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那场过去
老旧的小区,锈蚀的铁门,墙皮斑驳,刷满各色小广告。远看没什么,走进了才发觉,通道里有一股油烟与厨余垃圾混合的酸味,充斥着整条走廊,在闷热的夏天发酵得令人作呕。
附近随便一问就能得知,黄依恋和外婆十几年前就搬来了,外地来打工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她们却像钉子户一样,扎在这栋老小区。
她们住在三楼尽头。
狭窄的通道两边都是房间,挨家挨户的门口都堆放着黑色的垃圾袋,地上是一些干涸的黄色污渍。沾着泥土的鞋子就随意踢落在门口,只有讲究些的家门还会摆放几个纸箱作为鞋柜。
头顶拉了尼龙绳晾晒衣服,有水湿哒哒地滴落。
简心通捏着鼻子,将衣领拉得老高,无力地寻找着干净的地方落脚。又防下又防上,让他感觉自己像只误入沼泽的兔子,四处逃窜。
干净水泥地的比例大概是污物的三分之一,这样拥挤的走道,很难想象黄依恋每天上下班是怎么过来的。
独眼龙的记忆里,她甚至大部分时候都穿着裙子,扎着各种精致繁复的辫子,用各色夹子把刘海夹起。
这样一个看着就带着香味的女孩,居然住在这种地方。
“早知道带把伞了,防晒挡雨隔臭,三位一体。”简心通低嘲道。
“那还是得戴口罩。”卫伽琅接道,他还提着东西,走得也有些狼狈。
“这味儿口罩也挡不住,还是防毒面具吧!”简心通感觉太阳穴都在跳。这种环境,就算每天给他一大笔钱他都不会住的,待久了人都得疯!
他不得不佩服起黄依恋了,正想着,一抬头,前方的环境变了。
很身后的污巷仿佛两个世界,通道尽头有扇窗,窗台明净,上面摆着两盆植株,其中一束有花开得馥郁。门口打扫得干干净净,还铺了地毯,铁门上贴着一张倒“福”。
坑洼的墙面和凹凸不平的水泥地上依稀有油漆点点,已经被人重新涂刷过了。墙上还贴了张打印纸——“张国正在此留名,谁都不许踏过这条白线!”
对应的地上,有一道白色粉笔划过的粗粗的线条,看上去已经画了好几天,依旧清晰,居然真的没有人去擦。
大概是独眼龙的杰作。
“那小子年纪轻轻就有辆摩托,身上还都是牌子货,家境肯定不错,这下看上去,说不定还是哪个地方官员的儿子。”简心通挑着眉打量门口,“弄得很干净啊,虽然还是有点味飘过来。没想到在看到了黄依恋住这种地方后,他还能如此锲而不舍,看来是真心的,我替她外婆先认可了。”
“你不是说女孩子不喜欢瘦猴?”卫伽琅在铁门上敲了两下。
“这哪是猴呀,我愿称他为北山街道齐天大圣。”
“你变得好快。”
门应声而开,一个满脸憔悴,脸上沾了些许煤灰的女孩小心翼翼地探了出来。
简心通皱眉,对比着独眼龙和他小伙伴们记忆中的黄依恋,五官依稀可以分辨出是同一张脸,但总觉得有点不对。这才多久,变化如此之大么?
虽然不太了解化妆,但他也知道女孩子粉底一擦,化妆品点两下,整个人就会有大变化,那略施粉黛和素面朝天的时候有不同也没什么问题。只是黄依恋是不会化妆么?居然素颜的时候更好看些。
他清了清嗓子,尽量温柔地询问:“您好,请问是黄依恋小姐么?我们是宛州报的记者,想找您了解一点关于‘婉美整形……”
“无可奉告。”女生表情一变,猛地关门。
没关上,门框被卫伽琅握住了。他的力气很大,徒手拆下这道门都没问题,但他保持在了一个和女生僵持的力度上,说道:“我们不是来问那场事故的,是接到了群众举报,说这家医院存在偷税漏税的情况。您作为曾经的老员工,是否有些了解?”
