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孤林
盖亚实行双休制,但精神科的号在周末总是不多,尤其是蒲漠。可能是成年人总想避开人流高峰来分享秘密,所以除开刚开始的几次,何祏之后的治疗都是在九城公馆这边进行。当然,是蒲漠主动邀请的。
被魏必强行压去看病的那次,是何祏第一次见蒲漠。虽然一直知道解故有个做心理医生的发小,但何祏与蒲漠总是相见无缘。说来也算是造化弄人,他们二人皆与解故交情颇深,却都在解故去世后才真正熟稔起来。
何祏一向对时间、约定等这些东西有种近乎变态的执拗,如有约好的时间,他总会提前很久就做好准备。
那天也是。
那一天,他如约前往,却在路上接到蒲漠的电话。蒲漠说他临时有事要出去一趟,未曾想何祏已经快到了,蒲漠抱歉承诺,让何祏先在公馆外随便找家店坐会儿,他办完事就立刻回去。
于是何祏进了九城公馆外的那家“旧亭台”,遇见了那个自称是私家侦探的男人。
何祏还记得自己当时正坐在临窗的吧台,百无聊赖地翻看着一本杂志。
杂志是随手买的,非常无聊,以至于他看了没几页就打开手机,准备打几把游戏消磨消磨时间。
那个人就是在他拿下最后一个人头,准备再开一局的时候朝他靠过来的。
肩头被那个人小心翼翼地拍了拍,何祏起初以为是蒲漠回来了,他退出游戏等待区,可抬眼后看到的却是一个陌生的男人。
他死死地盯着何祏,看上去紧张又激动。
该怎么形容他的眼神呢?大概就跟在沙漠里迷了路的旅人差不多——心理和身体机能都达到了极限,而他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找到水源。
哪怕被他抓住的只是一道维持不了多久的虚影,于绝望中久涉和因渴水而甚嚣尘上的孤独也能被其抚慰。
何祏放下手机,端详来人。
头发有点乱,个头不高,瘦小肤黄,洗得发白的衣服空荡荡地套在一架皮包骨上。他拘谨地站在何祏面前,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拎着个老旧的深褐色公文包,虽然没什么审美品味,却相当符合他的气质,并不突兀。
之所以会说“突兀”这个词,自然是因为他带了个突兀的东西。
那是架一看就很昂贵的单反,和这人潦草的形象格格不入。
有些个人风格独特的摄影师确实会有意地营造出一股矛盾或是颓败感,但以何祏这些年的工作经验来看,没有哪个摄影师会把随身带着的包用到烂的,且不是故意做旧的那种;更别说这还是个街边小店里随处可见的大众款公文包。
就在何祏上下考究,分析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头时,男人激动开口,连声音都在发抖:“你、你身边是不是,是不是也有人去世了!非常重要的人!”
说完又像是怕何祏误解,连忙补充道:“你你别误会,我有个朋友,他、他被人杀了,但杀他的凶手一直没找到,我那个,我就是想问问,你是不是、你是不是也是这样,是不是?”
有那么一会儿,何祏觉得自己的头被人狠狠捶了一下,他疼得说不出话,而这个人似乎也没打算给他个接话的机会。
男人把公文包往桌上一拍,变得更激动了。他一把抓住何祏的胳膊,抓得特别紧,像是生怕何祏会逃了一样。他依然在对着何祏发问,却又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他也是这样的对不对?对不对!是的,一定是,我感觉到了我感觉到了!我的直觉不会错!你能和我说说吗,我们、我们一起调查吧,好吗?”他艰涩地说着,语气也越来越卑微,不禁让何祏怀疑他是不是快哭了,“我已经追查这件事很久了,真的很久很久了。你是我遇见的第一个,第一个但我确定你是,你真的是我能感觉到的!”
何祏白色的衬衫袖子被他攥得蹙成了一团,突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表情如遭雷击。
“等等所以、所以这真是连环杀人案?!那,那是不是还有更多”
男人越说越魔怔,何祏思索着还是先把他安抚下来为好,便打断道:“你先坐下吧,坐下来好好说。”
何祏一说话他就立马安静了下来,即使前一秒他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无法自拔。他捏着公文包的手把,把包沿着桌子的边线放齐,然后将单反小心翼翼地安放在深褐色公文包的上面。他面色蜡黄,依言在何祏身边坐下,只沉默看着他,像在等何祏开口说话。
何祏无声地叹了口气,他只能随便挑个话头问道:“您是您叫什么名字?”
“林详,我叫林详,是个是个私家侦探。”他话接得很快,看样子应该已经镇定下来。
“侦探?”何祏有些意外,这年头,侦探可不是什么合法的生意了。
这人看起来老实本分,活像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闷葫芦,不是一头扎进实验室就连着好几天不吃不喝的研究员,就是坐在电脑前废寝忘食的资本心头好,没想到他真正干的事,还挺大胆热血的?
