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燕归
一个多月后,重清区。
这一年的春天走得慢了些,好似酷暑遭了严冬的排挤,姗姗来迟的艳阳高照颇受重海市民的欢迎。作为重海商业中心的重清区,阳时街显然是其中最为繁华的一处。纵是天气炎热,街上也挤满了人。不论店里店外,还是檐下树旁,都难能找出一点空位。人们相互挨着,就好像只要摩肩接踵着,就能让他们忘了那个漫长冬季的猎猎寒风。
街边有不少商家的发单员,顶着大太阳穿着玩偶服,派送内容各异的传单,有人懒洋洋地只伸着手,发单效率全看路人心情,有人则放开嗓子,捧着一大叠纸卖力宣传。
何祏绕过一只热情的大白兔子,在兔子的殷切期待下,走进了这兔子家的便利店。
“旧亭台”,一家连锁便利店,因其独具一格的装修风格,开业后好评不断,不过一年的时间,大街小巷便处处可见它的身影。
说是便利店,却是咖啡厅更为妥当些。
店如其名,不小的三间店面均是做了旧的样子。左边的那间卖生活用品,正正方方的空间被掏成了一个“凹”字。两边售物的货架各留了一个出入口,腾出正中的一小长条,零散安置着一些颇为风雅的卡座。卡座直直延伸至店铺正中间,那便是工业风浓重的咖啡厅了。这儿也算是个热门的打卡区,年轻人总爱歪歪地靠坐在沙发上,与一旁的货架使劲儿合影。店铺的右半边则被一分为二,卖些零食饮料和报刊书籍。他们简单地用一片半人高的磨砂玻璃隔开了货架,只要绕过这块阻拦的磨砂玻璃,你便能在临窗处看到一溜吧台。这是休息区。
右边零食报刊区的收银台离咖啡厅的前台很近,有收银员百无聊赖,同忙里偷闲的咖啡厅服务生闲聊唠嗑。何祏拿了瓶汽水和一本杂志放在收银台上,低着头一边看手机一边不耐烦地把东西又往前推了推。
他这是在提醒这位收银员,快停止他的滔滔不绝,赶紧给他结账吧!
“啊哈哈不好意思,26块8,请问有会员吗?”
何祏没说话,他直接点开手机打开二维码递到扫码枪下,直等人扫完后,才终于抬头,冷冷扫了眼这个工作时间还在嘻嘻笑笑的收银员。
不知是哪里看来的一句话,大意是说,意外之所以是意外,就是因为它总是在人们不经意中,以一种平淡的姿态悄然出现,就好像它本就是你生活中的一部分,只是在某一天某一瞬,成了迸发的火山,强势地将尘灰侵入人的肺腑,顺着骨血,盘踞于灵魂,扎根于每一个角落。就如同现在,只凭这一眼,就掏空了何祏所有的漫不经心。
这个人,二十多刚出头的年纪,脸上似乎还残存有少年的稚嫩。他正羞赧地对着何祏笑,像是做了坏事被人抓个正着,讨好般小心翼翼地给何祏结账装袋。
“嗯您还有什么需要吗?”
潮涌般的思绪被瞬间打断,仿若大梦初醒,何祏紧了下眉,拿上东西干脆转身,朝店里临街的休息区走去。
他没有看窗外拥挤的人流,亦没有看手中的杂志。
桌上的汽水瓶下是一滩水渍,塑料瓶身上还仍有不少水汽正一滴一滴地凝结,它们正准备屈服于地心引力的压迫,加入底下的那片小小湖泊。
他很像他。
“他们总说金苹果是美好的稀世之宝,而海伦则是浅薄的欲望和低劣的诱惑,但其实他们是一样的,都是漂亮的虚荣,是正义之师与史官笔下的虚妄。真要论其责来,可怜的美人又哪里比得上神物呢?这可是被雅典娜盯上的神物啊,虽然只是个上位者闲来无事的玩笑。”
“但,如果没有这一颗苹果呢?”
那人说得骄傲,却笑得含蓄又腼腆。于是他又看见了那些画。
光影连结处有刀箭倾巢而出,击碎了堤坝的阀门,下方的果园顷刻间就被淹没。
拉冬的嘶吼震耳欲聋,赫斯珀里得斯姊妹深怕遭到赫拉的责罚,她们的惊恐和眼泪怎么也止不住。
一如何祏的这个念头,甫一出场,就穿上了那传说中的红舞鞋,被剥夺了退场的资格,将在舞台中央永远跳着,日日夜夜,至死方休。
——再也收不住了。
他和他一样,右眼下有一颗小痣,往上正对着黑色的瞳仁,瞳仁外是一圈棕色虹膜,浅棕色,不开心时像洇了墨,兴奋的时候看着你像透了光,熠熠生辉。何祏还想起了他哭的样子,浅棕色的眼睛淬了水,湿答答的睫毛像极了淋了雨的蜻蜓翅膀,轻颤着,缓慢又无力地扇着,眼里没了光,像是被薄云遮挡了的月亮。
何祏再次朝收银台望去。那个人换了个聊天对象,此时正热火朝天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呵,人缘真好。
何祏这么想着。
那个人可没这么能聊。
那边被看了好一会儿的人似乎终于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胶着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他一阵莫名,正待寻找来源,却被前来结账的顾客挡住了。
何祏松了口气。
他当然看到了那个人的反应,但还没来得及躲开,就碰着识趣的给他做了障碍,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他在障碍的遮掩下转回身,打开那瓶放了许久的汽水,就着冒着凉的气泡,压下那些不是很合时宜的胡思乱想,翻开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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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几页的功夫,身后收银台便换了个小姑娘坐着。原先的那位收银员从台下捏过样东西,往何祏这边小跑而来。
何祏感觉肩上被人轻轻拍了两下,扭头,是一张笑得有些傻气了的脸,不容商量地,毫不客气地出现。
“您好,我们店正在做活动,买咖啡或者书刊就赠送一个小礼物,刚才忘记给您了,抱歉抱歉,真是不好意思了。”
这位笑得傻气的青年的手中是一只兔子挂件,正乖乖地被摊在手心上,递在何祏跟前,可何祏却没多注意,只全神盯着眼前的人。
他想着,那个人,好像是不会这样笑的。这么傻,和他一点也不搭。
但眼睛是一样的,澄净透亮,总能让他轻而易举地就在里边寻到自己。
“您好?”
