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花落
嘭咚。
嘭咚。
耳边有心跳声响起,伴着什么东西簌簌掉落的动静,像是木制品膨胀而发出的声响。何祏抬眸,眼神有些涣散。他看到自己正站在洗手台前,面前的镜子上映着个人影,那人影表情木然,嘴唇微动。
“何祏,忘了他。”
何祏看着镜中的自己,两道相似的声音相继响起。
“什么?”他不知缘由,莫名不安,他明明熟悉这里的一切,却本能地排斥,心生抗拒。
镜中人没有回答,同他一模一样的那张脸上,看向他的眼神中只剩下认真和无奈。
无奈?它为什么要无奈?
但镜中人没能等他想明白。它立即收起了表情,直截了当地问他:“你想获得新生吗?”
何祏不解,可他此时就像是被人强行降了速,他思考不能,甚至连说话的节奏都被拖长,所以他只能看着镜中人,机械性地重复它的话。
“新生?”
镜中人一直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听到他的回答后方满意地点了点头。它看上去有些急迫,但语速平缓,仍在坚持对何祏循循善诱:“没错,新生,你想要吗?”
何祏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他不禁想,我要这个做什么?
“为了自由。忘了他,你才能自由!”
何祏没有说话,可镜中人还是给了他回答。
“自由?”
“是的,自由!”
镜中人蛊惑着,缓缓诱引着:“只要你忘了他,你们之间的所有联系就能就此了断,没有人会来问你有关他的一切,没有人会来打扰你,你将与他再无瓜葛。它能让你往后的日子里没有痛苦、没有难过,不会追悔莫及,不会陷入永无止尽的悲痛和思念,它会给你一个平和的崭新的未来!”
它看起来非常期待自己这番长篇大论会带来的结果,可实际上它并没有说动何祏,而是让何祏犯起了晕。
“痛苦崭新未来?”他突感不适,呢喃也至此戛然而止,何祏猛地抬起头,他警觉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会痛苦,还有未来,什么未来?!
镜中人被何祏突然的清醒骇到,但它没有迟疑,只迟疑了短短一秒后便立刻一掌拍向镜面!
镜面化水,被泛出一圈又一圈的波纹。它探出半个身子,换上了另一副不容置喙的凶狠模样:“没有为什么,你就告诉我,你想不想要!”
它双目圆睁,眉头拧紧,两眼紧紧瞪视着何祏。可实际上,它根本无需愤怒,因为只需它张一张嘴,何祏就能被直接打回到最初的状态。
那个茫然,又孤立的状态。
“我要做什么?”他平缓地一字一顿地答复它,看上去就像个被抽干了灵魂的傀儡,不违背不反抗,听话地沿着既定的路线向前。
镜中人长舒一口气,它往后退了一点,但脑袋仍杵在镜面之外。他撑着头,好脾气地告诉何祏:“很简单,忘了他就好。别试图抵抗,乖一点,不然受苦的就是你自己。”
这场面何其诡异,自己的影子从镜子里钻出,上一秒还是凶恶的鬼相,现在又开始温言相劝。“听话”的傀儡看着近在咫尺的镜中人有些怔住,他想上前一步再说些什么,却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墙将他困缚其中,让他不仅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掌控权,还连开口说话都变得无比艰难。
镜中人颇有些得意地看着他,而何祏竟也还有心闲笑;只是他的笑容溢不出唇角眉梢,只能在心里感慨这人好生霸道。
这是镜中人的世界,何祏的所知所想在它这儿都是透明,他什么也瞒不过它。镜中人挑眉看向何祏,虽然知道这个人不过是它手下败将,但还是忍不住心生赞叹。
何祏就这么在镜中人的注视下,废了好大的劲儿,才将心中所问口述出来。他知道这么做毫无意义,但他还是想问问它。
他说:“忘了,谁?”
