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争吵
“报告何总监,没有!我们公司从成立之初起就没有接过mosh的任何合作!”
他特意在“任何”两字上加了重音,是个机灵鬼。
焦莫诩猛地转过身,速度快得仿佛一只被抽打而不停旋转蹦跶的陀螺。
“合作?你还好意思说合作?何祏,我的人向你们发了那么多次合作邀请,是哪个傻逼拒绝的,为什么拒绝,你们凭什么拒绝!你敢说不是因为你从中作梗动的手脚?!”焦莫诩瞪着眼,指着何祏质问道。
焦莫诩这人,虽然长得人模狗样的,和焦世才年轻时很像,却和解故半点都沾不上。也不知是焦莫诩平时作风太浪还是基因的缘故,他连肤色都是偏黑的。何祏觉得,若不是有全身上下的大牌加持,还真是看不出这人能和那位那种不食人间烟火,仙人模样的人存在有一半的血缘牵扯。
嗤,一看就是只努力想飞上枝头的暴发户。
“焦总,如果您是因为这件事生气,建议您先去问问您的助理,我帮不上您什么忙。”何祏笑着让了焦莫诩一声,“关于这件事,我司已经对您解释过很多遍了,想必客户部发给您的邮件中也都详尽地说明过。是,我们是广告公司没错,但也不是什么宣传都接的。mosh的项目,恕我直言,同我司的文化理念,实在是不符,也和我们的定位背道而驰。另外,不知您上来的时候是否留意过电梯里的指示牌,当然也可能是您没看懂,那我给您解释一下。不论您是想来咨询还是谈合作,都应该先去二至六楼的客户部,他们在这方面呢,是要比我们更专业的,或许能让您满意。哎说到这个——小陈,你没通知客户部的人吗?”
焦莫诩的脸色愈发难看起来,他几次想打断何祏,却都被对方更为笃定和沉着的气场所压制,而何祏呢,说完就当真一脸认真地转头去问陈橙了。
陈橙用眼神示意站在不远处的那个被焦莫诩骂了好久的女孩儿,说:“我叫了啊,就在那儿等着呢。”
被陈橙点名的女孩儿此时正手足无措地站在焦莫诩的身后,有些着急,面露尴尬。
何祏回过头,挑眉看了眼焦莫诩,没有说话。气氛一度僵持,焦莫诩捏了捏拳,气急败坏地朝何祏和陈橙这边走来。就在陈橙以为他是想不开要和老大动手的时候,这厮又猛地顿住脚步,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有些忌惮,便不自觉地往后倒退两步,拉开距离。
可就算让了步,他嘴上也仍是气焰十足。
焦莫诩死死盯着何祏,劈头盖脸地骂道:“少踏马扯这些虚的!你敢说你不是因为解故那个贱人?!他活着的时候你就拒绝合作,怎么,都死了还念念不忘地想给他出气啊?你这踏马是以权谋私你知道吗,你他妈公报私仇!”
说话难听就算了,偏偏还说得毫无道理,连一旁客户部的小姑娘都听不下去。
她张了张嘴,想帮忙解释,却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求助似的看向陈橙,才发现这位从来笑眯眯地姐姐长姐姐短的小助理也和她一样,被焦莫诩这番话给气到说不出话。
陈橙自然是气的,他简直气到炸毛。先前的那些委屈和害怕都不管了,就想帮自己老大再狠狠臭骂这个大傻逼一顿!只是还没等他开口,就听到他老大满不在乎的声音从前方悠悠飘来,轻描淡写得就好像焦莫诩说的事跟他完全无关一样。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这是在针对你?”他顿了顿,低头轻笑了一声,再抬起来时,眼神里满是嘲讽和玩味,“我说焦总,重海可不只有一家广告公司,放眼全国,那可供挑选的优秀同行也是不胜枚举,而且我看您这样子应该也不缺钱啊,怎么,举国上下就剩我们盖亚了?哇,那我可得找个时间,去好好恭喜一下我们老板了。”
焦莫诩双目圆睁:“你什么意思?说我只看钱?我焦氏从来只用最好的,我们他妈的看的是品质!”他狠狠瞪视何祏,“你想让我来坏这规矩,让我焦氏掉价?!就凭你?你他妈也配?!”
“嗤,瞧您这重点抓的——不过总之,先谢谢焦总的肯定,”何祏笑着,即使被骂了也不失风度地对焦莫诩点了点头,“但我司确实从未涉足过类似贵公司所经营的场所的宣传,且据我所知,针对mosh想要宣传的酒吧等其他娱乐场所,惠民路的潘多公司会更合适,他们在这方面比我们,更有经验。”
“呵,没做过,没做过他妈的做一次不就行了!这也能算理由?”