“嗯,其实,其实以前主要就是帮人找人找东西,或者做一些简单的调查的,直到两个月前我朋友去世我,我一直在等凶手落网,但一直没等到,所以就开始自己查”
这家“旧亭台”的门上没有挂风铃,来往进出的客人开关门时激不起太大的声响,甚至连里面的店员都是懒恹恹的。店内静悄悄的,很安静。林详的两只脚并排踩在了高脚凳的横栏上,他手掌盖在膝头,深吸一口气后,将整件事缓缓道来。
“他叫沈言长,家里家境殷实,但家庭环境复杂。他爸表面光鲜却私德有亏,在男女关系上没有任何禁忌,而且从来都不避讳他和他的母亲,”他看了眼何祏,“所以,言长和他的母亲一直以来都过得非常痛苦,但也能勉强支撑下去,直到”
“直到他母亲撞见了那一幕”
“言长他,被他的畜生表弟挖了墙角,女朋友成了前任,前任又辗转成了他的表弟媳——他表弟和他前女友的婚礼挺隆重的,你可能还在新闻上看到过。言长一开始懒得和他们计较,婚丧嫁娶本来就是别人的自由,可谁也没想到事情后来会发展成那样”
隔壁的小超市突然放起了劲歌,音量直直盖过了“旧亭台”内黯淡的一角。
“成了他弟媳的前女友,竟然又暗渡陈仓地和他爸搞到了一起,还,还当着他母亲的面,在”他被这些事脏到了口舌,放在膝头的食指握紧,像是要把骨头捏碎。
他没再详说,但何祏已经听懂了。
“他母亲因此大受刺激,再也忍受不了,最后自杀去世”
“有时候我觉得命运真不是个玩意儿,怎么就能对那么好一个人那么”他有一息哽住,仿佛那不是个玩意儿的命运也将他的喉咙一同扼住,“虽然那样的家庭环境让他变得有些孤僻,但他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他看着窗外浓密的枝叶倾诉满腔的怨恨,也不知是说给谁听:“他会不声不响地照顾你、帮助你,他的家庭没有给予过他一丝温暖,我都不知道他到底是哪里学来的这种无私奉献的精神。他说他不知道他爸的存在到底有什么意义,而他的母亲,也因为那种父亲,开始变得不明白自己儿子存在的意义。”
他脸上写着讽刺,话里话外全是酸涩:“他明明有家庭,却比流浪儿更像个孤儿。本来,他以为自己也可以对他们毫无挂念铁石心肠,可是当那个对他不管不问的母亲自杀离世后,他开始整天整天地陷入难以自抑的心痛和无措中。他问我为什么,不都说是父母更爱孩子吗,怎么到他这儿就不成立了呢?”
言及此处,林详苦笑一声:“你是不是在想,‘他是不是有病,为什么要对我这个陌生人说自己朋友的隐私?’”
他长叹一声,如同给自己加油打气。
“其实两个多月前,我也和刚才的你一样,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他自嘲地笑了笑,“很奇怪吧,我刚还说他是我朋友。”
“我啊,我和他认识好多年了,他还救过我的命,可我却我却一直到最后才知道他的这些、这些痛苦的事情”
他把脸埋进掌心,似乎连呼吸都开始不通畅起来。
如柴般的手背紧紧绷着,一道道细窄的血管在干枯发黄的皮肤下丑态尽显。他拼尽全力地想振作,可抬起头后,双手仍在颤抖。
“我一直以为他顶多是个有些不合群的富二代,像他那么会照顾人的人,一定是从小受着良好教育享受着很好的照料长大的”
林详重重地闭了下眼:“后来,他去看了心理医生。”
“他的心理医生建议他试着和他信任的人多聊聊。他选择了我。”
“其实我当时听完他说的事以后心情挺复杂的,复杂得连我自己都说不清,但更多的还是庆幸。”
“因为他说出来了。”
“这或许意味着,他能走出来不是吗?”
“可他死了,被人杀死了,他没能活到走出来的那一天。”
“他一辈子受够了苦,日子都还没活明朗呢,就死了?”
沈言长宛若命运的玩物,他在操盘手的手下被翻来覆去地玩弄,偶尔的好运也不是怜惜,只是为了让他摔得更惨的前戏。窗外是蔽日的绿荫,林详看着投在镂空石砖上的阴影,眼底是浓稠的恨意。
他摇了摇头,继续说道:“我之所以和你说这些是因为他在死前来找过我,他嘱咐我,或者也可以说,是他最后的遗言。”
“那段时间他情绪不是很稳定,明明之前好过一阵,但后来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恶化了,甚至还一度抗拒就医。”
“但他最后找到我的时候是清醒的”
“我确信他是清醒的。”他肯定道。
“他说,有机会,去找到合适的人,把他的事情说给他们听。”
“我那时候其实真的不懂,我不懂他这是要干什么。就像你想的那样,这么私密的事情,我不明白,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叫我去讲给其他无关的人听!”他不再攥着膝头那点布料,而是紧紧握着拳,力道大到像是要把拳头嵌进骨肉里。
“——可是三天后他死了,被人杀死了。”
“凶手到现在都还没抓到,甚至连个影儿都没有!”
