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29
时隔十二个小时,瞿舒月再次见到贺星。
曹可容在此期间打了无数个电话来。
瞿舒月终于接了,他说阿星想见她,很想见她。
瞿舒月沉默了很久。
曹可容又说:“阿星后来情绪变得很激动,打了镇定剂睡了一夜,醒来后谁都不理,一直在喊你。是你的名字。”
话一脱口,瞿舒月就出现在曹可容面前。
她坐电梯从楼上下来的。
昨天曹可容亲眼看着她头也不回驶车离开医院,并不知道她晚上又送人过来,只以为她为了贺星去而复返,心里感动不已,又有些忐忑,不由再替贺星解释,“舒月姐,张医生说阿星只是受了些刺激复发了,阿星真的不是故意把你认错的,真的——”
见瞿舒月脸色有些憔悴苍白,曹可容止住话,帮她推开病房门。
贺星靠坐在床上,望着窗外。
他双眼空洞,表情茫然又淡漠,仿佛灵魂脱离了现世,只是身子坐定了,他不关切凡尘。
瞿舒月脚步声不大,但也不小,他一个眼神都没给过来,她也是凡尘一粒。
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说些什么。
昨天得知贺星将她认错成妈妈的那一刻,瞿舒月脑海中浮现过往种种,继而是被欺瞒的愤怒、难过以及深深的无力感,但最后都转为绵长悠久的心疼。
她终究是爱着他的。
瞿舒月总能很好的自我开解。
“阿星。”
似乎隔了很久,瞿舒月再次唤贺星,发音都变得奇怪了。
贺星转过头来,黑扑扑的眼珠子一动不动,桌上浅色的山花茶都比他要来得真实。
瞿舒月这么想着,推开椅子坐在床边,“我来了。”
“认不得我了吗?”
过了许久。
贺星终于有了些反应,不着痕迹往后退,并小心翼翼唤道:“妈,妈。”
沙哑的声音,再也不像春日里的嫩柳了。
瞿舒月闭上眼,摇头,“我不是。”
贺星蹙着眉暗中疑惑着,过了一会,他似乎惊醒了,眼里霎时间盛满了柔和的星星,他又出声:“舒月?”
短短两字夹含着不堪重负的浓浓的担忧。
瞿舒月怔了怔,他在她身上逡巡,“舒月,怎么了?”
他看出了她的疲倦,要来牵她的手——之前她下班回来累了总是握着他的手静静不说话,他猛地看到自己手指上缠绕着的绷带,手停在半空中,歪了歪头,不解这伤口从何而来,“舒月……”
他罕见的微微瘪嘴,像受了极大委屈一样。
事实上,可不就是如此吗。
瞿舒月捧着贺星的手,问:“疼不疼?”
贺星点头。
瞿舒月低头端详贺星的伤口,他被那些人桎梏住手脚,挣扎过程里手腕脱臼,甚至五指被踩着在鞋底与带刺的野花野草间摩擦,险些脱了一层皮,没缠上绷带的一部分也有细小的刺伤。
他手背上还有昨晚挣脱的针孔,凝成了小小的血痂。
多灾多难,她的阿星。
他突然改口:“不疼。”
他不想她这么难过。
自若的反悔,让瞿舒月更难过了。
瞿舒月说:“我觉得疼。”
默了默,他问:“哪里疼?”
“心口疼。”
瞿舒月捧着贺星的手贴在她的心口,他忍着指尖漫上来的疼痛,轻轻拍了拍她胸口,小声问:“好点了吗?”
