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半晴
周六上午,迎春小区。
老式小区的特点之一就是绿化到位,繁茂的香樟树总是不给阳光留下一丝机会。走在将将只能容下两辆车同时进出的小道上,目之所及除了垂下的枝杈,就是一片阴凉。知了没完没了地叫着,幸而有这份清凉,将吵闹的蝉鸣降了许多烦躁。
这样的小区大概是飞速发展的城市中最聚烟火味的地方了,但毛病也同样显而易见,其中之一就是停车不便。
早在小区建成之初的年代是没有这个意识,再加上那时候私家车的普及程度不高,小道里并排放着的最多的就是两轮的自行车和几辆拉杂货、收破烂的小三轮。后来,能给家里买辆小轿车的人渐渐变多,可经济上来了,意识却并没跟上。小区里依然是自由散漫的,四轮的车在楼与楼的缝隙间见空就扎,邻里便常会因此纷争不断。这个偏远又破落的小区,住的都是些普普通通的小市民,是最热闹也是最接近这座城市本源的人。他们或许一辈子都会本本分分地待在这些格子窗里,不会犯什么大错,违法乱纪的事儿始终轮不到他们,但仅仅是一些鸡毛蒜皮的扯皮就能让他们遭到家家户户的诟病。即使前几年开始风风火火地大行文明建设了,这个上了岁数的小区也跟住在里面同样上了年纪的老熟人们一样,固执又不听管教,只是在每栋楼的门口随便划上几条线就草草作罢。也就这两年,居委会开始轮人不定时监督了,看到不规范停车的就给人贴个条,才把那些个老油条们唬得都乖了不少。
干这些的一般都是些中年往后的老住户,散散步消消食的工夫,还能顺便挣点小外快,攒个官威。
何祏的车端端正正地停在小区对面由市政府规划的停车位内,临街的店铺虽已经全开,却并不显得有多热闹。这里多是些五金杂货店,所以除了早餐铺门庭若市,其余店主要么懒洋洋地挥着蒲扇坐在藤椅里,要么窝在收银台后同样懒洋洋地享受着空调或是强力电风扇。
和向萧回约的九点,他八点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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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祏已经很久没到这边来过了。上一次还是十三年前,母亲带着他离开重海的那一天。
因此,当向萧回告诉何祏他住在迎春小区的时候,何祏觉得命运着实会戏弄人。从他三年前回到重海后,他不止一次认为,自己就算走遍重海的每条街道每个角落,都不会再靠近这边一步;可现在,他就站在这里。
他在这里住过十四年,即使抛开懵懂无知的婴幼儿时期不计,满打满算也能有十年的回忆。这个承载了他至少十年光阴的老旧小区,在城市的巨大变迁中依然没有丝毫改变,像一处坟墓,带着何祏的那些过去安安静静地长眠于此。
其实客观来说,在这里的记忆也不都是坏的,毕竟在最开始的时候,他们一家三口也曾其乐融融。只是当这些记忆成为往后数年唯一的依靠和念想,那原本干净纯粹的快乐也会被连带着染上鲜血和泥块,最后只剩黑白两色,叫人不忍回观。
但是到底过去太久了,时间残忍又仁慈,它既能让人痛苦难耐,也能授人恩典。
比如现在。
接连走过两个路口的何祏,已经感受不到当初那些复杂且汹涌的情绪了,只余平静——
可能,这就是岁月予人的柔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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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单元,到了。”
何祏又核对了一遍手机里向萧回发给他的“迎春一区6栋6单元”地址,然后在楼下小卖部买了瓶水,借了条椅子坐下,和小卖部老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大周末的,已经有早起的孩子在叮叮咚咚地练琴了,老板也煞有介事地给何祏介绍起各家各户小学童的水平,东边这家刚学一年,还在磕磕绊绊地干琶音,隔壁二楼那个练了一个礼拜,弹是弹下来了,但没什么感情,轻重音不分,太僵硬。何祏在边上陪着,听老大爷唠了足足半个多钟头,才终于等到向萧回下楼。
从何祏的位置看过去,向萧回正背朝着他关门。铁制的楼道门还是房子初建成时的那道,因为年久失修,所以不是很好关。向萧回手脚并用,重重地推了一下才把门完全合上。
等他关好门转过身,正好看到何祏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他攥了攥衣角,颇有些不自在地走上前,问何祏怎么来得这么早。
“怕迟到嘛。”何祏捞起地上喝了一半的矿泉水瓶,他抬抬手和老头儿打了声招呼道别后方示意向萧回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地在老板的注视下离开,朝小区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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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内还有些残余的冷气,半个多小时的时间显然还不足以让早晨的阳光把冷气晒干至闷热。何祏与向萧回没有过多停留,径直上车。
坐在副驾驶上的向萧回有些不安,他觉得自己的手怎么放都别扭,两只脚放哪里都不合适。
就算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这车这车也太贵了吧!
