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香径
从迎春到繁园,无论走哪条路都会不可避免的在下班高峰期遇上交通大堵塞。因此,等何祏送完向萧回再回到公馆,寻常人家早过了饭点。他果断放弃回家做饭,打算去外面的步行街随便找家店打发晚餐。
繁园公馆外的那条街有个很仙的名字,叫“白鸾”,不过人们都更习惯叫它“鸾尾”,因为它的街头有家很出名的手工鞋店就叫这个。
鸾尾街很长,有像“鸾尾”那样与众不同的创意diy,也有数不清的小吃店。你可以说它是步行街,也可以说是美食街,反正不管怎么看都和繁园这个高档公馆是两个世界。曾有不少住户为此提出过抗议,说鸾尾街的实况和之前规划好的大相径庭。
但最终还是败给了那些飘香十里的大小餐馆。
毕竟,它们真的太出名了。
很难说清那些商户是不是都商量好的来这里扎堆,总之鸾尾街上,无论是西式餐点、中式饭店,还是火锅烧烤麻辣烫,又或者是隔壁巷子里的小小苍蝇馆,你都能在本市的美食点评top榜上找到它们的身影。
所以有时候也很难分清,那一个个从公馆里出来的圆挺挺的肚子,其中是不是就有鸾尾街的功劳。
虽然不是饭点,但不少店仍排着长长的队。何祏避开人群,进了一家面包店。
这家面包店的位置很巧妙,左邻右舍都不是美食店,既没有长队相夹,又能有极好的视野端详窗外,不会错过一丝人间烟火气。
——虽然何祏此时并没有这个心情。
他谢绝了堂食的邀请,提着袋子徒步去了公园。这个季节的夜晚即使没了太阳的炙烤也是同样难耐,更何况草木间还有成群结队的蚊虫在伺机出没,因此,何祏此举实在不是一个很好的决定,但他仍一意孤行。
何祏找了条长椅坐下,临江的风吹散了些许闷热。他将袋子放在一边,打开盒子,从里面取出一小块三明治。
三明治是冷藏过的,让何祏想起白天买给向萧回的那份冰淇淋。
何祏看着江面,试图借着指间未消的凉意冷静躁动不安的内心。
这大概是他第一次选择直视这份混乱吧,自那人死后。
那是一个深冬的夜晚,天气很冷,繁园公馆a栋1301号传出一阵又一阵的拍门声。
是解故在储物间里拍门。
他在请求何祏把门打开,声音里是显而易见的惊惶和战栗颤抖的不安。如果这扇门是透明的,大概还能看到解故那双浅棕色的眼里正噙着泪。
他在哭。
何祏觉得,解故在他记忆里留下最多的好像就是那双总是含泪的眼。
他或许很爱哭,也或许是因为何祏才哭。
那真是一段糟糕的日子,怪异的行为加上暴躁的脾气,成了自解故走后令他最印象深刻的事情,就像被水泥灌进了大脑,它们被钉在视网膜上,永远也抹不去。从此,那以后的日日夜夜里,被绞碎割裂的记忆中总会有这样的片段反复上演。它常会提醒何祏一件事,提醒何祏他曾不止一次地向解故提出过分手,但解故不答应,哪怕他们争吵,哪怕他拳打脚踢,解故依然不同意。
这其实很令人费解,解故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坚持?
一边包揽家里大小事务,一边还要忍受伴侣的臭脾气,仿佛一个任劳任怨的老妈子。
还是他们也曾有过一段还算不错的时光?
不然解故何至于此?
他又不傻。
只是薛定谔的猫或许还有存活的可能,但那段所谓的甜蜜恋爱却是踏遍何祏记忆中每个角落都是同一个结果——
杳无音讯。
他确实不记得有这么一段过去。
所以也可能,是因为自己并没有那么爱他。
至少不像解故那个傻子一样。
否则,解故也就不会被赶到那样一间闭塞简陋的小屋子里了。
生病可不是借口。何祏这么想着。
如果真的是他在乎的恋人,就算是生病也不会那么做。
可他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会让他这样对待解故?