如此笨拙的安慰。
瞿舒月心口更加酸涨了。
温存没有多久。
像是被按了不存在的开关,贺星猛地缩回手,畏缩着不敢看她。
瞿舒月一下子身体僵直。
又来了,又把她当成他妈妈了。
—
贺星的身体逐渐康复,但精神上却越来越差,他仿佛回到了五岁前,抗拒除舒月以外的人的接近。而对于瞿舒月,他也不能一直保持清醒,时而发作把她当成妈妈,时而清楚知晓她是瞿舒月,两个状态反复无常切换,且他自身对此没有任何记忆。
张医生的各种治疗方案完全没作用。
无论哪种状态,贺星都不会伤害到瞿舒月与他自己。
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新学期就要开始了,贺星病情还没好转。
曹爸爸曹妈妈只能去学校给贺星请假,做好了让他休学的准备。
瞿阳给自己捅了一刀,伤着内脏,要休养一段时间,排除众议,让瞿舒月代为管理公司。
瞿舒月更忙了。
所幸在贺星的记忆中,他妈妈本就是大多时候不着家的。
贺星回到了自己的家,成天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曹妈妈揪心说:“他这是在避免消耗体力。”
不然会饿得快。那时除了他妈妈,没人能给他吃的。
只有瞿舒月能作为“妈妈”才能出入这个家。
其他人的靠近则与贺星虚构的世界产生巨大偏差,随时会让他精神崩溃,他躲在瞿舒月背后,唇色苍白如雪,大冬天里直冒冷汗,抱着头发抖,抗拒着这些不应该“存在”的人,连张医生都不忍逼他,只能等他情绪稳定一段时间再治疗。
曹家父母拜托瞿舒月帮忙给贺星送吃食。
贺星那晚一声声“舒月”叫唤,让他们仿佛意识到两人的关系并非表面所看到的那样寻常,他们有了种种猜测,其中贺星喜欢瞿舒月这个念头不时在他们脑海里晃过,又因着偶尔见贺星对她的亲昵,而坐实了。
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
再看瞿舒月待贺星只是像待弟弟一样关怀,言语举止并无暧昧。
曹妈妈内心复杂。
夜里睡觉前曹妈妈悄悄问曹爸爸,两人是否有可能。
说这话时,她自己都没底气。
曹爸爸翻了个身,说她疯魔了。
曹妈妈气得重重拍曹爸爸了一巴掌,怒骂他一点都不关心阿星,骂着骂着多日来的担忧难过随着眼泪倾泻下来,哽咽着哭:“我可怜的阿星,到底要怎么办,怎么才能救我的阿星,谁能来救救我的阿星……”
曹爸爸心情沉重,抱着曹妈妈无声安慰着。
曹妈妈哭够了,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许久,想到以前医院里一些与爱情有关奇迹,比如女人多年对植物人男友不离不弃体贴照顾终于唤醒男友。
曹妈妈又抹了抹眼泪,觉得无论如何也要求舒月试一试。
第二天,曹妈妈格外殷勤,端着一大盘早餐上去,敲了瞿舒月家的门。
瞿舒月有些意外,接过早餐,问:“曹阿姨,你怎么上来了?”
一般都是她端早餐上来给贺星的。
曹妈妈把年假都用了,专门“陪”着贺星,早餐午餐晚餐都是她准备的,有时贺星睡觉了,她还悄悄进他屋搞卫生。
“今天的早餐这么多。”
曹妈妈瞟了次卧一眼,小声说:“你哥昨天不是过来住吗?不多不多,阿姨顺手的事。”
瞿阳出院时软磨硬泡非要跟着瞿舒月过来住——贺星出了这种情况,舒悦绝不可能回瞿家别墅,瞿阳又想她想得紧,瞿舒月无法,只能把原是次卧的储物间整理出来给瞿阳住。
瞿舒月谢过曹妈妈,从大半锅的鲜浓骨头汤里舀了一碗出来,再分出两个鸡蛋、一个肉包子跟一个菜包。
曹妈妈在一旁看着,说:“这就够你哥哥吃了?再多拿些。”
“够吃了,他胃口不大。”
“大病”初愈,能理解。
曹妈妈不再劝,此时离贺星固定的早餐时间还有十五分钟,她咳了咳,问:“舒月啊,你觉得累吗?”
