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28
瞿家别墅区,灯火阑珊。
主宅静悄悄。
瞿阳一进来就看到客厅沙发上坐着的瞿舒月,瞿舒月手撑着额,闭目养神,是等待很久、很疲倦了的模样。
瞿阳停下甩车钥匙的动作,有些心疼,“怎么还不睡?又有什么事来烦我的宝贝妹妹了?”
瞿舒月睁开眼,转头看瞿阳。
“怎么了?”
瞿舒月浅色的眸在吊坠水晶灯光下有着玻璃般的质感,“你到底,想做什么?”
“什么?”
瞿舒月把桌上的资料丢到瞿阳脚下,厚厚的纸张磕到他的小腿,传来一阵阵细微的痛感。
瞿阳低头,是贺星的资料,与以前他拿给她的那份差不多,只是上面多了一段关于贺星精神分裂症的情报。
“那晚,真没查到。”他缓声说。
“那晚。”瞿舒月冷笑。
后来费了些功夫获得的详细的更多的资料,可瞿阳压了下来,没有再给她看过。
“你真让我失望,”平静的语气起了波澜,其中愤怒、厌恶翻涌上来,瞿舒月咬牙切齿:“你真让我恶心!”
瞿阳没由来的心颤:“舒月,你——”
“章友国。”
瞿阳神情微滞。
曹可容说的那个混混,名为章友国。
五年前瞿舒月让瞿阳帮忙处理章友国,当时没想他死,不是他罪不至此,而是不想事后曹可容在贺星面前提起并唏嘘此人。
瞿舒月嘲讽:“你做得很好。”
在章友国出狱之时还让人提示了他坐牢的真正原由。
冤有头,债有主。
章友国惹不起瞿家,自然将全部的报复集中对准贺星。
瞿舒月回来这里之前早就转了道去看章友国,他就是一个废物,只打断他另一条腿就什么话都吐出来了。
“你以为我会直接弄死他?”
章友国当然会死,他会痛苦上几天几夜,躺在蜂蜜屋子里浑身沾满糖水,蜂蜇蚂咬,手脚俱断,动弹不得,张着割了舌头满口血的嘴呼救不出来,死了还要被挫骨扬灰。
如果面前这个人不是她哥——
瞿舒月望了瞿阳一眼。
瞿阳看懂了瞿舒月这一眼的意味,如坠冰窟,“舒月,我,只是一时糊涂。”
“不是一时。”瞿舒月拆穿他。
“在我十六岁那年,爸第一次让我尝试处理公司事务时,你就对我有了防备的心思。”
利益熏心,亲人也不例外。
瞿阳看着瞿舒月嘴角上的一抹淡漠的嘲讽,不由下意识否认,“不是。”
“如果不是,为什么用爸的小情人来试探我?”
当年他满心忧虑来找她,说小情人有了身孕,应对犹豫不决,除了真正想听取她的建议外,还想看她是什么反应,从中揣摩出她对此的看法以及对她身份的认知与定位。
“如果不是,为什么在我第一次进公司,你听到那些人议论我跟爸相像时,慌成那个样子?”
就这么些无用的议论都能让他一惊一乍,让她上去与他吃饭时欲言又止、心不在焉。
瞿舒月厉声道:“如果不是,为什么我现在接手的项目有多方势力的人都掺杂在里面?别告诉我你清理不了那些人。”
只是小喽喽罢了,他动动嘴皮就会消失。
但他没有,他偏袖手旁观,让几个不起眼的东西给她添堵,几个股东本只是稍微试探,没想到试出兄妹俩离心,简直喜不开颜。
她暗中收到的拉拢怂恿不少,他们想推波助澜,想鹬蚌相争,渔人得利。
“不是、我承认,我一开始确实是怕……”
他的妹妹太聪明,太像他爸了。
而他自己本身存在的无法弥补的不足,他也知晓,进公司多年,但父亲仍在考察他的能力,甚至妹妹还未成年就……这叫他怎么不慌?
瞿阳走近来,蹲在瞿舒月面前,乞求般唤道:“舒月——”
瞿舒月打断瞿阳,“我一而再再而三跟你保证,瞿氏集团是你的。”
“我一而再再而三跟你强调,我只要阿星。”
瞿舒月甩了瞿阳一巴掌,打得他偏过头去,她怒火滔天,“你为什么还要动他!”
诸多小动作小心思,她都能容忍,唯独不能碰贺星。
瞿阳脸颊肉眼可见的红了起来,眼里一片灰暗,过了很久,他突然笑了笑,声音苍凉,“就是因为你只要贺星,你跟你的阿星太好了……好到忘了我。”
这么多年来,他们在冰冷冷的瞿家互相给彼此温暖,却突然插进来一个人。
瞿阳是有一些隐约病态的欢快,庆幸着她的注意力转移,庆幸着父亲对她的失望,但同时也嫉妒憎恨着她与贺星的亲密。
瞿阳有些魔怔,像是自言自语低喃着,“只有我们兄妹俩,不好吗?”