那是多么阴暗的一个房间啊。
还有解故从门内传来的一声又一声的哀求,从混乱到清醒,无论何时,都始终盘桓在何祏的心头,挥之不去。
他是真的有些害怕那间储物间,害怕他曾经分配给解故的那间房间。
他将解故放逐到这套屋子的最角落,可如今却又成了困缚他自己的锁链。房里锁着的痛苦灵魂成了他最灰暗的记忆,与那房间一样,终年不见天日。
他还记得自己对解故说:“这是你的房间。”
语气沉且冰凉,像钢球滚过厚重的金属板,止于薄冰。
像个由程序和指令建造的机器人,骨骼间流淌的粘液不是血液,他不通人情。
他一把将解故拉扯过来,推进去,然后重重关上门,反锁。
不听他的任何央求和挣扎,好似他是个罪大恶极的犯人,毫不留情。
虽然难以置信,但也唯有“不在乎”一词可以解释了。
可是
“何老板,别自己一个人闷着了吧,和我说说,好吗?”
何祏仍回忆不出哪怕一点关于这句话的场景和情绪,但它此刻却已经覆上了两个人的声音。
一个是解故,一个是向萧回。
其实他今天是想去试探一下向萧回的,他觉得向萧回身上有他非常熟悉的东西,即使他目前还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
也许在某一秒,他会有所期待,期待真的是那个人归来。
附身?回魂?何祏觉得自己真是疯了。
可到底还是两个人。
向萧回不是解故,他们有着截然不同的人生,迥然相异的秉性。
那绝不是解故。虽然仅有的依据也许无法切实地站住脚,但何祏没来由地如此确信着。
可若两人无关,那向萧回的那些行为就是另一个的问题了。
尤其是那句叫何祏都觉得分外诡异的话。
他甚至开始恍惚,那到底是他无望的幻想还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何祏不禁觉得自己最近遇到怪人怪事的频率有点太高,甚至连他自己也有了这种成为都市怪人奇谭的趋势。
与此同时,城市某一处,曾被何祏当做怪人的林详刚从市立医院出来,绕进了医院附近的公园里发愁。
他的调查又陷入了僵局。
几个月前何祏的话确实给了他一点启发,他彻底放弃了传统的查案方式,毕竟他也深知自己在这一方面并没有专业到远超警察。于是,他开始专攻他自信不疑的直觉。
他想,既然这是起连环谋杀,那么很多事情就有迹可循。一般来说,连环谋杀的杀人手法不说完全一样,也肯定有类似的地方,而就沈言长的案发现场来看,凶手杀人时并不生疏,相反,手法相当成熟。那他就需要往前推,在凶手可能会有遗漏的地方,抓住他的尾巴!
只是这次,他在何祏面前夸下海口的直觉并没有帮到他的忙。
难道沈言长是第一个被害人?但是这可能吗?会有人第一次动手杀人就那么娴熟吗?
在长达数月的追查中,林详已经更换过好几次调查方向了。
第一次,他的目标锁定在沈言长的心理医生上。他始终认为沈言长心理状态的改变很可疑,他猜想凶手与被害人之间可能是医患关系,因此,他在市立医院蹲守了很久,却始终没有新的收获,然后他找到了一些新线索,他按着线索指引去了九城公馆,并在那里见到了“同伴”何祏。
这次的意外相遇虽未成功拉入帮手,却也让他有了新的方向,既然当时是因为想到被害人这一点才叫他遇见了何祏,那不如就将范围划定在作案手法上。
即,割喉。
沈言长就是死于割喉的,但又不只是割喉。
凶手在割破沈言长的颈部动脉后,将他的颈骨一节节生生取出,全部塞进了口腔才罢休。他下手干脆利落没有半点迟疑,明显是个老手,且这很可能就是他惯用的杀人方式,或者说,是取悦手段。
是的,林详认定,这就是个嗜血的变态杀人狂。虽然警方似乎一致认为这只是起性质恶劣的报复谋杀,可林详却完全无法认同。
沈言长不是这样的人,他没可能惹上这样疯狂的仇家。不,他都不会有仇家!
