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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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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医生到来,到了开学时间却没通知,舒月出入给他送吃的,曹叔叔曹阿姨可容不让他再去曹家做饭……种种现象,都让偶尔清醒的贺星敏锐感知到,他生病了。

    贺星知道自己得过病,并且现在复发了。

    只是贺星分不清现实与虚构:有时妈妈死了,他穿着白色的孝服跟着曹阿姨去海边,一望无际的海带走了妈妈;有时妈妈会突然回家,一如往常恶狠狠的打他,浑身都很疼,背疼,头疼,感觉腿都被打断了。但下一瞬,这些难以忍受的疼痛消失得一干二净,眼前一切大变模样,门扭曲着变成墙,窗边变成地板,妈妈变成了瞿舒月,她蹲坐在他面前,满眼心疼望着他。

    张医生给他吃的药,五颜六色的,放在掌心里,眨眼间成了白米粒,妈妈从卧室出来,打掉他手里的米饭,怒骂他是一个饿死鬼。

    ‘吃吃吃,怎么不吃死你!’

    贺星不敢再捧米饭了。

    他胃里空荡荡,连酸水都没有。

    他要被饿死了。

    妈妈又来了,她穿得暴露,脸上脖子上都是红红紫紫的吻痕,她怒气滔天,要往他嘴里灌开水。

    烫,很烫。

    喉咙里被烫得血肉模糊。

    他咳出血来,那些血却又变得褐色的清凉的止咳水。

    “阿星,你有些感冒咳嗽了,喝点药,明天就好了。”瞿舒月端着药碗温声劝他。

    他晃了晃神,原是抗拒惊恐的防备状态,倏忽变得柔软又无助,挨在她怀里,小声呜咽着。

    “阿星,我是舒月,你别怕,我一直在陪着你,别怕,没人能伤着你。”

    “舒月。”他闷声唤着。

    “我在。”

    “舒月。”

    “我在的,阿星。”

    贺星沉默了很久,问:“舒月,你是真的吗?”

    他怀疑瞿舒月也是他幻想出来。

    他常年呆在一个黑魆魆、空荡荡的房子里,风从这边窗口灌进来,很快又从那边窗口溜出去,他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或许再轻一点,他也会被风带走,他分不清自己到底想不想被带走。

    有一天夜色清极,窗外一轮明月澄澈明亮,他望了很久,觉得月亮很好看,好看到想要摘下它。

    才刚颤巍巍起身,妈妈回来了。

    他又挨一顿打,却一错不错望着月亮。

    妈妈说要弄瞎他,手指往他眼上戳。

    他求饶,闭着眼睛撒谎说再也不敢了。

    再也不敢看月亮了。

    舒月,舒月。

    或许是他幻想出来的月亮,清冷又温暖。

    他抱着他的月亮,任夜色将他整个吞没,再在这孤寂中,等待再一次无法抵抗的凌虐。

    ——

    瞿舒月从对面回来,迎来了瞿阳惊呼,“怎么弄的?”

    瞿阳放下吃了一半的蛋挞,急忙迎过来。

    瞿舒月鼻子堵着纸巾,鼻梁微青。

    方才瞿舒月发现贺星眼皮异常红肿,靠近准备仔细探看时,贺星突然挣扎起来,手肘无意间撞到她鼻梁导致流鼻血了。

    她摆摆手,示意无碍。

    “他打你了?”瞿阳忿忿。

    瞿舒月神情疲倦,“只是意外。”

    说到底,贺星的病是瞿阳间接导致复发的,所以瞿阳不敢多说,怕瞿舒月恼了当场就要赶他出去,提了自己私底下让人找了国内最好的心理医生。

    瞿舒月明白瞿阳的意思,一言不发。

    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

    第二天贺星难得好了些,第一时间问起她瞿舒月梁上的伤,她随口说自己不小心磕到门框了。

    可仿佛有心灵感应,贺星望着瞿舒月,表情突然变得很悲伤。

    他一贯没什么情绪起伏,五官像一幅精致的画,只有偶尔不舒服了或者高兴了些,嘴角弧度微变,眉眼稍敛,仅是些很细小的变化。但现在他眼睛很灰很暗,似乎要就此哭了出来。

    “你走。”贺星说。

    “什么?”