自然是无人应答。
周身聚集而来的纯白光圈越来越多,它们一层又一层地将何祏圈在里面,像是洗礼。
那光将他裹了个彻底,暖洋洋的,直教人犯困。何祏想,恐怕这就是它的目的。叫人放松戒备,便好趁其不备地将所有不该存在的过往洗劫一空。但其实这也很矛盾,因为它根本没必要这么迂回,何祏扛不过它。
他已经睁不开眼了,但仍能听到那人在一旁说话。
“真是,你说你这人怎么废话就这么多啧,我就不该搭理你,又不是非得征求你同意才行唉,麻烦死”
耳边,镜中人略带不满的嘟囔声渐渐轻了下去,何祏闭眼感受着周身的光牢,他不觉得这是镜中人懒得和他废话,相反,倒有点像是心虚,所以,何祏自然而然地认为,他还有些余地。
于是他又挣扎着吐了两字。
“可是”
没有可是了。仅刚冒出头两个字,就再不会有下文。
本该温润的光线从他心存侥幸开始就变得像刀片一样凌厉,一下又一下地切割着其中犹豫挣扎的灵魂。
疼痛随之而来,狰狞覆盖了平静。
可是为什么?
你还没有回答我。
镜中人坐直了身子,缩回镜子中气定神闲地旁观:“没有可是,百昼祭长盈,临冬溯青阳,你必须得忘了他才能好,我也必须得让你忘了他才行,这是我的任务,不然你以为我大老远地跑这儿来干嘛?唉,我知道你不乐意,但反正统共也就这么一回了嘛,再坚持一会儿就好了,你多担待,多担待啊。”
镜中人还在苦心劝他别再顽抗,外间却在这时突兀地响起了一道熟悉的铃声。铃声悠长空灵,像隔了层薄雾的迷蒙的晨光;但照理来说,外界的声音是不可能传进这里来的。镜中人不禁皱眉,心觉不妙,果不其然,困锁光牢中的何祏借着铃声的契机,使上了不知从哪儿偷来的力气,竟在同它的拉锯割裂中陡然起身,循声而去!
“我靠我靠我靠,这什么情况,这怎么可能!喂,别走!回来!喂,你快回来,就差那么一点了啊我靠!——”
背后是镜中人焦急的呼喊,没有丝毫恶意,甚至让何祏觉得,它或许真是好心。
可是电话催促着,何祏想去听一听。
他还有件事没有做完,虽然没什么头绪,但大概是因为疼痛麻痹了脑回路之类的原理,所以只要他离开这里去听一听,去听一听,应该就能想起来了。
疼痛仍附于皮肉,直钻血骨。他趔趄着,一头向前路扎去,还顺便对身后之人悄声道了句歉。
“来不及了何祏!回来!你他妈的快给我回来!你必须忘了他!你必须”
必须?什么必须?
何祏伸手拿过床头不停震动的手机,试着回忆刚才古怪的梦境。
啧,果然是上了年纪吗,转头就忘。
“喂,您好。”
“您好,是何祏吗,我们是九石公安分局”
“行,那今天就到这儿,后续有进展我们会再通知您,请保持电话畅通,方便我们随时联络,谢谢配合。”
“嗯,好,应该的。”
这场读作“了解情况”,写作“审讯”的“配合调查”终于结束,漫长得连下了一天一夜的雪都停了。
重海的冬天是留不住雪的,即使下了这么久,地上也少见积雪。南方湿冷的小结晶就如同情人偷偷藏下的泪,藏了一捧又一捧,捱过深夜与乌云,捱不过霸道的紫外线,倏然一下就成了路灯下的镜子,明晃晃地映着过往来人的丑态;大大小小的明镜,记录了痛哭,记录了暴怒,还看见有人默默抬手扣上了面具,可能是怕被监控记录下他皲裂的脸罢待来人离去,它便在背后偷偷息了影,把许多将说未说的故事悄悄隐去。
雪日多留人,可重海难留雪。
不就是吵了一架吗,还他妈要问多少遍!大早上把人叫来,一直问到现在!是觉得我会杀了他?一个
一个垃圾,一个垃圾而已,我至于?操,平时打都打不走的人偏要在这档口死掉,他妈的故意的吧?死也不知道死安静点!