“这不可能。”女生脱口而出,下一秒又用力试图将门关上,但完全使不上劲,只能放弃了,语气淡淡的,“这些我就更不会知道了,我只是在那里打杂了五年而已。”
卫伽琅看了眼简心通,简心通点了点头。
“抱歉打扰您了。”卫伽琅将门再掰开了些,递过去一个大袋子,里面装着水果,蜂蜜,还有些补品。
“这是给您外婆带的慰问品,我们真的没有恶意,知道您经历了误会以后,一定受到了很多不公的对待,我们能理解。但请您相信真相总会到来,噩梦会结束的,一直有人相信着你,所以请不要再把真相藏起来了。”简心通递过去一包餐巾纸,屈指轻碰了一下黄依恋的脸颊,“不打扰您收拾屋子了,如果想到有什么要说的,可以打这个电话。”
黄依恋有点愣,低头接过了餐巾纸,上面用水笔写了一串号码。
“不,你们不会理解的,没有人能理解的。”她低声喃喃,捏着餐巾纸的手止不住地颤抖。
“丫丫,是爸爸妈妈回来了吗?”屋子里传来一个苍老的呼唤,语气却像孩子一样。
黄依恋深深地看了简心通一眼,将门关上了。
“读了么?”卫伽琅轻声问。
“好奇怪,这下和所有人提供的线索都对不上了。”简心通紧皱着眉头,迈开长腿跨过一处又一处垃圾堆,“时间紧,我本来打算好好读一下这几个月的记忆的,但看到的回忆和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就粗略地扫了眼全年的景象。”
“怎么了?”
“很不对劲,总感觉像透过她的眼睛看到了另一个人。你得让我好好理一下。”简心通按了按太阳穴,“等下午去见了陶宁再说。”
“身体不适的话不用勉□□伽琅伸手碰了一下简心通的脸颊,“是不是有点累?你的脸有些热。”
简心通顿了一下,语速不变:“我没那么矫情。”突然像感受到了什么似的,他脚步一顿。
卫伽琅刚要开口询问,就见简心通竖起食指在嘴前:“嘘。”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快步离开了小区楼。
他们前脚走,后脚一个穿着汗衫的男子从楼后走了出来,他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将手中锋利的军刺毫不在意地高高抛起,又稳稳接下。
“也不留下一个么,那这人头取得可太轻松了吧。”他笑道,漫不经心地抬头看了眼,每间窗户外都支着长长短短的晾衣架,上面晒满内衣裤。
啪嗒,一滴水滴在了他的脸上。
“”
“卧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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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的阳光同样炙热,旅社外的空调机嗡嗡作响,吉祥烟酒前的车棚下,停着一辆古董面包车,它看着仿佛经历过二战般沧桑。
头发微卷的少年坐在车顶,屁股下垫着张报纸,正在和雪糕赛跑,比他吃得快还是雪糕融得快的游戏。
“怎么还没回来啊,慢死了!套点话又不是查户口,还有通心粉这个读心的外挂,至于搞这么久吗?”唐窦又一次翻开手机,时间却只过了两分钟,气得她在闷热的车座上翻滚,“啊啊啊,我也讨厌等!这车上连部空调都没有,再等下去我真要熟了!”
“心静自然凉。”韶光拿出了一副老生常谈的腔调。
“小我一岁整,少在我面前装大人。”唐窦一脸不客气,“欸我说,他们不会约会去了吧?这附近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吗?”
“咳咳咳!”韶光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你,你瞎说什么呢。”
“干嘛啊,雪糕咬你了?”唐窦狐疑地探头往上看,什么也没看着,只有一张坐皱了的报纸缓缓滑了下来。
韶光麻溜地从车的另一边跳了下去,跑得飞快:“我去看看霖霖姐东西搞好没有!”
真是莫名奇妙,唐窦眯了眯眼,这么反常,有事瞒她吧?