    “别管我了。”

    瞿舒月蹙眉。

    “我生病了,”贺星捂着眼,道出这个残酷的事实,“我伤着你了。”

    “没有,阿星一直都很乖,没有伤到我。”

    瞿舒月安慰着贺星不要多想,精神分裂往往伴随着被害妄想,他又被虐待过,常常只是缩在角落里发抖着承受臆想中的迫害。

    有时候,瞿舒月倒希望他能反抗。

    贺星一言不发。

    自此的一段时间里,瞿舒月与贺星说话,他都拒绝回应,像一潭死水。

    瞿舒月因此而烦闷,有次没了分寸去碰贺星,仅仅按着他肩膀让他看自己,他的眼光躲闪,抱着头,嘴角压垂得很下,被狠狠逼迫的模样。

    贺星本就是沉默,寂静的,不知怎么的,开始变得有些冷漠了。

    有一天,瞿舒月端着早餐进来,不小心碰倒了装着牛奶杯子,她又一时刹不住脚,踩在了杯子玻璃碎片上。

    顾不上疼,瞿舒月第一反应是去看贺星。

    贺星窝在沙发边上,这么大的声响,不可能没听到,但他低垂着头,没有半分望过来的迹象,更别提关心。

    她觉得疼,比起脚上的疼痛,心里更像豁开了个口子一样疼。

    因为他要以无视她的态度让她离开。

    ——

    有时,贺星对待他妈妈的态度是不一样的,兴许是他内心的渴望强烈,记忆因此扭曲,他的妈妈变得温柔又体贴,这时他是可以与她倾诉一切的,他甚至可以撒娇。

    他说:“妈妈,袖子短了,我想要新衣服。”

    他说:“妈妈,给我买两个棉花糖吧,我一个,可容一个。”

    他说:“妈妈,我头疼,抱抱我。”

    “妈妈……”

    今晚下了一场小雨,沥沥淅淅的,与他小声的请求一样绵长。

    瞿舒月拥着贺星,感觉到无奈、无力,又忍不住怜惜,也夹杂着些许悲哀:他原是能说这么多话的。

    不知何时,他突然沉默了下来。

    瞿舒月以为贺星睡着了,低头去看,他垂着眼,睫毛轻轻颤动,像停息的蝶翅。

    “阿星?”瞿舒月轻声唤道。

    贺星瘪了瘪嘴,委屈满满,“妈妈,舒月不理我了。”

    瞿舒月一怔。

    贺星继续说:“我一生病,她就走了,她走得好快……我难过。”

    瞿舒月猜想贺星这话说的,应是在病房知晓他把她错认成了他妈妈,她愤然离开的时候。

    瞿舒月心头泛起细微的疼,正要开口。

    贺星的情绪却转变得很快,萦绕在周身的悲伤倏然消失,他变得有些忸怩,“妈妈,舒月喜欢我,我也喜欢她。”

    “舒月好漂亮!”

    孩子似的,半是幼稚却真挚的赞美。

    贺星由心的开心起来,细长眼里闪着明亮的光,薄唇微翘。

    这是瞿舒月从未见过的模样,也是她从未从他口中听过的真心话。

    她觉得眼眶有些烫。

    “阿星……”

    下一瞬,贺星却突然变得烦躁,挣脱了她的怀抱,神情不耐又有些哀求,他说:“妈妈,舒月现在睡着了,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了,她对我很好……我不带她回去,家里很脏,会弄脏她,我不要,你别催我。”

    “沙发脏……家里脏……舒月会被弄脏,别催我,你别催我。”他抱着头,反复说着这些话,极其抗拒。

    但很快,他沉默了,咬着牙,弓着身子,似乎在忍耐着什么。

    瞿舒月知道贺星又“看见”他妈妈打他了。

    瞿舒月伸手过去,温声安慰着:“阿星,没事的,那些都是假——”

    贺星突然打掉瞿舒月的手,瞪着一双发红的眼望她,即便身子害怕得发抖,仍捍卫着,犹如困兽,“你不准动舒月,不准动舒月!”