林详转过头,看着何祏,一字一句认真地说道:“他说的合适的人,我先前没有找到过,因为他从来就没有给过我任何线索和方向!你是第一个。也是见到你我才意识到,或许言长他没给我方向就是一个方向。他是要让我靠我自己的直觉来找,他知道的,他一直知道我这个直觉的,他是相信的!”
“当然,可能、可能你会觉得有点难以相信,但我真的,真的对同类的触觉很敏锐,一直很准,从来没错过!其实我今天就是追查一条线索才到这来的,也是来到这里之前我才突然冒出了这么一个念头,我在想,要是有跟我有相同遭遇的人就好了,我们都失去了对自己极其重要的人,他们同样死于非命而凶手至今下落不明,他们都是好人却都被凶手用一些我们还不知道是什么的阴暗扭曲的理由残害致死,然后,然后我就看见你了!”
“我我没什么本事,但我还是想把这案子查下去。这二十多年我打过不知道多少次退堂鼓,可言长不一样,他是我唯一的朋友,就算、就算他最后没有来找过我,我也是一定要等到那个杀人犯落网的那天的!”
他双拳紧握,薄弱的皮囊像是要被用了十足力道的掌骨顶破。明明憔悴得风一吹就倒,却依然用信念垒出了一道遮风挡雨的墙。
“我从小就有这种直觉,说不上算什么,就是每当同类靠近的时候都会有种不一样的感觉,就像额,就像手机的短信提示一样,那种感觉一出现我就知道:是,对,是我想找的人要来了。”他边说边点着头,“所以当我看到你的那一瞬间我就知道,你就是言长说的那个合适的人,所以我应该告诉你这一切!”
这一段解释得有些急迫,说完后他停顿了一会儿才继续问何祏,语带试探:“所以你身边是不是也”他好像又变回了几分钟前刚见面的那副样子。
“是,确实有人被害。”
“果然、果然!”
“但他并不是个对我很重要的人。”何祏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
很明显,林详的话并没有说完,但何祏却好像很清楚他接下来会说些什么。
无非就是,“这是连环杀人案,你能不能帮帮忙”之类的。
其实要是换作旁人,哪怕这人通篇胡言乱语是个实打实的疯子,何祏都会帮上一二。
可事关解故啧,他实在不想牵扯太多。所以
“所以按照林先生方才的——”回想林详说过的话,何祏轻皱了下眉心,“寻找同类的标准,我恐怕无法达标。”
高脚凳在失了压力后迅速向上弹起,何祏径直转身,却在走出两步后就停下,又多说了几句。
“林先生,我很同情您朋友的遭遇,也理解您想找出凶手的决心,虽然不能帮到您什么,但根据您刚才所说的内容,我有一点小小的建议。”
手机屏幕上弹了条消息,是蒲漠告诉他自己已经到了;何祏瞥了一眼,他收起手机,继续直视林详进行阐述,显得格外有诚意。
“虽然我不确定您的这种直觉是个什么机制,但如果您真的对此非常自信且认定这是一起连环杀人案的话,那我建议您不妨试着换种思路,比如将搜寻同类的范围缩小,这样,准确性也许会大幅提升也说不定。”
“当然,我个人还是更倾向于去挖掘些更实际点的线索。”
言外之意,就是不要把破案的希望寄托于虚妄的幻想执念和玄幻的超能力。
何祏真正想说的重点自然是这最后一句,但看林详那样子,多半是没听进去。
“那么,告辞。”
过剩的同情心对生活毫无助力,甚至还会带来不少麻烦。
何祏自问自己已经仁至义尽,所以他再无挂碍,礼貌道别离开。
因此,他既没有看见身后那位私家侦探灰暗的眼神中倏然亮起火光的模样,也不会意识到自己话里内涵的“不实际的线索”给了林详多少启发。
为逝去友人奔波了数月的男人又开始自言自语起来,似乎是在说:“对,对,同类凶手,我可以直接锁定凶手啊!”
蒲漠大概会庆幸何祏没看到这一幕吧,不然再来个病人,他这休息日,可就真要泡汤了
玉生街上沿路的店铺几乎都是从古屋改造而来的,遮天蔽日的行道树间也有不少在此屹立了百年。这是条货真价实的古色古香的长街,累年的岁月不仅没让它在日新月异的现代冲击下显得萧条,反倒还因其经久不衰的坚持而更添魅力。
头顶茂密的枝叶仍在固执地为人们遮挡炎阳,何祏没来由地有些后悔,他回想起那时候自己的决绝,不禁在想——要是那个叫林详的人现在来找自己,他说不定真的会答应。
路面无光,他叹了口气,对向萧回道:
“其实也没什么。”
“不说这个了,哎,你饿不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