一群废物!真他妈会浪费时间,有这功夫还不如
啧,晦气,真他妈的晦气!
何祏在警局门口腹诽着。满腔怒火烧得突然,但他不敢骂出声,因为现在还在警局门口。
他可不想再留这儿了,一秒钟都不想!
解故死了,死在昨晚何祏把他丢下的地方。因为何祏是他死前最后一个联系的人,警方找到了他。
他们问了他和他的关系,以及昨晚发生的事情。
他开始痛恨解故,恨他为什么是在和自己争吵后死掉,恨他死得那么肮脏,那么草率,恨他肮脏的一面给那么多人都看到了,被看到也就算了,人都死了,还平白给他惹了一身腥!
愤怒挟着黑暗前来报到,片刻的恍惚便是小半日的光景。
何祏最后是带着一身未消的余怒和一点点莫名走到停车场的。
远离了警局的他一脸愤懑地坐上车,将车门重重摔上。他沉沉跌向椅背,绵软的座椅微微下陷,他本想立即开车回家,可空泛的躯壳里不知想到了什么,他愣了愣,就好像瑟瑟发抖的乞人面前蓦然生起了一簇地火。
他缓缓将手伸向车门,企图暖一暖这冰冷入了骨的手;然而,许是这火太过热烈,还远未触及便炸了火星,他被这火星烫得手背一哆嗦,停在了半途。
何祏终是收回了手,指节在方向盘上绷得死紧。他开车回了家。
那个曾经住了两个人的家。
深冬的六点半,连鸟都想赖床,遵纪守法的城区丝毫没有过年的气息,冰冷的钢筋石灰万籁俱寂。
玄关的鞋正平躺着,看着开了一宿的灯失眠了一夜。客厅还有前几天酒气的残留,沙发底下被遗忘的一小片玻璃残片与餐桌上的马克杯遥遥相望,互相干瞪眼。它们不知道在这短短的二十四小时中,时针和分针带走了谁又留下了谁,只能看到恪尽职守的秒针奔跑不停,完美地诠释着“生命在于运动,运动区别生命”的真谛;所以厨房不运动的垃圾桶清楚地意识到了自己只是个死物的事实,只恨空荡的内里显得自己连做个死物也是身无长物。
它们像是被某个离开的人解除了禁锢,这百来平的空间里连人带物都彻夜狂欢,醉生梦死,放纵着,想要夜夜笙歌。
“喂。”
“卧槽,朝不起你看,我说什么来着,他肯定——咳,那个,那什么,我我听明朝说了,但他非拦着我,说太早了会吵着你睡觉。”
“什么事,赶紧说。”何祏将视线从床头的立式挂衣架移开,有点不耐烦地问道。
“”对面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那个,老何啊,你你今天好好休息,我们买了今晚的机票,大概明天晚上就能到你那儿了,你,你别急,千万别急,哎对,也别冲动!”
何祏没有急,只是有点烦躁,但他听出魏必大概是真的急了。
“今天?你不过节了?”何祏还有心情调侃。也难怪,今天是全地球非单身人士的节日,按魏必这人的尿性,不抓紧混个二人世界折腾明朝,反倒选择去万米高空上奔波折腾自己,这属实是稀奇。但不用说何祏也知道,是因为那人的缘故。
何祏:“我没事,你们自己忙吧。”
魏必:“反正票已经买了,咱不是本来就约好”对面话音突然一顿,像被鱼刺卡住了喉。
“约好什么?”何祏右手拇指轻轻捻过食指指腹,习惯性地顺着他的话跟了一句。
可电话那头却像开了静音,有半晌无人对答。
“老魏?”
何祏从地上站起,理了理被压皱的衣摆。
“老何,”魏必试探着叫了声,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叹了口气,“算了,总之我们明晚就到了,就是来和你说一声,你好好等着,真没事我们自己会走的”听筒里传来金属相契的声音,魏必顿了一下,问他:“你这是要出门?”