虽然一早就看出这人应该蛮有钱,但直到坐上车的这一刻,向萧回才真切感受到两人之间的差距。倒不是因为单纯的贫富落差才让他想七想八,而是他想不明白,这样的人,为什么要来和他套近乎?
自己什么都没有吧!
除此以外,向萧回觉得自己也有点不正常。对他来说,和一个刚认识没多久的人走这么近,实在是一件非常反常的事情。
只因为何祏身上那种莫名的熟悉感么
是的,向萧回逐渐意识到自己并不排斥何祏的靠近,甚至越接触就越不想远离。
早晨的阳光透过车窗斜斜漫进车内,在向萧回还在琢磨这个中细节时,何祏已经把车开出了好一段距离。他打破沉默,亦打断了向萧回的思考。
“啧,这条路小朋友,帮我导个航,这边的路我不太熟。”
“哦哦好,去哪儿?”
“九石公园。”
向萧回点开车载屏幕上的搜索框,界面跳转,弹出的历史记录里第三条就是九石公园。
繁园公馆、盖亚大厦、九石公园、烟雨街、市立医院嗯?烟雨街?
去那儿干嘛经过?不对,经过的话记录的就不会是这条街了。
哎不对,他去哪儿和我有什么关系?
啧。
向萧回靠坐了回去,没再说话,也不再瞎想。
他静静看着窗外匀速倒退的街景,积压多日的劳累席卷而来,让他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驾驶座传来两声闷笑,向萧回转过头。
阳光下,何祏俊朗的面容既优雅又沉稳,有种成熟男人独有的魅力。
他多大?看着挺年轻的,可气质中沉淀下来的岁月却像在说不止如此。
何祏唇角还挂着浅淡的笑,他温温沉沉地问向萧回是不是很困。
车缓缓停下,是路口指示灯在示意车辆禁止通行。向萧回的手还搭在他胸前的安全带上,他刚想回答,就有一辆面包车也跟着停在了斑马线前,和何祏的suv并行。
黑色的尼龙制织带被向萧回猛地嵌进掌心,频频闪烁的红灯与某道陡然大盛的光芒纠葛交缠,将手心勒出一道极深的红痕。
向萧回没再看何祏,只死死盯着他身后的那辆面包车。
这就是辆非常普通的白色面包车,车身上溅满了泥点,司机把所有窗户都大敞着,背心掀到了胸口,肚子发福地挺着,压在方向盘上。何祏看过去的时候,他正拿左手搔了搔头发稀疏的后脑勺。似乎是感觉到了他们二人的视线,司机也狐疑地回看了他们一眼。
何祏没看出什么,他顺口问了向萧回一句,但没听到回答。
此刻的向萧回就像是一只在草原上落了单的羚羊,他时刻警觉地盯着不远处窸窣晃动的草丛不敢妄动;直到红灯转绿,司机以一副撞见了神经病的不悦态度将车左转疾驰远去,向萧回才终于松了口气。
他揉了揉脖颈,像是刚死里逃生:“我不清楚,但那辆面包车让我让我感觉很不舒服,很奇怪,但你问我为什么我、我也说不上来。但现在好了。”
“行吧。”何祏没再细究这个问题。
“车上有零食和水,想吃自己拿。困的话,你可以睡一会儿,”他看了眼导航,“还有段路,到了叫你。”
“没事,我不困了。”他客气回绝,然后又打了一个呵欠。
向萧回:“”
何祏嗤笑出声:“这还不困啊?要不今天不去了,你回去好好休息下次再约?”
他问得随意,但又随意得很表面,仿佛只是套了层描了影的纸壳。这种反差,与他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如出一辙。明明有千种风情可纵情人间,内里却偏偏如墨石般深沉,似乎能将周遭所有光芒纳入,让人情不自禁地就想对他倾诉。
向萧回侧过头,他盯着何祏看了好一会儿,而后长长叹出一口气,坦言道:“不用,老毛病了,也没少睡,就是睡眠质量不好。唉,本来以为看过医生就能好点的,结果好像更严重了。”
何祏闻言挑了挑眉,这症状,倒是跟几个月前的自己有点相似。
正巧此时车开到了玉生街,何祏想到蒲漠就住在这附近,他不禁建议道:“那要去看看吗?我有个认识的医生,还不错,挺靠谱的。我前阵子也跟你一样睡不好,但给他治了一段时间以后就好全了。需要的话我可以带你去,怎么样小朋友,考虑一下?”