然而,这个方向还是以无解告终。
多年来的经验让林详对自己的直觉深信不疑,可上一次他还能隐约窥到一点光,哪怕是在没遇到何祏的时候他也仍觉得有希望,但现在,却像是被人一拳打入了谷底,周围漆黑一片。
与其说是被人拉了灯,不如说是他自己失了明。
所以,他选择回到最开始的方向上,继续去市立医院蹲守,希冀这次能让他找到新的线索或者再遇到什么人。
可是没有。他再次陷入僵局。
林详开始放空自己,试图仰仗自己的直觉来反观之前的思路。
看来作案手法这个方向是完全错误了,那么与之相对的,为什么凶手与被害人之间的关系看似正确,却也依然没有结果呢?
病人,心理医生
也许也许错的不是医患关系?这中间还有猫腻!
想到这里时,林详走到了一道岔路的路口。
左手边是沿着人工湖的步行道,右边是一条埋于茂密树丛间的小径。
他走得有些累了,在路口的长椅上坐下休息。
夜晚的到来将蝉鸣又推上了一波新的高潮。他看着那条小径旁细窄的石子路,只觉得自己的思绪和那些鹅卵石一样杂乱无序。
他不禁为自己的无能感到懊恼,言长究竟为什么会将如此生死攸关的事情交付于他呢?
湖边垂柳在路灯的掩映下兀自摇晃着,轻轻拍打在木制的护栏上,一条一条像调戏宠物的逗猫棒。有一棵柳树弯得格外低,许是树上的知了更多,将它压弯了腰,来自那处的蝉鸣也格外得响。
林详的目光又一次投向右手边的小径。
他其实不爱走这种小路,是刚才一闪而过的念头才让他无端产生了这种意图。
——依然是他的直觉。
而他刚才想的,是化繁为简。
是啊,要回归凶手本身!
林详大步踏上那条幽深的小径。他知道,他想对了!
既然是连环杀人案,既然相信直觉,那就将直觉直接锁定为被同一个凶手杀害的被害人家属不就行了!何必具体到某人,还管什么作案手法、杀人方式!
这个念头他之前也隐约想过几次,可每次都会被莫须有的事情打断。
唯独今天不同。它直截了当地冒了出来,就好像有人在牵引。
或许这就是命运吧。林详快步向前走去。
他直觉前面有人,是能帮到他的人。
铛!
一盒酸奶被扔进了垃圾桶,撞在薄薄的金属皮上,发出三两声沉闷的连环尾音。
何祏拍拍手,撕开一包湿巾。
周围有零零散散探出头的葱兰,仰着洁白的小脑袋看着他。
何祏很久没有走过这条小路了。
道路两侧皆是半人高的灌木,只余出一米多宽的距离供人行走,灌木后面,是枝繁叶茂的树林。何祏叫不出它们的名字,这周围太黑,幽幽的埋地灯只能照亮脚下的这条小路,一步一盏,将人引至狭长深邃的远方。
何祏掏出手机,犹豫着要不要打个电话给蒲漠。
向萧回的事他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再结合这几天频频闪现的记忆,他隐约觉得这背后可能有一只潜藏的手,而那只藏在黑暗中的手随意拨动一下指间的提线,就能将他们一个个像傀儡一样戏弄。
何祏很清楚,若是找蒲漠帮忙,这件事或许可以事半功倍。只是何祏目前还无法确定,关于那些一闪而过的片段和无迹可寻的梦境,到底是他的臆想,还是踏破虚妄的光。
而且,他又该从何讲起呢?
那是一些连他自己都不堪回首的记忆以及躲藏其中灰暗丑陋的自己。
屏幕的光熄灭,何祏仍没有下定决心。
路行至半,前面五步远的长椅上,有个女人正安静坐着。
她低着头,目光凝在浅色石砖的某一点上出神。左手边的小径中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她转头看到了林详。
两人视线相对的第三秒,她的眼中亮起了光。
她刚站起身时,对方就已经三两步跑到了她的跟前。
那个男人激动地问她:“你,你身边是不是也有人被害?!”