把门反锁好后,何祏随手把钥匙扔进了一个抽屉。
“嗯,去公司请个假。”
魏必可能在忙,手机那头安静得只剩下呼啸的风声。
看来今天的法兰克福也仍是个大风天。
何祏简短说了两句就挂了电话。
gaea广告公司15楼,创作部。
“我说老大哎,你是忙昏头了吧,你不是早就请了假了吗?工作都安排下去了。”
何祏看了看自己桌上的日程表,不作声地轻揉了下太阳穴,一阵无语。
“嗯那没事了。哎,等等,”食指停在一个标星的位置上顿了顿,“这个,和故庭的合作,给老周吧,他嚷嚷那么久。”
“啥啥啥?老大,我没听错吧?”陈橙简直服了,“您老实说,您之前玩儿命似的和周大监抢这项目就是为了气他的吧,他哪儿招惹您了?惨,惨还是周大监惨”
何祏笑了笑,跟终于卸了一重担似的,听着这不着边际的吐槽也没什么反应,还赏了小助理一句聪明。
何祏扣了扣桌面,说:“我这几天有点事情,已经和大老板说过了,这周,再加上下周的休假就都不过来了。所以,没什么特别重要的事就别来找我,记住了!”他在“特别”两字上着重强调了一下,“这期间好好干活,别给你老大丢脸,就这样,回来请你们吃饭!走了。”
繁园公馆a栋1301号。
楼宇对讲的铃声毫无美感可言,突兀地划破了一屋的宁静。
何祏醒了。
又是这样,明明睡眠时间充足,却总像是通宵了一夜,怎么也睡不够。
他开始收拾床铺,却一把扔了枕头,被子也被甩了一半挂在地上,将落未落。
何祏就这样留下一室狼藉走去洗漱。
他很烦躁。
不只是因为这些原本属于解故该做的事现在却落到他头上,还因为这样的睡眠状态已经持续了半个多月,这半个多月来,何祏每天都跟睡眠不足一样,甚至还渐渐有了失眠的趋势。
魏必进屋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何祏。
虽然没有想象中的胡子拉碴,甚至收拾妥帖得一如往常,可这妥帖中就是透了些说不上来的颓唐。
干净,整洁,但潦倒。
“我没事。”何祏毫无感情地陈述着。
这日常报备已然成了习惯,无非就是从长途电话变成了面对面接受检阅。
“没事个屁!你上次就是这么搪塞老子的,要不是我连夜飞回来打突击,你还打算这样颓废多久!你对得起我们对你的牵肠挂肚和关心吗!”
“什么东西,你能别咬文嚼字吗?还颓废,亏你说得出口。就是没睡好而已行不行。我真的有按时睡觉,真没你想得那么”何祏看了眼魏必,“啧,你能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吗?靠,你这怜悯给谁看呢,老子真没事儿!”
“操,魏狗,你还没完了是吧!”
卧室里,是魏必正一脸痛心疾首地给他整理床铺。
何祏站在房间门口,双手交叠抱胸,咬着牙,恨恨说道:“你突击战打得巧,时机正好,老子还能这样英俊潇洒地站在你面前已经很、不、容、易、了,好吗!你能不能别这么事儿,都他妈跟谁学的,你家明少也真吃得消?”
然而,就算何祏巧妙地提到了明朝想借机转移话题,魏必也没搭他这茬。事实上,魏必压根儿懒得搭理他。只见他满意地看了看自己的劳动成果,然后拍着手,朝何祏走来。
他在何祏面前停下,跟只狗似的凑到何祏身上,边闻边惊叹:“卧槽,你抽烟了?!”明明是自己凑过来闻的,还闻得一脸嫌弃,“果然,我刚就想问了,大哥,你这身上什么味儿,好特么刺鼻,你玩儿宿醉啊?”
何祏无语:“宿醉你大爷,你鼻子比你先出家了?香水闻不出来?”