“那就需要贵公司的宣传部门来和我们客户部沟通协商了,这里是创作部,做不了这个主。”何祏摇了摇头,笑着回道。
陈橙在边上默默听着,心想自家老板真是每句对答都涵养十足,完全没有半点急躁在身上。可虽然焦莫诩有气没地儿出的不爽样确实让他有被爽到,但联想到老大之前对焦莫诩的态度,他总以为老大说的“报仇”会更激进果断,结果没想到走的却是这种温和路线,还和那大傻逼唠嗑了这么久。
小助理陈橙对此表示意外。
他开始小心翼翼地打量起面前火冒三丈的焦莫诩,又瞅瞅身边的老大,正巧,何祏也在这时回看了过来,好像还在对他示意着什么。他顺着老大的视线向焦莫诩看去,这才注意到,焦莫诩双臂交叉的姿势似乎从刚才起就一直没动过,而他摆在胸前的左手中有只手机,黑洞洞的摄像头正好对着他们二人!
我靠!老大的意思是他可能在偷拍吗!这傻逼、这傻逼想趁机抹黑我们?他有病?!!!哎,可是拿着个手机偷拍也太明显了吧?好歹焦氏大公子,连个高端点的设备都买不起吗??
哦对,他是个大傻逼啊,果然傻逼!
陈橙脸上一波三折的表情虽精彩却也相当明显,何祏不着痕迹地把他挡了挡,走上前继续交涉。
“那么焦总还有什么问题吗?”何祏非常好脾气地问道。
突然拉近的距离似乎让焦莫诩有些不适。他强自镇定地稳住身形,狡辩道:“问题?还能有什么问题?他妈的不就这一个问题吗!老子诚心诚意想和你们达成合作,你们呢!啊?!你也不出去看看,哪家公司不是看到我们焦氏的名字就巴巴地想要黏上来?可你们是什么态度!瞧不起我?还是瞧不起我爸?!你敢说这他妈不是解故那个杂种给你吹的枕边风?!呵,跟狗东西睡多了就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是吧,还敢瞧不起我,何祏,你他妈算老几啊,屁股空荡久了所以脖子上那玩意儿也没二两肉了?死逼同性恋,真他妈恶心!”
“我靠你这傻逼特么的说什——”陈橙气得直接跺着脚就往前冲,但还没说完就被何祏一把拦了下来。小助理紧张地朝何祏看去,却见对方只是向前迈了一步,不咸不淡地笑了一声,声音很轻很低,好像无所谓,还带着点云淡风轻,可拦他的那只手又分明连青筋都已经绷起来了。
陈橙觉得何祏这一步是带着杀气的。
怎么办,要叫保安吗,可是保安能拦住吗
这边小助理都已经开始盘算自己用什么姿势劝架能少受点伤了,那边何祏一开口却还是先前那副谦逊有礼的模样。
“原来是我误解了,焦总过来竟不是谈生意,而是想和我聊聊这些陈年往事的——啧,那恐怕得另外约个时间了——这事儿算私事儿,现在毕竟还是上班时间,可不能现在谈。您可能不了解,我们公司呢管理比较严格,讲秩序,上班时间只能谈公事,而公事的话,我刚才也已经说过了,我们客户部的同事就在这儿,如果您没有什么新内容可以说但又想继续”陈橙看到自家老大特别假得笑了一下,“在这儿闹,我们是可以和安保部打个招呼,来请您离开的。”
何祏收回手,手背上的青筋在瞬间归于平静。他礼貌问道:“小焦总,您看如何?”
“你这是在赶我?”焦莫诩一脸意外,不敢置信,“你他妈敢赶我?!丑批玩意儿你还知道老子是谁吗!就因为那个狗操的杂种?你们盖亚是什么傻逼卖菊保护地吗?!操了,把那个姓盖的给我叫下来,我他妈倒是要问问他,是不是就因为这两个傻逼同性恋他妈的从此就不做我焦氏生意了!”
陈橙已经懒得去管焦莫诩在说什么了。他全神贯注地盯着何祏,以他对自家老大的了解,现在这情况下最麻烦的绝对不是这傻逼焦莫诩,而是他家老大!焦莫诩还在那边吱哇乱叫,陈橙却充耳不闻,倒不是他不关心这场闹剧了,而是他突然发觉他家老大脸上的表情非常之诡异。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何祏,那张帅得让创作部人人奉为瑰宝的脸上似乎是在说:“哇,更好笑了,这人真有意思!”