驾驶七座面包车需要c1驾照,而他们一行人里别说驾照了,成年的都没几个。唐窦说是十八,但还有两个月才合法成年,卫伽琅和韶光才十七,而陆林霖是一个已经‘死亡’了的人,连身份证都没有。
简心通是唯一有驾照的了,但肯定没有c1。陆林霖就是黑进打印店搞□□去了,这算是她的老本行。
唐窦十岁就被阎起凤捡进组织,亲眼见识了那年逃亡者们和农场的人在阴影下的战争。那是农场彻底关停的前一年,又有一大批产品逃脱了控制,魏川一改之前的放纵,下令彻底清剿,开放了所有人的杀戮权限。
于是突然之间,出身农场的人,头顶的数字都变为鲜红。
他们不再是活生生的人,变成了冰冷的数字。
这世上原来有这么多能力者,原来农场对他们的监控从始至终没断过,原来拼了命地跑出囚笼,不过是进了野生动物园。
这世界那么大,却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处,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刀锋和毒药。
那是一场持续了足足八个月的屠杀,在世界的暗面,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他们杀红了眼,不止追杀叛逃者,与之相连的家庭也都被牵连。为了活下去,为了保护身边的人,有很多人被迫拿起了武器。
脖颈上无法拆卸的镣铐,在持有者死后自动解开了。流逝的生命化作电子信息流,淌进了凶手名下。积分日日夜夜暴涨着,终于,魏川宣布农场关闭。按照排名,那些自愿或被迫的杀人狂魔们得到了金钱与地位,在他们脚下,堆砌着数不尽的白骨。
只要能力者还存在,灰色名单还在,这场杀戮不会停止。
唐窦和弟弟是天生的能力者,他们险些误入这场噩梦,被阎起凤救下,带回了组织,从此在那里生活,长大。那段时间,每天都有伤者被接入,主楼后的墓地,每天都有增加的墓碑。只要是战争,就不可能不残酷。但这真的是现代社会吗?为什么会这样?
而陆林霖父母出身于农场,和阎起凤一样,在1968年的爆炸事件中逃离。在开战后,她的母亲凭借能力和职务之便,更改了三人的个人信息,却也只保全了陆林霖一个。靠一句地址,她一个失去了身份的人,就那样跋涉近两千公里,找到了组织里。
那时唐窦正在组织外的林子里独自待着,一回头就看见了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孩,摇摇晃晃地朝她走来,行尸走肉一般。
她惊慌之下举起了‘□□’,却听见女孩低吟着,声音是那样沙哑。
“救救我。”她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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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年轻的小伙子就是这片的新房东,据他所说,这几栋楼都是他父母的,今年刚过户到他手上。
他手举过头顶,脚步虚浮地后退,指着横在脖颈处的军刺,笑得有点勉强:“嘿,兄弟…这不好玩儿,看上去真的会把我脖子划到。”
“还不说啊,那就只能宁可杀错不放过了。”简心通抱着胸靠在一旁的墙面,摇了摇头,语气颇有些遗憾的样子。
卫伽琅站在他身前,手上握着那把军刺,一脸冷厉。看上去只要身后人一声令下,他就会不由分说地动手,好似把指哪打哪的趁手兵器。
“好吧好吧,房子是我买的。”汗衫男子无奈地摊手,脸上的神色悄然张扬起来,“这年头买几栋楼收租很奇怪吗?”
“买在这种地方,投资眼光也是清奇。”卫伽琅冷冷地看着他。
“钱多没办法。”他语气欠欠的。
“再说。”卫伽琅手中的军刺逼近。
男子“哎哟哎哟”叫唤着后撤:“你先放下!刀剑无眼!我跟你们说我可是很怕痛的哦,要是疼到我了问什么我都回不利索!”
看着他在眼前打太极一般躲躲闪闪,简心通站在后方,脸色一点点地凝重起来。
面前这个男子,他居然读不到。
和上次不一样,那回卫伽琅只是放空了思考,才让简心通没有东西可读,但记忆还是能看的。可这一次
他的思维仿佛藤蔓,每次探寻记忆就从他的大脑中伸出,架到别人的世界,如同翻墙一样溜进去。然而这一次,他刚出门就失了方向感,一通乱撞,差点连回去的路都找不着。
他瞪视着男人,并不打算放弃,可他靠得越近,那股莫名的晕眩感就更强烈,好像坐在云霄飞车上,该死的,他最讨厌过山车了!快要吐了。
视线开始模糊,眼前出现黑白噪点,简心通捂住了额头,看向卫伽琅,可他居然连卫伽琅的思想也读不到,怎么回事,他的能力被封印住了吗?是这个男人吗!他感觉全身失重,要站不稳了。
一只手按上了他的肩,将他牢牢扶住。
【没事吧?是那时候用力过猛了么?】
“你怎么了?”
卫伽琅的声音,他同时还听见了卫伽琅的心声。
简心通看向肩头。是因为肢体接触吗?
“我读不到”他凑近卫伽琅耳边低声道,“太远了,我够不到,我读不到他。”
卫伽琅皱眉。
不远处,男子突然笑了起来,看向简心通的眼神里充满狡黠:“看来他比你要了解你的能力啊,连这种办法都想得出来,我也没料到居然真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