魏必翻了个白眼:“废话,我当然知道是香水,但你什么时候用过这种,额,这种这么狂拽的款了,还喷这么多,真骚——我说你该不会是为了赶我走故意的吧,你明知道我鼻子跟你一个属相。”
“是啊,那你惊喜吗?——”何祏拖长音,挑眉看他,但说完后就立即言归正传,抱臂正色道,“所以你到底来干嘛的?就为了过来帮我做家务?mw是财大气粗啊,打飞的的保姆!”
魏必默默按下何祏竖起的大拇指,保持沉默许久不说话。何祏眉头渐渐皱起,这个人,话说得再大逆不道他都无所谓,但一贯聒噪的动物一不说话反倒会让人心生烦躁。
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魏必就恰好等到何祏皱了眉才开口回答。他说:“老何,去医院看看吧,就算真不是因为就算真没别的原因,你这屎一样的睡眠质量也总是要看的吧。”
他绕过何祏,进洗手间打了洗手液仔仔细细地揉搓:“我呢就这么点时间,明天就回去了,那边的事儿也不能全推给小朝一个人,你说是吧?还有的忙,等下次再见估计要小半年了,到时候我和他一起回来。唉,爸爸爱你,无需你动手,我给你挂号,你就当让爸爸我安安心,行不行?只要你听话,我绝对不磨蹭,我家阿朝可还在家翘首以盼等我回去呢,你以为谁乐意在这儿陪你啊,放着阿朝不看来给你做家务?”
魏必还在洗手池那儿自顾自地碎碎念,何祏却忍了再忍,终于忍不下去了。
“你再搓!用力些,最好把两只手都搓烂!啧,我床有那么脏?魏狗,你想死是吧?”
“”
床铺当然不脏,但魏必不是很信。
医院总是不缺人,一年到头都是人来人往的忙碌样子,又恰逢是个春寒反复的节点,拖着抱着哭着喊着的小孩子就格外得多。从大门到挂号处,从询问台到楼梯间,吵吵嚷嚷,电梯里人满为患。
何祏进了电梯,直上到12楼,才终于安静下来。
就像是特意辟出来的隔音间,一瞬的清净与先前的呼噪两相比较恍如隔世,竟给人生出一种避世离俗之感。
何祏径直走向左手边的精神科。
过道上正在装修,铺着几块可算得上洁净的布,看着像是为了避免破坏设计师用心良苦的地砖而放置的。何祏并不理会向他打着招呼的指示牌,踩着没有红毯身却有红毯命的破布,一头钻入了1号诊室。
何祏狐疑地看着对面这个看上去特别年轻的医生,他觉得自己在哪儿见过他,却怎么也想不出来
大概是认错了罢。他这样说服自己。
但医生显然没这个打算,他仅用一句话就直接将何祏拖进了残酷的现实。
“您好,我是解故的朋友,我叫蒲漠。”医生如是说道。
解故的
解故啊
从那个名字在空中炸开开始,往后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受了控,简简单单的两个字迅速成为一道魔咒,在何祏脑子里不断地、不断地放大循环。他假装没有看到对面友善的微笑,果断起身:“不好意思,我还有点事。”
说完,匆忙离开。
其实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跑,只知道自己一听到那两个字就开始如坐针毡。如果可以,他不是很想再听到和解故有关的任何事,不想再看到别人或探究或怀疑的目光。
他真的受够了。
何祏逃也似的回到家中,他终于在半个多月后开始着手收拾解故的遗物。
他拉开抽屉,抽屉里放着些杂物,那把钥匙在里面格外扎眼,一眼就被挑中。他走进那间属于解故的阴暗小房间,先是将解故的衣物胡乱塞进了一个大包,清一色的白衬衣终是褶皱满身。最后一件,不知是被谁小心翼翼地挂在了床边的立式挂衣架上。何祏不用看也知道,那背后是一幅文人抚琴图,是解故自己设计的衣服。
也是独属于他们二人的命运之轮重新转动那天,解故穿的那件。
他对着那件衬衣发了会儿呆,也不知晃神了多久,忽地喃喃道:
“小垃圾,我同意你今晚睡我屋了,晚饭一起出去吃吧,好吗?”
