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妄言
路边的行道树和建筑都渐渐放缓了倒退的速度,当何祏被十字路口的红灯拦下,他脑子里时间回溯所带来的错位感才终于停止。
车窗被放下,但高热的晚风并没有给何祏带来哪怕一丝平静。他被突如其来的焦躁冲昏了头,满脑子只想着赶紧冲到“旧亭台”,直到微信提示音响起,看到陈橙发来的消息,才想到用手机打个电话会更快。
漫长的嘟嘟声被无限放大,方向盘上修长的五指开始无意识地收紧。
“喂。”大概过了十多秒,向萧回的声音才从听筒中传出。
那无形中将何祏心脏攥了一路的手总算消匿于滚烫的浮尘,他长舒一口气,试探着问道:
“小嗨小朋友,你现在在哪儿?还在店里吗?”
“对啊,就店门口,不是你让我等着的吗?”
很简单的一句话,却差点让何祏哽咽失声。
“嗯,嗯,抱歉,我们临时加班,你等很久了吗,还没吃晚饭吧,待会儿一起?”
向萧回似乎没听出何祏的异样,他自顾自解释起来:“也没有很久,下班后还打扫了一下;主要是因为你没回我消息,我怕你真要过来却白跑一趟,所以才打算再多等你二十分钟来着——咳,过了就不等了!”
晚风沉沉地撞进车内,拂在冰凉的手机背面,缠绕上毫无血色的指尖。
“结果才过五分钟你就打来了”他话音一转,“所以你真过来了?”
“嗯,快到了,”何祏顿了顿,又加了一句,“谢谢。”
谢谢你等我,谢谢你还在。
他说得郑重,但这样郑重的语气对向萧回来说却是头一次。向萧回觉得有些不对劲,问何祏:“额,你你怎么了?没”
“啊,我到阳时街了。小朋友,我先去停个车,拜。”
向萧回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何祏就匆匆把电话挂断了,就像是要逃避什么不愉快的话题一般。
“旧亭台”内,向萧回看着锁屏上的幽幽深海,往店门外探了两眼。店外无人,他琢磨着何祏过来应该还要有一会儿,便先钻回了柜台。
他跨上包,和交接班的店员们一一打过招呼后才推开门走出店外。
门上清脆的风铃敲着好听的二重奏,向萧回才刚踏出店门一步,就被人挡住了去路,还没等他抬头看清这人是谁,肩头就被死死捏紧了。
头顶传来一阵呜咽,这人似乎是想和他道歉说句对不起,却断断续续得怎么也说不清。
一开始,向萧回以为自己撞上了个疯子,毕竟这一带常有这样的传闻,可当他听清了那道呜咽声时,他就立刻停下了动作。
他听出了这人是谁,所以他没再挣扎,甚至还冒出了一个连他自己都觉得古怪的念头。
——若是距离再近些,怕是能被他抱个满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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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何祏是想抱的。
他从停车场往“旧亭台”跑来,远远的便看见了店的招牌,却并没在店门口看见他想看见的那个人。压抑了一路的心悸立时席卷重来,他加快步伐,在即将抵达店门时才终于看到那道人影的出现——
一身干净的白色衬衫,一如初见。
他飞快跑上前,使尽全身气力扣住那人的双肩,可纯白却在眨眼间一闪而过,只剩一片深灰将那身纯白取而代之。那个瞬间,就像是梦境碎裂,孩子失去了陪伴他最长久的伙伴,垃圾堆里破碎的布料每夜每夜都会在床前重现,让他辗转难眠。人还在被窝里睡着,却像是流离失所,无处可依。
他想抱住他,真的,很想抱住他的。
可是他不见了。
于是,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祈求,在空荡的世界里倾诉抱歉。
他说:
“对不起。”
“对不起,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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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萧回只能模糊地听到一些杂乱无序的只言片语,除了对不起,剩下的怎么也没听清。他直觉何祏应该是遇到了什么事情,不然不过一个迟到而已,何必这样?但他还没想好该怎么安慰何祏,从头顶传来的呜咽声就已经自行停息。
如同暴躁不安的动物感受到阳光在背脊上的轻抚,所有的负面情绪在顷刻间悄然离去,平静得就像那不安从没来过一样。
向萧回抬起头,目光从何祏的肩颈一路上移。这人的侧脸线条硬朗,上面还尤有残留的湿润痕迹,就像是钢丝沾了水,反射出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而直到对上何祏的眼睛他才发现,那双漆黑的眸子里竟是和他一样的困惑与茫然。
什么啊,他该不会是崩溃到失智了吧?