这几天面对着阿星反复无常的变化,作为一个邻家姐姐,瞿舒月却没有表现出丝毫的不耐烦,这也是曹妈妈产生不切实际想法的原由之一。
瞿舒月把分出来的早餐放在微波炉里——瞿阳最近起得晚,等他醒来再温一下就能吃了,随口答:“不累。”
曹妈妈等瞿舒月又坐回来,试探性问:“那你,觉得我们阿星怎样?”
瞿舒月蹙眉,“阿星很好。”
曹妈妈分辨不出这个很好到底是怎样的好法,认为自己不能问得太唐突吓着瞿舒月,可含蓄了又怕瞿舒月听不明白,一时左右为难。
见曹妈妈欲言又止,瞿舒月说:“曹阿姨,有什么您直说吧。”
曹妈妈眼眶一红,径直朝瞿舒月跪下来,“舒月,我知道我这是强人所难,但我求你,求你对阿星好一些。”
瞿舒月站起来避开,去扶曹妈妈,“曹阿姨,你这是什么话,我会对阿星好。”
曹妈妈不肯起来,像是溺水的人攥着最后一根稻草,她不能眼睁睁看着最后的希望泯灭消失,她说:“阿星,阿星可能是喜欢你的……”
瞿舒月顿住。
这一动作被曹妈妈理解成是反感,曹妈妈哭了出来,“求你救救阿星吧,他只是生病了,他一直都是个好孩子……”
贺星进厨房还是因为见她做饭时被烫红了一块皮,从此以后,曹家的饭菜大多是他来烧的。小时每年母亲节与她生日当天,他卖了与可容平时积攒的瓶子纸箱给她买花,捧着花的他心情总是格外好。外人觉得他薄情寡义,但只有他们才知道,他是生病了,即便生病了,也把仅存的温情赠予他们。
曹妈妈细数着阿星的好,泪流满面,“我们阿星一直都是好孩子,我不是请求你一定要喜欢阿星,我也知道,阿星这个状态……我的要求无理过分,但是,如果你能相对做出一些回应,或许阿星……”
曹妈妈卑微恳切哀求着:“阿姨求你假装一下,假装一下就好……用不了多久,我保证,我保证,我会让张医生尽快治好阿星,不让你难做……阿姨求求你了……”
瞿舒月没料到曹妈妈竟是这么想,半晌才反应过来,扶不起她干脆半跪下来,说:“曹阿姨,你不用这样,不用求我,我也会这么做。”
“可是——”
瞿舒月见她没理解自己的意思,直截了当说:“我也喜欢阿星。”
顿了顿,她决定撒一个慌,“这几天才发现的。”
语气却不大坚定,似乎在犹豫着什么。
但这已经足够了,曹妈妈泪水串珠似的往下掉,这次是喜极而泣。
瞿舒月没有骗人的心虚,真正知情的只有瞿阳与曹可容,两者都不会跟曹妈妈说这些,她完全不担心被拆穿。
甚至假装着在曹妈妈期待的眼神中缓缓点头,表示仍有一些顾忌,换来曹妈妈的感恩戴德。
事后,瞿舒月端着早餐去了对面。
阿星正从浴室中走出来,应该是刚洗漱完,他见了她,很轻很轻的笑了笑。
显然,这时他是认得她的。
“阿星,你笑什么?”
“你在笑。”贺星说。
因为她笑,他也跟着笑。
瞿舒月过来抱住贺星,贺星回搂着她的腰,问:“为什么,高兴?”
瞿舒月蹭了蹭贺星,没答。
曹可容在病房外的乞求、曹妈妈跪在地板上苦苦哀求的画面仍挥之不去,一阵又一阵征服欲与兴奋向她席卷而来。
真是出乎意外的收获。
瞿舒月眉眼弯弯,仰头对贺星说:“阿星,你是属于我的。”
这话贺星已经听过许多次了,他一如既往说出令她满意的话:“嗯,舒月也属于我。”
瞿舒月对着贺星笑。
是啊,他是属于她的。
所有的“威胁”都排除,只剩下一个:他死去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