声音低沉又颓丧,在静寂的小屋中荡起一阵又一阵的酸楚。
半晌未得回应,他将手里收拾了一半的包裹狠狠一摔,怨愤得像个撒气的小孩儿。他砰的一声关上门,反锁后把钥匙重重扔回那格抽屉。抽屉里,金属和木板相撞,发出巨响。何祏离开家去。
两个月后,繁园公馆a栋1301号。
蒲漠进门时电视里地方新闻的主播正好念完今日所有新闻稿,又开始播报起那持续了数日的温馨提示。
“近日,我市异常人口失踪案频出,或与本市的某重大连环凶杀案有关,警方提醒广大市民,出行时注意个人安全,如遇可疑人员请及时报警,若有相关线索,请及时联络警方,以加快案件侦破,保证市民安全。”
又是失踪,又是凶杀案,女主播声音柔和,所说的内容却字字令人胆寒。
何祏关上电视,看起来颇有些尴尬。无他,只因那主播口中的连环凶杀案,他作为案件相关人员曾不幸被调查过,但好在针对他的调查并没有持续太久。
其实比起那种简短又潦草的调查,倒是身边人的关切让何祏觉得更麻烦一些。
“随便坐,喝什么?”何祏边问边朝厨房走去。
蒲漠没有坐下,他跟在何祏身后,看了眼满满当当塞满了汽水的冰箱,笑道:“你这放了多久了,不嫌占地方?”
何祏不解地“啊”了一声:“这上周刚买的。”
蒲漠闻言抬眉看了他一眼,而后又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
他婉拒道:“不了,我不喝饮料,有温水吗?”
他接过何祏递来的水杯。
“你真不打算搬家换个环境?我结论不变,你的记忆出现了一些问题。虽然一般情况下都会建议患者多接触些曾经熟悉的,能唤醒记忆的事物,但你情况比较特殊,我认为,常接触这些东西反而会在某种程度上加剧你记忆的错乱和扭曲。”蒲漠喝了口水,继续道:“当然,这也是阶段性的,并不是一直规避,只是目前的当务之急是先平复你的情绪,避免状态继续恶化,”他笑了笑,“也就是能好好睡觉,记忆的事可以等以后再说,所以搬家啊什么的,我觉得你可以考虑一下。”
何祏默然,暗自叹了口气:“再说吧,”他喝了口汽水,“搬家也太麻烦了,这找房子也要时间啊。”
他委婉地拒绝了。
自上次落荒而逃后,何祏的垃圾睡眠状态变本加厉,虽努力僵持了一月之久,但不堪魏必之扰的他最终还是去了趟医院。
结果就是,就诊效果显著,他的睡眠状况已趋常态,并且非常意外地和主治医生的关系也熟稔起来。
就是这位主治医生总是觉得他脑子不太对,用他的话说就是记忆有偏差。何祏自然是不认同的,但想着他也是出于好心,就常常只是含混过去,不多做解释。而随着先前暴躁焦虑的情绪渐渐被抚平,纵使蒲漠是解故的朋友这一点曾让他有些许介怀,但毕竟给他治好了病,四舍五入也算是救命之恩了,便看淡了不少。
“这倒是,那你可以先收”蒲漠还没说完,视线便停在了一扇紧闭的门上。
何祏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额,那是”
那是解故的房间。
可他不敢说。大概是心虚吧。
何祏捏紧了手里的汽水瓶。
蒲漠见他眉头拧起,琢磨了下,开口道:“看上去好像比那间小很多啊,但是你一层辟两个储物间干嘛?”他指了指在客厅另一边的屋子。先前何祏将他带来的东西放了进去,所以很明显,那才是他常用的储物间。
何祏背过身,他又取了个透明的玻璃杯,把刚喝了两口的汽水倒了半杯进去。
“不是。”那不是储物间。
他单手扣着玻璃杯的杯口,说:“只是里面放了放了很多他的东西,所以锁着。”
