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小园
“不饿。”
向萧回没好气地回了一句,显然,他对何祏八卦只讲一半的这种行为表示非常不爽。
urus仍在路上强势前行。
窗外的景色在飞速倒退,视野也渐渐开阔起来。何祏打开窗,任呼啸的风灌满车厢。
穿过遮天蔽日的林荫道,不仅场景被置换,连季节都变了个样。
不再是炎夏盛日,仿佛到了秋末春始。
这条路开阔又安静,因为太偏远,这里的车辆并不多,车行在路上左右都见不着同伴,很空荡。
而这里的风是自海上而来的,席卷着,能将人里外都吹个透。
何祏把胳膊搭上窗沿,黑色的suv在斑马线前乖乖地等着交通灯的信号。他整个人都放松了不少,很是惬意。
“今天运气不错啊,天气很好。”
向萧回似乎也被这舒爽的天气感染到,他的语气里是掩藏不住的兴奋和激动。
“嗯!我第一次来这里!好好看啊!哎,你经常到这边来吗?”
也不知道这句话是哪里出了问题,竟让何祏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回答。
他笑了笑:“工作需要。”回得格外简洁。
“工作?”向萧回没有多想,他仍着眼于窗外的好风景,只是顺口反问了一句。
何祏搔了搔额心,一反常态地正经解释起来:“嗯,不止这里,还有其他地方。这些公园博物馆什么的,也是我们公司文化推广的一个方向——咳,这里虽然远,但还挺适合散心的。”
这话说得半真半假的,让何祏有些心虚。
盖亚确实正致力于自然及历史文化的推广,比如一些质量上乘却人气不足的公园景区,还有明玉蒙尘的小型历史博物馆,但九石公园这个项目
在很早之前就是过去完成时了。起码对何祏来说是这样。
“正好我有个项目在这边,就带你过来玩玩。”
“啊?那不会影响你工作吗?”向萧回的视线终于从窗外挪了开来,他转过身,看向何祏。
凉风依旧在不遗余力地呼啸,何祏故作轻松地瞄了向萧回一眼,调侃道:“小朋友,你想得也太多了吧,你该不会以为我等下要掏出个电脑来吧?”他“哎”了一声,调子拖长,“就是来实地考察一下的,你放心玩儿!不影响。”
放心玩?
向萧回瞪大了眼,犹犹豫豫地问出口:“额所以你的工作,就是去找地方玩?”眼里闪着羡慕。
何祏眉尾高高扬起,将一双桃花眼衬得更为明媚。他玩弄心起,信口胡诌道:“嗯,差不多吧,也可以这么理解。”他余光瞥到向萧回震惊的表情,一个没忍住,自己先笑了出来:“逗你的!这里之后会有个活动,要宣传,所以提前来看看。”
帮周涌看也是看。何祏暗中说服自己,把每个字都说得理直气壮。
不出何祏所料,向萧回成功转移了注意力,轻易得连一波一折都没有。他好奇地问何祏办的是什么活动,而何祏则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路况——即使路上什么也没有,只有他们一辆车大喇喇地行在路中央。
方向盘上,食指有节奏地一下、一下地落在上面,夹在呼呼的风声里连个影儿都听不出。何祏抿起嘴,煞有介事地警告向萧回:“小朋友,商业机密,不,许,问。”
又是这样,听到一半就没下文了,但这回向萧回只是撇了撇嘴,就转头继续吹风看风景了。大概是这里的环境实在太好,养人养脾性,他没和何祏计较。
车内又安静下来,两人一路无话,只剩破窗而入的风鼓鼓地盖上他们的耳廓,辟出一片只有它存在的天地。
——可你说不得它半句不是,因为和海边的风相比,它已经算是温和了。
九石公园是座在历史遗迹上重新改建的公园。
据传这里曾是某位宠妃生前的行宫旧址,九石公园原是她行宫中的一角后花园。之所以选址于此,是因为这是她和皇帝初相识的地方。
当日佳人美目,日长风暖柳青青,繁花染红了山野,春日的云彩倦卧在九石镇家家户户的素墙上,石板路愈行愈宽,走到头便可见海天一色,盛景挠人。她被皇帝带回了宫。