可是也很奇怪,陈橙莫名觉着他家老板似乎是想笑的,但又偏偏紧绷着,就像是他在自己和自己较着劲,盛怒与捧腹交织,乍一看还更显平静。
“原来你记性这么差。”何祏双手抱臂,上身前倾了几许,距离的拉近让焦莫诩条件反射地把头后仰。
“不然就干脆由我来给您提示一下吧,”何祏轻咳两声,说道,“关于刚才您口中反复提及的解先生,也就是您同父异母的亲弟弟,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解先生的生母解南云女士,也就是您父亲的原配,是在怀孕生产数年后才知道,她孩子的父亲早在和自己结婚后没多久,就和别的不知道哪里来的女人发生了关系,还赶在自己之前生了个儿子——嗯,特别努力。”
笑意成功压下怒气,他笑了笑,问焦莫诩:“您说,这到底谁才是那个,杂种呢?对了,说起来您母亲那么擅长抢东西,您也该学着点的,把这名头死死占着,千万别哪天自己弄丢了,还跑去责怪别人,老祖宗泉下有知啊,都得因您蒙羞。”
他们交涉的地方是创作部的公共会客区,虽然和办公区有一段距离,但奈何焦莫诩嗓门太大,而何祏也没特意嘱咐过屏退员工,所以佯装路过实则吃瓜的人越来越多,而此时则都不约而同地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焦莫诩的脸色登时难看得翻了个倍:“草,你他妈你他妈的脑子有病吗!我诚心诚意地来和你说生意谈合作,你特么给我瞎扯什么狗屁!你上次不是很牛逼吗,啊?怎么今天当着这么多人面就开始假正经了?换套路啊?改特么瞎比比了?!”
果然,即使底气不足,也依然不妨碍焦莫诩理直气壮地大骂。
“妈的傻逼玩意儿,有本事你现在就来打我啊!”
“嗤,小焦总,你金拱门啊?”何祏笑着直起身,笑意却只浮于嘴角,未达眼底。
他突然懒得再和焦莫诩掰扯了。
何祏招来陈橙:“我说小陈,你这办事不行啊,怎么也没和我说清楚咱们焦总今儿的需求是来找打的啊?啧,是这样的啊焦总,您这要求呢,我办不来,但好在我们这儿不缺专业对口的。小陈,你再催催安保部!怎么这么慢啊,没看咱焦总都等急了吗?”
“你!”
“我?”何祏欺身上前,在焦莫诩眼前笼下一片不小的阴影,他叹了口气,认真说道,“业务上的事情我们该说的已经都说过了,如果焦总您是担心我们的安保部门不能满足您的需求,我也可以以私人名义,寻求行政机关的帮助,应该能让您”他上下打量了焦莫诩一遍,“啧,更爽一点。哦对了,顺带一提,我们这儿也是有监控的——”他贴心地给焦莫诩指了指头顶那只黑不溜秋的监控摄像头,“还能录音哦~”
焦莫诩恨恨收起手机,安保人员也在这时踩着点走出了电梯。
何祏绕过焦莫诩,和他们打了声招呼:“小刘、王哥,辛苦,麻烦你们了。”
安保小刘和创作部的人最熟,他笑着挥挥手:“没事没事,应该的,就他是吧?”收到确认,他拍拍焦莫诩的背,语气一百八十度大转弯道:“这位先生,配合一下吧。”
“你特么别碰我!你知不知道我他妈”
似乎预料到他又要开始耀武扬威卖弄身份,何祏走上前,一把揽上焦莫诩的肩,刚准备开口说点什么,却发现焦莫诩张皇闭上了嘴,甚至连肩膀都隐隐发颤。
何祏皱了皱眉,他不动声色地收回手,依然谦逊有礼地嘲讽道:“焦先生,这10至15层呢,都是我们创作部的,在我们双方能正式达成合作前,我们创作部应该都没这个资格来容您这尊大佛,所以,希望您能牢牢记住这一点,不然我们的安保人员,喔,还有行政机关,以及一些社交媒体,都会很苦恼。您体谅一下,就别给大家增加工作量了,多无聊啊,您说对吧。”
他当着焦莫诩的面,瞥了眼头顶的监控,冲监控后的同事扬了扬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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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终于送走焦莫诩后,陈橙狗腿似的往何祏身边凑。
“老大,你刚也太帅了吧!你都不知道,你来之前,这大傻逼骂了我好久啊,虽然其实我本来也不想来烦你的,但他竟然拿老焦总来压我,我干不过又不敢赶他,所以就只好来求助你了。额那个,老大,你没生气吧?”
“哈?生气?和傻逼有什么好生气的。”何祏拿过日程表,心不在焉地回道。
“就是就是他不是老说哎,我还以为您”那傻逼跟不怕死一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到解老板,我以为你会冲上去把他大卸八块骨灰深埋,让他天天面朝大海看春暖花开,差点没吓死我好不好!