    第一次的反抗,竟是为了她。

    被拍红的手僵在半空中,瞿舒月几度张口,却说不出来话,只感觉到眼眶热热的。

    “舒月。”

    贺星怯怯望着舒月,这时,他眼里清明的,充满着担心,却又不敢靠近来。

    瞿舒月随意抹去泪水,不然这些无用的东西阻挡看他,她说:“阿星,我们去看海吧。”

    贺星一震,怔忡看着瞿舒月。

    瞿舒月说:“你陪我去看海吧。”

    贺星摇头。

    “那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

    在贺星未能消化这信息的茫然表情下,瞿舒月进一步解释:“我们分手吧。”

    过了片刻,贺星终于反应过来,不仅仅是眼角,连鼻尖、嘴唇都异常发红,他缓慢点头,像一个木偶被操控了一样。

    瞿舒月深深看了瞿舒月一眼,转身离开。

    才走了一步,身后他低低的啜泣声响起来,“别走。”

    “舒月,别走。”

    瞿舒月立即回身,走近来抱着贺星,喉中的哽咽深浓,轻捶着他控诉:“阿星你太狠心了,你没良心,你怎么可以点头。”

    贺星埋在贺星颈窝间,声音低哑:“去看海,去看海。”

    去看妈妈的海。

    那片一望无际灰暗色的海。

    在春寒料峭中,连浪花时而翻涌闪耀着的光都是暗了几个色调。

    唯一鲜明的是赤脚踩着沙子的瞿舒月,她身上一袭暖黄色长裙飘逸,纤细的腰线微显,裙摆卷成鱼尾,她面朝着贺星,笑着对贺星伸手。

    “阿星,过来。”

    贺星额前细碎的发被风吹拂得有些乱,这些发扎进眼睛,刺破了平静的眸面,他嘴唇有些发白,往前挪了一步。

    “阿星,过来。”

    “别怕。”

    但趣输入随风飘扬的发,像是妈妈的骨灰,很黑。

    “阿星。”

    瞿舒月上前牵住贺星的手,护着揉搓着给他温暖,“我带你去找你妈妈。”

    瞿舒月领着贺星往海边走,“阿星不是要想你妈妈了吗?”

    冰冷的海水漫上来,冻得贺星动弹不得,他止住脚步,海水广阔,看久了让人不由天旋地转,他止不住头晕,弯腰蜷缩着,颤声哀求,“不,别,别,舒月,别进去。”

    “别进去了。”

    这些话似乎从他喉中夹杂着模糊的血块肉块挤出来的,“妈妈死了,死了,她死了。”

    瞿舒月蹲下来,海水顷刻间渗透她的裙子,她看进他眼里,说:“对,阿星,你妈妈死了。”

    “她不会再来找你。”

    “不会再来打你。”

    “你只有我,我不是你妈妈,我是舒月。”

    瞿舒月顿了顿,看向远处的担忧望着这边的曹家三口、张医生,继续说:“你还有可容,还有曹叔叔曹阿姨他们。”

    “你不能总是想着你妈妈。”

    为什么总是去想一个死去的狠心女人呢?

    瞿舒月拂去贺星的眼泪,串珠似的泪,美得凄楚又绝望,却有晶莹透亮,仿佛夹带着一种希冀。

    “阿星,我知道你也不想这样。但你不能总是躲着,你别怕,无论如何我们一直都陪着你,我陪着你。”

    海风在空旷的上空肆意,乌云移走得很快,露出空蒙的暗蓝色的苍穹。

    一小波浪花袭过,带来贺星的回答——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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