深宫多生怨,即使再受宠,也不再是当初日日相对的一双人。于是她此后的日子便如扶醉之梦,独身而立的夜晚总以酒香祭相逢。
若说皇帝爱她,却任她纵酒伤身,在情海中蹉跎;可若说皇帝不爱她,却准了她的请求,为她建行宫,放她回小镇了此余生。对皇家而言,这是史无前例之举,而对后世而言,这是人人称颂的天子衷情。可她自以为逃离了深宫愁苦,但旧地浑是新愁。她占着偌大的宅院和临海的后花园,死后孤身入穴,生前绝丝泣血。
后人感怀帝王与平民之女难以两全的爱情,将他们的故事代代相传,即使行宫早已随着宠妃的离世而香消玉殒,也依然将这一块划为圣地,赋予它“天之余恩”的意味。而到了现在,就成了重海市的九石区,她的后花园则成了他们故事的承载者,九石公园。
九石公园靠海,沿海的一边是绵延数里的步行道,步行道上每隔几步就有一条花岗岩做的石椅,稍微仔细点观察就会发现,石椅上是一幅幅连续的浮雕,浮雕上画的就是宠妃和皇帝的故事。
何祏和向萧回沿着海边的步行道向前,头发却都不约而同地齐齐向后飘去,就像有人在后面拉扯他们的发梢。
常有些都市怪谈说这是在叫过往的行人慢点走,起码看完了石椅上的故事再走。这说法带了点诡异,但用解故的话来说,其实只是迎面而来的风与行人打了个照面,然后它干脆又利落地将它们束拢归好。
风是温柔的,是头发不听话。
在这里闲逛的多是住在这边上的人,他们总喜欢带着宠物一起来散步。
此时就恰好有这么一对。主人坐在长椅上,它安静地窝在主人怀里。
向萧回一副跃跃欲试想去摸一摸的样子,却又畏畏缩缩不敢上前。他好像真的很喜欢小动物,也真的很怕生。
等走出一段距离后,向萧回才兴奋地跟何祏感叹道:“哇!你知道吗,刚才那只和小声姐家的小林子好像啊!”
与向萧回好奇心过剩,什么都要看两眼不同,何祏从踏进九石公园开始就好像变了个人,话变少了,也无心其他。就好比刚才,他一个劲地光顾着带人往目的地赶了,哪有向萧回看得仔细,不过匆匆略了一眼罢了。
于是当他想回头再看两眼的时候才发现,他们两个已经走出很远,远到一人一狗连同那条椅子都已经完全瞧不见了。
他一时无话,也不知该接什么,便随便扯了一句:“林小声?”
因为是第一次到这边来,向萧回全身心都扑在了这个公园上,压根没注意到何祏有哪点不寻常。他自顾自地点了点头,依旧欢腾十足:“嗯!她养了只猫,叫小林子,超级超级可爱!很小一只!”
说着还伸手给何祏比划了一下。
猫?何祏顿住脚步,疑惑道:“那不是只狗吗?”
“啊?”向萧回两手僵住,尴尬问道,“是、是吗?”
何祏撇过头多看了他两眼:“你脸盲?”
“?脸盲不是指人的吗?”
“分不清猫狗也能算吧。”
“”
向萧回无语,半晌嗫嚅道:“反正都是一小团分那么清干嘛”
前方又出现了一人一宠物,向萧回很快将刚才的对话抛之脑后,再次被转移了注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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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条步行道上的行人不算多,稀稀落落地,都在踩着石砖迤逦而行。这条路虽然饶了远,但何祏习惯走这边。
海风依然强势,攫取着前行者的呼吸,阻挡他们前进的身躯。
狭长的步行道被一个向外凸起的半圆形观景台一分为二,踏上观景台的木制阶梯,似乎有海浪在亲吻一双双鞋底。
水比风温柔,它勾着人驻足停留。
当何祏还在出神想着什么的时候,一个小女孩儿从观景台上奔来。她着急地想走下楼梯,却不小心和向萧回撞了个满怀。
何祏终于回了神。
他看着向萧回将女孩儿扶起,女孩儿很小,只有四五岁的样子,站直后堪堪到他大腿。她急急对向萧回道了声歉,声音软糯,还压着呜咽。
倔强的小姑娘说完对不起就匆忙跑开了。
不会是走丢了吧?
