但做了几十年挑山工,别的不多,力气还是有的。山洞里光线不好,一时之间混乱无比。
总之,当他反应过来时,那个男人已经倒在地上不停抽搐着,自己的后脑勺也因为撞到山洞凹凸不平的壁石上疼痛不已。
“走,小姑娘你快走!去叫警察!”
女孩子蓬头垢面,衣不蔽体,话都说不出来,一个劲在哭。
“死人了!”胡爷爷的话惊醒了她,“快走!”
女孩尖叫着跑了出去。
胡爷爷顾不上头部的痛楚,蹲下去,探了探男人的鼻息,认命般的瘫坐在地上,长长舒出口气。须臾,山洞里传出癫狂的,无奈的,又崩溃的笑声。
他没有手机,只能下山去找警察。扁担留在了山洞口,打死男人的那块石头也静静地躺在尸体旁边。他步履蹒跚,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走向他的地狱。
但地狱提前过来接他了。
或许是心神不宁,胡爷爷在下山途中踩到了一块长青苔的石头,左脚崴成骨折,右脚被利石割破。倒在地上起不来的那刻,他在想,这大概就是报应。
他以为自己会死在那条狭窄的山路上,意识溃散前,他看见一个年轻小伙子焦急的面庞。
年年长大了,也会是这样一个善良的青年人吧。
……
“小禾。”虚空里,胡爷爷唤她。
“爷爷,您说。”
“别救我,一命抵一命,我认了。”
孤仙禾沉默地摇了摇头。
“听话。”胡爷爷的声音疲累又苍老,“爷爷能活到现在,已经足够了。”
“那年年怎么办?你是他唯一的亲人了。”孤仙禾的声音在颤抖。
“我就算活下去,也会坐牢,一大把年纪了,像什么样,而且还会影响年年,死了也好,就当是还债。年年以后,就拜托你和长笙他们多多照顾了。我没读过什么书,教不好他,但你们不一样,有你们在,我相信他一定会长成个出色的大孩子。”胡爷爷忽然展开一个释怀的,笑容,“我原本以为会默默死在路上,幸好没有,多亏了那个小伙子,不然要是吓着行人该怎么办。小禾,爷爷知道你不是普通人,爷爷只希望,你以后的每一天都可以过得快乐些,轻松些。”
他就像所有慈爱的长辈一样,摸了摸孤仙禾的头,“麻烦你帮我跟年年道个歉,之前我说他学习不好长大后会没出息的,爷爷错了,你告诉他,只要他健康快乐,做个善良的好人,就是爷爷最有出息的乖孙。”
“胡爷爷……”
虚空在消散,连同那一抹越来越淡的灵魂。
“意识共鸣”结束后,孤仙禾浑身脱力,重重倒在地上。她刚刚承下了胡爷爷的全部伤痛,又消损了精力,这会儿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脚步声近了,有人躬身抱起了她。
浮空盘腿坐在床上,嘴里默念着法华经,手指拨动着一颗颗佛珠。
他又送走一位老友。
仙落寺的物资几乎全靠挑山工们送上来,那些挑山工换了一批又一批,有的上年纪后就被儿女接去享福了,有的因为积下一身伤病,挑不动,住进医院去了。只有老胡,从三十岁到六十多岁,几十年光阴就献给了这座野山。
浮空记得,老胡也是孤儿,他这一生,不知生日,只有忌日。
或许在多年以后,听雨山不再是一座野山,它会被开发得很安全,山里会设置医院,物资会有车辆沿着盘山公路送上来,需要苦力的地方越来越少,挑山工这样一个群体也会像其他某些职业一样,淡化在时间洪流中。
但,时间吞没不了每个渺小个体在这世间挣扎过的痕迹。
因为永远有人会帮他们记得。
念经声止住,浮空睁开双眼,看向窗外,一只蜻蜓立在窗台上,片刻后,又飞走了。
“不忧。”他唤道。
“浮空大师。”门外立着的清秀小僧已等候多时。
“准备超度法事。”
“是。”
“仙禾可还好?”
“仙禾姑娘看起来像是受了惊。”不忧答道,“但她不要我们照顾。”
“那便不要去打扰她。”浮空穿上鞋,朝门口走去。
夜色已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