这种迷茫的状况大概持续了两三秒钟,何祏的眼睛里才终于沾染上些许店内的光亮。当那双如墨的瞳孔中倒映出向萧回的身影,何祏下意识松开手倒退了一步。
突然的生分,叫向萧回都轻皱了下眉。
而何祏也从向萧回的表情上意识到了自己行为的生硬。他讪笑一声,找补般伸手揉了揉向萧回的头发,不好意思地说道:
“抱歉啊小朋友,我迟到了,作为赔礼,请你吃个饭?”
向萧回顺着放在他头顶的手向上看去,明明下颌的泪痕都还在,这个人竟然就开始笑了,仿佛无事发生。何祏的这副样子,若是换成别人大概会觉得他不大正常,可向萧回却不一样。他鬼使神差地也伸出了一只手,在何祏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用食指在何祏的下巴上轻轻抚过,所经之处皆带起一片湿滑。
何祏诧异地用那只蹂/躏向萧回头发的手抓住了它,他想开个玩笑逗逗向萧回,质问小朋友做什么突然耍流氓,却被对方抢了先。
向萧回说:“何老板,别自己一个人闷着了,和我说说吧,好吗?”
“何老板,别自己一个人闷着了,和我说说吧,好吗?”解故敲着门,低声向木门另一侧的人请求着。
阴香树在沉闷的夏夜里泛出缕缕似有若无的馨香,甜中带涩,在来往路人中穿梭。何祏愕然看向向萧回,颤抖地松开手。
“你刚说什么?”
被解除了禁锢的右手状若无骨般无知觉地垂落,下落带起的震动将体内沉睡的真实敲醒,在场却无一人能将其分清。
向萧回略皱了皱眉,再次开口时语气便又强硬了几分。
“我说,这种事发个消息说一声就行了,没必要因为个迟到就这样!我这几天很忙,我也不用你来接,真想吃饭的话那就这周末,所以问你周末有没有空!我说你到底怎么回事啊?太累就赶紧回去睡一觉好好休息啊!”
何祏想说“没事我不累,你约我我当然有空”,还想开个玩笑告诉他“你这么关心我我好感动”,但灯光照耀下,向萧回指尖的水迹清晰明澈,何祏一点一点地,把那些称不上正经的话全部压下。
“有空。”他哑着声回道。
“行,那我去小声姐那儿了——哎!我自己去就行,你,你回去休息!”
他刚侧过半边身子想走却停在原地没动,可能是觉得这话说得太过决绝,担心此时情绪不稳定的何祏又会啪嗒啪嗒地掉眼泪,他补了一句:“额,周末记得来接我,可别再迟到喽!拜拜!~”
语气轻快,是安抚。
向萧回笑着同何祏挥了挥手,也不等何祏会做出什么反应,就红着脸,难为情地跑开了。
阴香树在夜风的引导下为站在“旧亭台”外的人带去了更醇厚的桂香,叫浮躁浑浊的空气也渐渐沉缓了下来。
停车场内,通体漆黑的urus停得不算太好,前轮歪斜着,半个车身都还留在线外,透过挡风玻璃往里看,甚至能看到风口的车载支架上还夹着一只手机。
何祏取下手机,屏幕上多了好几通未接来电。他先处理好公司的事情,告诉对方自己一会儿就回去,等安排好一切,才回拨母亲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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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调出风口徐徐送出冷气,窗外的车流有条不紊地向前移动着。何祏摘下蓝牙耳机,听着舒缓的钢琴曲安静等待。
刚才母亲在电话里说,她后天要到重海转机,明晚会顺道过来看看自己。
他开始盘算起自己下班的时间。
今天去超市大概是来不及了,只能明天一早去看看了。
买些什么呢?母亲最近开始养生,口味清淡了不少,上次好像对那道荷塘小炒挺喜欢的,可以试着做一做。
说起来,上一次见面好像也就是半个月前的事。
他细细算了下这半年来两人见面的次数,确实,比之前多了很多。
或者准确点,比前几年加起来的都多。
路被堵死了,下班高峰期最怕的就是碰上车祸,几乎每辆车都在不耐地一声接一声地鸣笛。
何祏看向窗外。
他父母很早就离了婚,早到离婚那一年,他还没上小学。
起初,他是跟着何成立的,在和何成立一起生活了九年后才被母亲接走。
而那些年里,何祏的耳边总不缺一些老一辈人的念叨。
有人会吓唬他:“你跟着你妈,小心你后爸欺负你!”但当时母亲还没成家。
委婉点的,双管齐下安慰他:“小祏啊,你跟着书清,可能你们两个都不好过,不要急于一时。”他母亲叫叶书清,母亲这边的亲戚都挺有文化。