两人都有些不放心,他们没有马上离开,而是用视线紧跟着小姑娘的身影。
只见小姑娘晃晃悠悠地跑下楼梯,小小的两只手牢牢揪住了一件及膝的明黄色防晒服。他们长松一口气,以为她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家长,可等那个穿着明黄色防晒服的人转回头,小姑娘却失望地松开了手。
她茫然又失落地看向四周,眼睫轻颤,再没绷住。
眼泪汩汩而下,是向萧回先一步跑到了小姑娘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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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分钟后,园园牵着向萧回的手,在边上乖乖站着,广播里还在循环播放念给她爸妈听的寻人通知。她又一次仰起头,红红的眼睛看向向萧回,一边奶声奶气地叫着哥哥,一边焦急地问他,自己的妈妈到底什么时候来。
向萧回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安抚道:“园园别着急,妈妈很快就来了,哥哥陪你。”
他半蹲在地上,任小女孩儿拉着他的手。
其实公园的工作人员在一开始就谢过他们并建议他们继续自己的行程了,但他们都想等着,而小女孩儿也不想放向萧回离开。
她似乎特别黏向萧回,虽然情绪仍有些低落,但好像只要有向萧回在,她就能安心很多。
园园一看就是个很懂事的小姑娘,可懂事不等于不会不安。向萧回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耐心安慰她,好在她的父母并没有让她等太久,不然就算是向萧回,恐怕也会觉得有点难办了。
匆匆赶来的家长不住地向他们道谢,告别时,小姑娘看上去还有些舍不得。
何祏淡笑着目送他们远去,一转头就看到向萧回望着那一家三口离开的方向,久久没有移开。
“小朋友,小朋友?嘿,回神!”何祏挥手在向萧回跟前打了个响指。
“啊?”向萧回倏然回神,脸上很快就染上了一抹歉意的绯红,“啊抱歉抱歉,不好意思,走、走吧,还要去哪儿?”
有问题。
何祏没接话,只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问道:“小朋友,你刚怎么了?”
何祏漆黑的瞳孔中倒映出向萧回有些沮丧的神色,他缄默片刻,看着前方水泥地上斑驳的划痕和大小不一的坑洞,声音闷闷的:“没什么,就是想到我爸妈了。”
不是想爸妈,而是“想到”爸妈。何祏琢磨着这其中的一字之差。
很简单的两个字,却可能是需要压下千头万绪才能勉强说出口的一段往事。
现实与过往交织,那种孤独感,旁人无从探之。
或许曾悲恸不能自已,却被迫在时间的前行中为它披上一层薄布,那动作何其轻柔小心,是生命之重,亦是脆弱的易碎品。而经年以后,哪怕顶天立地无所不能,也只敢悄悄掀起一角,待看一眼后,再将它仔细掖好。
是深切的想念,也是无可追的遗憾。
何祏觉得自己多少能体会到一些。
向萧回亦步亦趋地跟在何祏身后,两人就这样沉默走着,直到何祏低沉的嗓音在前面响起才停下。
“呐,吃吧,这家还不错,心情不好的时候适合吃点甜的。”
向萧回这才注意到,原来何祏带他来到了一家冰淇淋店。
这家店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但生意不错。
向萧回接过何祏手中的甜筒,小声道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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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树掩映的小园里,何祏坐在圆桌前,看对面的向萧回慢慢吃完整份冰淇淋,他没有出声打扰,只在向萧回快吃完时才拆开随身带来的一包湿巾。
向萧回接过何祏递来的湿巾仔细擦拭着,纸巾随着动作被一点点揉皱,他低头看着手中的一团,缓声道:“我小时候也像那样走丢过。”
墨黑的目光如水般温润,何祏静坐着,等他继续说下去。