“可以啊,如果过几天还是这样的话。”
呦,还真应了?
何祏瞥了他一眼,有些意外。
小朋友好像比之前放开了很多啊,没那么拘谨了。
他颇感欣慰,笑道:“行!那记得及时通知我,千万别误了军情——”
前面就是蒲漠住的小区了。
“喏,你看,他家就住这儿,你要是不想去医院,来这里也可以,我带你!”
当初给何祏治疗的时候蒲漠就说过,他偶尔会建议患者和他一起到这边聊聊。
当然,不是在蒲漠自己家里,只是因着这边环境好,所以权当散散心。
蒲漠住的九城公馆临近郊区,周围的公园在这几年都扩建了不少,绿化覆盖面积极大。这里的商业街常年被浅藏于郁郁葱葱的繁枝茂叶中,现代化的店铺与古街两相结合,给人以闲适之余,还有尺寸正好的归属感。
当绿意在眼前放大,向萧回就再移不开视线了。他好像很喜欢这样的环境,一路都扒在窗户上不住夸赞:“这边风景真好,感觉很舒服啊!”
“哇,你知道吗,我从小就有个梦想,希望自己老了以后能住在一个有山有水的地方,最好还有很多很多各种各样的小动物陪着我!我们每天都混在一起,一起种花种草种粮食,自给自足!哈哈~”
“哎,快看快看,‘旧亭台’!”“梦想”中止,脱口而出的惊喜像是发现了更美的风景。
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看到熟悉的事物,总是会更兴奋些。
何祏降下车速,顺着向萧回指向的地方看去。
这家“旧亭台”自然没有重清街的那家总店大,但装修风格一脉相承,就是货架的地盘被压榨了些,多放了许多卡座,使得整家店看起来更像咖啡厅了。
想来可能也是跟同行竞争压力大有关,谁让这一块最不缺的就是超市和便利店了呢?
“说起来,我第一次在‘旧亭台’见到你的时候觉得你挺可怕的,总觉得你要投诉我,还担心了好久!”
“投诉你?”何祏好笑道,“你怎么会这么想?”
“因为你刚开始很凶啊,一直板着脸,还老盯着我!哦,还问我要名字!后面也奇奇怪怪的,就跟”向萧回仔细想了想,“就跟丢了魂儿一样!嗯对,就是这样。”说完还用力点了点头。
何祏没表态,只淡淡跟了句“是吗”。
后视镜里还能看到那家“旧亭台”,何祏触景生情,不禁想起另一件事,便想也没想就顺嘴调侃道:“可能是你们‘旧亭台’的风水问题吧,总能吸引到一些奇怪的人。”
“嗯?一些?还有谁啊?”向萧回精准抓住重点。
何祏抬手,翘起拇指向后,朝“旧亭台”的方位随意指了指。
“就刚你看到的那家店,几个月前,大概4月中?我遇到一个人,装神弄鬼的,拉着我说了一堆,”他觑了向萧回一眼,“反正比我奇怪多了。啧,不是我说你啊小朋友,你刚是恶意抹黑我吧?”
“?什么抹黑,我说的明明就是事实!——哎不对,你不要岔开话题!先说说你遇到的那个人呗,奇怪?怎么个奇怪法?”
向萧回的注意力并没有在何祏的后半句话上逗留,他一只手撑在副驾驶沉黑不透光的座椅皮革上,一只手松松虚拢着安全带,浅棕色的眸子亮闪闪地瞅着何祏。
果然,八卦才是最勾人心,让人好奇不止的东西。
何祏无语,这小朋友,这回倒是反应快了。
他有些懊恼,自己刚才分明只是想转移一下话题才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抓到一个由头就去搪塞,但其实话刚出口,他就已经后悔了。
有些事是不能拿来作消遣的,因为它的原貌太过沉重,他没有这个资格。生死之前,一切言语都显得苍白,更何况是在这种场合这太不尊重。
——即使那人的言行确实有些疯癫,也不行。
也是直到此刻何祏才意识到,原来那天发生的事对他而言印象如此深刻,他竟记得格外清楚,几乎分毫未忘。
那是四月中旬,或者更确切些,是四月的一个周六。
春末四月天,藤蔓如蛇一般爬满古老而阴冷的素墙。暖夏尚未苏醒,九城无光,印象里,这里的天气总是半晴半阴。
而那天,孤林蔼蔼,重海多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