又是同那次失败交涉一样的开场白,那人有些懊恼,正了正神色:“不、不好意思,打扰了。那个,您好,我叫林详,是这样的,几个月前我朋友被人杀害了,但凶手一直没被抓到。我、我一直在调查这个案子,我怀疑这可能是一起连环杀人案,然后刚、刚才我直觉,额,直觉这边有人,就一路找过来了,然后就看见了您”他沉吟起来,似乎是在纠结措辞,“我、我一看见您就知道我找对了,可能,可能您会觉得我这样有点怪,但是我的直觉真的”
“我知道,我相信你。”
女人打断他,话音干脆。
世人常态,当在漫长不知终点的苦难路途的尽头终于找到了救赎后,会恍惚觉得那救赎就像是一场梦,那一刹的欢喜让他措手不及。他颤抖着唇,一时间说不出话。欢喜太甚,以至于他都开始怀疑曾经经历过的那些苦难是否也真实存在。
其实不存在才好。
没有人离开,也不曾有人受到伤害。可这是现实啊,他总要打破这层虚幻。
林详试着张了张嘴,可只喉间震动,他还是发不出声音。
女人将他带到长椅上坐下,缓声道:“您别急,可以先听我说。”
“我叫宣树,之所以信你就是因为你的能力,也就是你刚才所说的直觉。”
“具体原因与时间不可考,但我们这个世界确实已经有不少能力者存在。目前为止我只见过两类能力者,百昼和十里,姑且可以认定有且只有这两类。而我们两个不仅同属于百昼,还都是百昼中的‘本’。”
她对林详解释道:“你可以将十里理解为一种提高身体各项机能的能力,这一类的数量和种类都不多,且需要引导。百昼是精神层面的提高,感知、控制、抵御,不一而足。不过,因为我们这个世界的能力者并未觉醒自我感知的能力,所以有很多人可能终其一生都无法察觉到自身的独到之处;而你之所以能发觉,是因为‘本’系的特殊性。”
“‘本’,草木本,万物之根,善感知,但能感知到的范围与类别视具体异能而定。”
“我会知道这些是因为我是‘本’系中的‘本’,我的异能就叫‘本’。只要和人对视三秒,对方的异能特性和属性就会像一份说明书一样完整地呈现在我眼前。”
林详感觉自己在听天书,但看样子应该快讲到重点了。
宣树:“其实同属‘本’系的你也能一定程度地区别能力,只是无法详尽,只能笼统地区分对方是否是百昼而已。但这不是能力强弱的问题,只是方向不同。你我同系不同门,你的异能是‘暮林’。”
“‘暮林’,暮夜将至,万鸟归林。你是天生的集结者,可随心而动召集吸引,这是你区别于其他‘本’系的独有的异能。”
林详觉得自己的心跳在加速,轰鸣声甚至能盖过蝉鸣。宣树口中所说的,是他一直熟悉,却从未深入了解过的领域。
宣树仍在尽可能简明详尽地为他进行阐述:“当你想寻找同类时,你所寻找的对象会不由自主地向你靠近。这个同类不仅限于能力,可以是兴趣爱好,也可以是一段经历,主观意识越强,效果就出现得越快。”
“同性相吸。”
她用四个字概述,简洁明了地结束了这份说明。
然后她停下来,转头看向正在努力消化的林详,始终平缓的语调终于有了丝不易察觉的波动。
她小心翼翼地开口,像是生怕惊扰了什么美梦。
“所以林先生,我想再确认一遍。”
她郑重地一字一句地对林详问道。
“请问,在这之前,在您找到我之前,”她深吸了一口气,“您想到的是什么?”
何祏点开手机,翻找向萧回的微信。
舒途:小朋友,明天有空吗?
长路尽头是公园的中心广场,在高杆庭院灯的照射下,广场中央的夜色几乎无所遁形,似乎唯有这长满了绿植,生机盎然的小径,才能将它们遮挡得严严实实,叫走在其中的行人什么也窥不见。
再等等吧。
何祏还是没有给蒲漠打去电话咨询。
而城市另一边,市立医院旁的公园里,女人刚结束一场压抑了许久的痛哭。她抬起手,将沾在下巴上不大齐整的碎发抹开,红着眼跟在另一人的身后,循着小径的出口走去。
在小径的出口处有一座石椅,石椅上正坐了个少年,他屈坐着,一副蔫儿了吧唧,不想搭理人的样子。他用双臂环抱住膝盖,棒球帽将小小的脑袋扣了个严实。
幽深的小径里一切都是暗绿阴沉,却唯独他这一块儿,连周边的花草都泛了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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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口不远了,他们信步而去,也许故事会有个快乐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