“那次爸妈带我出去玩,也是个和这里差不多的地方,很漂亮。到一个园子里的时候我看到了一架钢琴,有个爷爷正坐在琴凳上弹,我就躲在边上听,然后听着听着就挪不动步了”
那个园子很大,在小小的向萧回心中恍若神秘不可侵犯的殿堂。园子里栽种了很多种他在百科书上看到过的花草树木。它们和谐地分布着,环绕着正中央那架银白色的钢琴。老人在泛着纹路的皮制的琴凳上端坐着,衣着朴素,灰色的老式衬衫上还有明显的熨烫过的痕迹,看上去既干净又整洁。因此,虽然不是电视上常见的那种考究的燕尾服,却也实实在在地让小向萧回眼前为之一亮。
银白色的钢琴在老人身上反出了光,指下的琴键弹起又落下,手腕平稳而有力,叫每个音符都充满了张力,也将那个叫向萧回的小小孩童深深吸引。
“其实说起来挺好笑的,我爸妈他们都是搞音乐的,在同一个交响乐团工作,却从来没有特意引导过我。我爸妈说,他们想我自己选择,可他们又忙,所以我有机会看到的也并不多。”
“他们也没想到我会和他们走一样的路。不过看得出来,他们很开心。”
向萧回轻轻合上眼追忆着,眼睫被偷跑出来的眼泪打湿,结成了几小撮。他慨叹道:“大概这世上就是有这么巧合的事吧,那次巧遇不仅让我喜欢上了钢琴,还找到了自己的老师。也就是那个老爷爷。”
他嘴角挑起,闭着眼笑了起来:“其实他就在我爸妈他们学校里教书,也算是他们半个老师了,所以特别简单地,他也成了我的老师。”
“哦对,你也见过,就是我家楼下小店里的那个爷爷,你们还聊了天的。”浅棕色的眸子眨了一下,看了何祏一眼。
果然是专业人士啊,何祏这么想着。
“我现在就是那个爷爷带着。”
不远处的草坪上有几只绵羊雕像,向萧回选中其中一只,然后目光涣散地盯着它。他继续说道:“因为我爸妈他们去世了。”
“车祸,一个都没抢救过来。”
风似乎透不进这个角落,无端让这一片起了燥热。
“其实我爸妈给我留下挺多钱的,但可能是运气走到头了吧,”他自嘲地笑了一下,“我有一对好父母,有一位好老师,但没有好的亲戚。那些叔伯他们看我年纪小,把我爸妈的钱全抢光了,一点没留,最后还是老师可怜我,把我一路带到现在。”
何祏在心底轻叹了一声。
血缘是个奇妙的东西,它既能无中生有,又能冷眼无情。
向萧回断断续续地说着:“我是来这边上大学的。那天你也看到了,爷爷他年纪很大了,我不想再给他添麻烦了。”
“他没有别的亲人,这么多年只有我陪着他。他离不开我,我也不能没有他。”
“但他现在生病了,边上学边打工的话完全不够,所以我办了休学。你别听上次小声姐说得那么夸张,其实‘旧亭台’的老板人挺好的,他给我工资很高,我很感激。”
他似乎又陷入了另一段回忆,声音轻了下去,显得更加虚浮无力:“我们搬过来的时候没多少行李,最大的一件就是那架钢琴。我当时想把它卖了的,但爷爷他,他说什么都不同意”
“其实其实我也舍不得啊”
“可我只有爷爷了,我不想”这句话他没说完。
就像有些感情沉重起来,就连假设都难以承载。
“但爷爷说得也对,我不能把它荒废。”
“只是只是爷爷说的是理想和热爱,可我却”
他仿佛羞于启齿:“我满脑子都是钱。”
他脸上隐隐挂着羞愧,但还是强撑着捏了捏拳,给自己打气:“哎,这可是我的手艺啊!我又不可能一辈子靠在便利店打工过活,我只有继续努力把它学好学漂亮,才可能有更好的出路啊!只有这样,只有这样,我和爷爷的日子才能更好过一些”
他扯扯嘴角想笑,却笑得苦涩:“就是吧,有时候还是会觉得有点难过”
“毕竟我以前,是真的”是真的很喜欢钢琴啊可现在呢,甚至连提起它都要小心翼翼。
他哪里还配说喜欢?满身的铜臭味,他只会把它弄脏。
海风终于穿过长廊,穿过密径,晃起一旁的枝叶,发出了痒人耳膜的沙沙声。何祏换了只向萧回边上的石凳坐下,目光落在远处的树梢上,右手轻轻拍上他挺直的脊背。
向萧回深吸一口气,自在得仿佛他已无大碍:“果然,说出来就舒服多了!”
他看起来似乎已经恢复如初。他侧头看向何祏:“哎,你下回要不要上我家看看那架钢琴?老古董哦,很不错的!”
何祏也跟着笑了起来,漂亮的桃花眼在微涩的海风中荡漾。
他说:“好啊,什么时候?”
插曲终究还是以破坏计划的居多。这场促膝长谈后,无论是否有心结,都已经不再适合在此时逗留。
长风轻吻过每一片绿野和砖石,都不再见二人踪迹。
旅程草草收尾,他们各怀心事,却也相安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