也有说得不好听的,撂下一句就没再见过面:“你啊,就是耽误你妈找下家的拖油瓶!”话里带着酸气,何祏那时候便觉得,这人大概率是在嫉妒他妈。
其实这些话的内容都大差不差,何祏懂事得早,他打小就明白,抛开那些看戏路人的嘲讽不算,剩下的虽然真心,但也都是在让自己远离母亲。他们从两人离异说到他加入新的家庭,然后在后一阶段愈演愈烈。
即使母亲和继父从没说过什么,少年的心里或多或少也还是会惴惴不安。
于是他主动提出,想要自己一个人住。
为此,母亲找外婆他们聊过好几次。母亲认为,何祏之所以会有这种念头,与她,与他们都脱不开干系。
她努力地想说服他们,和他们好好谈谈,但老一辈的读书人总有很多固执的讲究。
所以她失败了。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母亲都在严防死守。她生怕何祏会接触到那些老顽固,会再次听到那些荒谬言论和无稽之谈。
可何祏也有自己的坚持,而母亲又恰巧是个非常温柔的人。她看出了自己儿子的为难,她再度败下阵来。
这一次,她输给了他儿子。
何祏就这样,在十四五岁的年纪便开始独自一人的生活了。
好在他并没觉得这样的生活有多苦,事实上,他认为比起以前已好上很多。他的小屋离母亲的家算不上很远,虽然大部分时间确实是自己一个人,但大大小小无论什么节日,母亲他们都不会缺席。
他原本以为生活会就这样一直持续下去,不算亲密,但也不疏离。直到他考上大学,紧接着又出国深造,那段距离就同成人仪式一起,将一切或美好或难捱或虚幻的过往分割,由南到北,由国内转国际。
他还记得那年,自己毕业回国,长时间的飞行让他有些疲倦,可他还是一眼就看到了他的家人。
林鹿的笑容依旧灿烂如阳,她穿过人群向他扑来,却险些将他撞个趔趄,手里的捧花一股脑地往他脸上砸。
她爸爸见状笑骂道:“这么大人了,还这么没轻没重!”他的母亲也跟着朝她打趣。
他看着自己许久未见的家人,林叔叔是位高知,和母亲很般配,林鹿也非常可爱。
他们都在热情地欢迎他回家,这不过是又一个平和而温馨的日常,但他最终没有在家乡留下。
母亲对他的这个决定表示意外,她以为他拒绝首都那家公司的橄榄枝是不想和他们相隔太远,却没想到他只回家一周后就收拾了行李准备出发去重海。
临行前,母亲找他谈心,他记得自己当时只说了一句,温柔的母亲就又一次败下阵来。
这一次,她输给了什么?
母亲的温柔总拗不过他的固执,因为她很聪明,她总能读懂他。
虽然连他自己都忘了当初的那句话。
何祏把手肘架上车窗,用中指轻轻按了按眉心。
过去太久了,想不起来了。
似乎是从解故死后开始吧,渐渐的,很多事情都变了,包括母亲。刚才母亲的电话里,接通后的第一句话便是问他怎么样,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语气之紧张,像是生怕他会发生什么不测。
想到这个,何祏又叹了口气,仅仅是因为无人接听就担心成这样,若是放在以前
——都是因为解故啊。
解故的离世,令身边的人一个个都开始忧心何祏是否会想不开,更有甚者,还觉得他性情大变!何祏不理解,因为他的心里始终有道声音在告诉自己,是那些人误解了,是他们想多了。更何况,他对于解故去世这件事其实并没有感到多么不适,反倒是他们,好像总对自己没有感到不适这件事而感到不适。
他没法明说,那些过度的关心,才真让他感到疲惫心累。
当然,极偶尔的时刻,他也会自省。
他会想,会不会真是自己出了什么问题?可是他摸不到头绪,且每每想要细究时,便是乱麻一团,叫人烦闷不堪。
直到最近
或者说,是直到昨天。
所以,当母亲在电话里问他近况时,何祏语气从容,仿佛这样便能让母亲安心,也能安慰自己。
“妈,我没事,刚只是去接一个朋友,把手机落车里了。”
“嗯,刚认识的一个男孩子,很可爱。”
“哎,我真没事,都过去多久了,早忘了。”
urus如狩猎前匍匐的黑豹般缓缓移动,当地下停车场的灯光打在它的躯壳上,光泽流转间,可见暗藏多时的汹涌杀意在若隐若现。
车门被人轻轻合上,那低沉而厚重的关门声,在岑寂的空间里不断回响。
它在驳斥虚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