陈橙在那边嘀咕得起劲,何祏却好像压根没听到他在说什么,只兀自掏出手机,一门心思地发着消息。
舒途:小朋友,下班别急着走,我来接你。
陈橙看着自家老板貌似心情很不错地在和谁聊天,一个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大逆不道的念头悄悄浮上心头。
“那个,老大,你在和谁聊天呀,这么开心。”他试探着问道。
“哦,一个刚认识的小朋友,”何祏唇角微扬,像在回忆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还挺可爱的。”
我靠,新欢?老大你!
陈橙一时间竟不知是该心酸还是庆幸,转身离开办公室前都还不死心地又看了何祏好几眼。
下午5:10,距离gaea公司的下班时间还有二十分钟。
创作部总监助理桌上电话响起,穿着经典白领三件套的女孩儿挂掉电话,她步履从容地走向总监办公室,高跟鞋敲出好听的踢踏声。她敲响何祏办公室的门,对里面的人进行简短的汇报,听到那人应下后便立在一旁,抱着文件安静等待。
片刻后,办公室的门被人从里面打开,她跟在何祏身后向16楼大会议室走去。
——临时的加班来得猝不及防,而何祏,显然忘了他几个小时前曾做下的约定。
夏季的白天总是格外长,当天幕染上霞光,那一道道细长的线条就像是年节时期最受欢迎的仙女棒。火光划亮黑夜,霞光等待太阳退场,两者都漂亮得不像话。
电脑里的策划案将近尾声,何祏敲完最后一个字,点下发送的同时向窗外瞟了一眼。
霞光已然大盛,漫天火红映入眼帘,可这热闹的光景却让何祏没来由地感到心悸。他以为是空调温度太低,调高几度后就继续埋头工作。
新的策划案是已经发下去了,但还有些安排要和媒介部的沟通沟通。
他伸手拿过座机电话,话筒中温柔的女声响起。
“您好,何总监,请问有什么需要?”
“小吴,麻烦帮我叫下楼上老张,我这儿”
咔!电话线像是被人猛地掐断。何祏眼前蓦地一黑,耳边传来一长串刺耳的急刹声,有人在冲他发火,怪他爽约,说他言而无信出尔反尔,他转过头,想看清那个人是谁。
但其实不用看清他也知道,那个声音他认识,他很熟悉。
是解故。
他听见自己不耐烦地让解故从车上滚下去,随后就是车门被人重重关上的动静。
解故下车了,然后呢?
然后他回到公司加班,打完一份策划案以后让助理帮忙联系一个人。
他说的是什么来着?好像是
“小吴,麻烦帮我叫下楼上老张,我这儿差不多了,叫他下来看看。”
对,那天也是临时加班,好几个部门都被留下来做紧急预案,他也在列。他推了和解故的约会从外面赶了回来。他们大吵了一架,他把解故一个人晾在那儿自己回来。
然后,然后他就死了。
“何总监,何总监?”听筒里,温柔的女声响了好几遍,才终于将何祏从噩梦的深渊中拉回人间。
他垂下头,双眼紧闭,大拇指深深地嵌进太阳穴里,用力得像是要穿破皮肤,狠狠地插进骨骼里去。他长出一口气,额上的四指却尤在颤抖,他回道:
“嗯,没事,我这儿我这里有几点改动的计划安排,不是什么大的改动,等下我会发到陈橙的邮箱,你让他仔细看看,然后替我和十六楼的商量下,我,我有点急事,有什么问题就让他们微信联系我。”
他一边说着,一边迅速敲击键盘,在邮件里附上了几点注意事项,再用极快的速度将文件打包发给陈橙,听到助理答复后,他甚至没顾得上看陈橙的回复就立刻把电脑关机,带上包夺门而出。
屏幕上,兔八哥还在浓妆艳抹地戏耍猎人,却已经没那么好笑了。何祏在电梯里焦急地等着钢丝绳将他一层一层缓慢下挪,车轮碾过地面的尖锐摩擦,混着车门沉闷的撞击声一遍又一遍地在何祏耳内回响。他来到地下停车场,却跑错区块,他慌张得像是在人群中被挤开的孩子,他无声地呐喊着,泪水不自觉地从眼眶中滚出,他张着嘴喘息,他想要找到抓到,那双正确的最能让他心安的那个人的手。
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车,却颤抖地握不住钥匙,按不下开关。
他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几个深呼吸后方坐进驾驶室。
「求你」
他其实有些不习惯自己这样,甚至不是很明白为什么,更遑论让他意识到自己的内心深处,正在如此压抑地嘶吼祈求。
「求你。
求求你!」
通体漆黑的suv驶过一路尘嚣,划破晚霞,将落日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