他最终还是没有直白地说出那个答案,甚至连名字都没敢宣之于口,何祏觉得自己内心的这场交战就像是一场镜花水月的梦,他一面为此羞愧不已,一面又难以置信。
但蒲漠却在他说完后用一种很古怪的目光看了他一眼,这一眼的时间并不太长,此刻的何祏依然是背对着蒲漠,他本该看不到这道目光,却还是很快捕捉到了。
他转身看向蒲漠,那眼神太古怪了,古怪到不禁让何祏怀疑,是否是他在刚才的言语中不小心暴露了什么。
是啊,他在心虚,为那些难以启齿的暴行。
“既然房子不方便换,”蒲漠收回视线,“不如先试着把和他有关的东西都收拾起来,反正你放着也没用,就你这情况来说,还是眼不见为净为好。我可以”
“好,扔掉是吧?”何祏赶忙应下。他快步走到客厅,在电视机柜左数第一个抽屉前蹲下身,从里面取出一把钥匙。
他迫不及待地想跳过那种不适,又想通过这份从容来遮掩掉一些心虚,却不想,随着他话音落下,蒲漠那种古怪的目光再度向他投来,且再无遮掩。
何祏隐约觉得蒲漠古怪的眼神中似乎还有点试探的味道,所以当那种心虚的感觉再次涌上来后,他在这场尴尬的僵持中败下阵来。
他实在不擅长撒谎,亦不擅长隐瞒,他只是个愚蠢的、不善言辞的卑劣的暴徒。
而直到窸窸窣窣的开门声传来,蒲漠才转过头向客厅走去:“可以,那你现在就收拾吧,完了一起去吃饭?”
“嗯。”
或许今天真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吧,适合解脱。
在蒲漠走远后,何祏在解故的房间里这么想着。
这几个月来家里没什么太大的变化,即使某间屋子常年上锁,也不过是从拘役到无期徒刑的改变,不过今天,它可以提前出狱了。
屋内还是老样子,里面的时间像是停留在两个多月前;因为没有窗子又一直锁着门,这里连灰尘都不曾侵染。床铺上原本整齐的被褥被一个包裹压得稍显凌乱,衣柜的门大开着,里面却没有一件衣物,只剩下几条皮带和一些配饰。
这个狭小阴暗的屋子本就只是一个小小的杂物间,小到再容纳一只床头柜或是一张桌子都不行,而所谓的床铺也不过就是在地上放了一张勉强能睡下一个成年人的床垫,但即便如此,整个房间也还是被整理得妥妥帖帖。
床边的立式挂衣架下放着一把折叠伞,还有几本笔记本,看着像是日记,但何祏并不关心,也丝毫没有想打开一看的念头。他只是来收拾东西的,或者说,处理东西的。
正收拾着,何祏听到在客厅的蒲漠接了个电话,然后朝储物间走来。
“老何,我先下去挪个车,顺便买点东西——没事没事,你忙你的,我去下面等你,好了给我打电话。”
“行,你去吧。”
并没有花上多长时间。
解故的所有东西打包完,也不过就一个包裹。
何祏反手关上门,提着那一袋藏着解故故事的包裹下楼,走向小区的垃圾站。
胸中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晴光照耀下,浓黑的双眸里都映上了天际的霞云。
他放下包裹,低声说:“小垃圾,送你回家。”
那间屋子终于又重新取回了它储物间的身份,虽然空空荡荡,只有墙角的一只立式挂衣架还在孤零零站着。
餐桌和沙发新开了一个赌局,一个说它是在等着谁,另一个说它是在怀念谁。
是谁呢,它们知道,却都不敢说。
从此,那个名字成了这个屋子的禁忌,归于讳莫如深的沉寂,成了一个,不可与人言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