他再次打断了他,笑容不变,像窗外透过枝桠躺在桌面上的细碎光点,只是那光点中还多了丝不解。
“你叫什么?”何祏挥散开那些烦人的对比,尽量平静地问道。
明明是个问句,却不似追问,而是笃定了必要知道一样。
“额向萧回。”
何祏在口中轻轻过了遍这个名字,追问他是哪两个字。
向萧回顿了顿,似乎有些犹豫,但也仅仅只犹豫了几秒后就以一副壮士赴死般的悲壮答复给何祏:“草肃萧,回家的回,额向是方向的向!”
面前这位叫向萧回的小收银员,有着和那个人极为相似的眉眼,只是鼻子更小巧些,鼻梁也没有那个人的高挺,整体看起来没有那个人立体,没他清冷,多了温顺,却少了风情。
都说眼睛是一切有灵之物的外在表现,你能透过它感受到潜藏于血肉之中的灵魂,可这两个人,明明眼睛像是用的同一块模板定制,却能给人一种完全不同的感觉——
一个孤身行走在飒爽凌厉的西北大漠,一个则在吹着南风的的田园水乡温柔缱绻。
不对,不是大漠,是冰封万里的雪山之巅!
那人可真是,冷透了啊。
只是没想到这世上竟还真能有如此相似的两双眼。
还有这名字
“嗯,我叫何祏。”
他伸手拿过那只兔子,倚着桌,悬空晃了晃。
“谢了。”
向萧回终于达成了这项艰巨的使命,他打得异常直的脊背也肉眼可见地松了下来。
他朝何祏笑了笑,下颌流畅的线条复又柔滑不再紧绷,他轻声和何祏打了声招呼后便迈步回到他的收银台,准备继续蜗居于那一方小小天地。
他步履轻盈,像只吃饱了萝卜的兔子,满足地蹦回自己的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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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志还在纯白色的大理石桌面上摊着,但何祏却是再也看不进一个字了。
兔子身上的小衣服造型独特,如火烹茶,一圈又一圈的火苗团簇着,明媚又温和,却无端地叫何祏喘不上气,像是被火烧进了眼里,刺痛得生疼。
他将那只兔子拿至眼前,就那么静静看着,然后旁若无人地低声笑了起来。
兔子耳朵被拎起,随着笑声摇晃。
无所谓周围人的探究和好奇,也不去关心自己又会被安上怎样的逸闻轶事。他不管不顾地直视着兔子浑圆的眼珠,看着它笑。
很难说清此时的他们,到底谁更像个玩偶了。何祏活像是被人上了发条,脸上的笑容久歇不下。
何祏知道自己为什么发笑。
不是因为这只穿着西装的兔子大咧咧的笑容有多么富有感染力,也不是因为门口那傻乎乎的发单员和它亲如一家,像是俄罗斯套娃,而是因为他曾经也有一只,一样的傻气,连服装样式都如出一辙——
是这家店在一年前开业活动时附送的。
至于为什么是“曾经”
因为这个如同信物般的存在,早跟着那个人的一切进了垃圾站。
谁也不知道它现在正躺在哪个垃圾堆,或者被谁拾了回去摆在床头。
但无论在哪儿,在谁手里,都早已不在何祏家里。
指尖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桌面,恍惚戳动晃起的是命运的波纹。
它对何祏今日的一切行为都作出了解答。
为什么会在这大热天出门,为什么会进这家便利店,为什么会遇见向萧回。
为什么,是在今天,在这里,再次看见那样一双眼睛。
那一刻,恐怕连他自己也没意识到,他暗藏已久的执念,在恍惚中循窗而出,冲破囚牢。
只是窗终究不是门,而囚牢也不该是那样。
那是头破血流的濒死之念,也是梦醒时分的入骨哀戚。
街对面有人提着简约却别致的公文包朝他健步而来,步履从容又轻快。
他看着窗外,嗅觉透过微苦的咖啡闻到,那在大雪中几经沉淀的松树林又开始凛冽起来。浓烈的苦艾酒在舌尖重现,灼烧着味蕾,冲淡了往日的笃定与沉稳,刺眼的阳光下有风暴带来了大雪纷飞。
“呵,是你回来了吗?小垃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