瞿舒月不答反问,“你相信过我吗?”
瞿阳神情一滞,“我信。”
一把刀倏忽架在他脖子上,瞿阳在感受到冰凉触感后,后退急剧躲闪,不意蹭到刀子,喉咙划出一道细口子来,他慌乱按住喉咙,怔怔看着瞿舒月。
她扯起嘴角,“我没动。”
她的手没有动,是他自己撞上来的。
因为他不信她,他要躲闪反而伤着他自己。
瞿阳脸色更加苍白。
“这刀是你送我的。”
八岁那年,瞿舒月险些被绑架,由此极其缺乏安全感,惊疑再被害,常常梦中哭着醒来,他为了安慰她,送了一把刀子让她随身携带着。
“我不要了。”
似乎是嫌弃什么脏东西一样,瞿舒月松手,刀子落在地毯上,雪白刀刃上沾了嫣红的血,竟有几分诡异的瑰丽。
瞿阳随着小刀的脱落,心掉坠到深不可见低谷中,顾不得伤口,急忙去捡起刀来抹干净血,送到瞿舒月手里,“哥错了,哥错了,舒月,哥以后再也不这么干了,哥错了……”
他不该不知分寸去触她底线。
瞿舒月攥紧手掌不肯接刀子,甩开瞿阳起身往外走。
瞿阳跌在地上,望着瞿舒月离开的背影,在这一刻,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真的就要成为孤家寡人了,这么大这么空的瞿家,就剩他一个人了,他凄厉大喊:“舒月,别走!”
伴随着叫喊的,是另一种奇怪的声音。
瞿舒月顿住,回头一看,瞿阳肋下插着刀,他竟捅了自己一下,鲜血汩汩往外冒,染红了大片衣服。
她忙回来扶他。
不知是伤着哪儿了,瞿阳刚一开口,话还没说,血不断涌出来,他被呛得直咳嗽,仍艰难道歉:“舒月,哥、哥错了。”
瞿舒月一边叫人一边按住伤口,呵斥他,“闭嘴。”
声音颤出哭腔来。
又一次来到医院。
瞿舒月身心疲惫,仰头眯着眼看天花板上的白炽灯。
手术室的灯从红色转为绿色。
瞿舒月上前去。
已经脱离危险。
瞿舒月守在床边,一动不动,望着瞿阳苍白的睡容,望久了,竟生出几分陌生之感。
她伸手将他皱着的眉抚平。
“对不起。”
瞿阳不知什么时候醒了。
两双极为相似的眼平静互望。
中间却似乎隔什么,谁都望不清谁。
过了很久,瞿舒月说:“你别动阿星。”
“好。”
第一次,瞿舒月觉得他好像老了。
他将就三十,在外面如何雷厉风行她看不到,但很多时候,他在她面前表现得跟孩子一样,孩子一样爱玩爱笑爱逗她开心,甚至几个小时前他往自己身上捅刀子来挽留她,都是那么幼稚。可倏忽间,他就老了。
瞿舒月心里生出无限悲凉,她压了又压,终于出声,“我也要跟你说对不起。”
她放任了他的猜疑。
她知道的,他敏感又自卑,在她还没出生的六年里,他也曾如她一样渴望得到父母的爱而拼命成长,即便已经失望到麻木,可想要褒奖、掌握全局的胜负欲,刻在了骨子里。
他高兴也介怀她的出色表现。
而她一如既往,坚持不退让,半句软话都不肯对他说,导致情况愈演愈烈。
“你别猜忌我,”她伸手,碰了碰他脖子上的绷带,“你是我哥啊。”
“好。”
瞿阳眼角泛红。
手术进行了五个小时,从半夜到凌晨。
天亮了,太阳露了半张脸出来,柔而和煦的阳光照耀进来,透过防护窗繁复花纹,在瞿阳的头上落了一个圆圆的小红圈
瞿舒月的手往上,点了点这红圈,说:“像以前你送我的小红花。”
瞿阳一听,眼眶彻底红了。
瞿舒月五岁时,已经是一个很沉稳的小孩了,用沉稳来形容小孩本身就是一种残忍。她不能像同龄人一般尽情玩耍,在家进行着繁重的学业,空暇时间少之又少。
瞿阳发现瞿舒月下午休息时总爱站在落地窗前,看下面女佣的女儿。那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女孩子,正在上幼儿园,每天下午回来额头上总贴着一朵小红花,与她妈妈叽叽喳喳说着幼儿园的事,搂着妈妈的脖子撒娇要奖励。
她看着那对母女,眼中有着她自己也不知道的渴望。
一如幼时的他。
有一天,瞿阳神神秘秘的说要给她一个礼物。
她按他说的闭上眼睛,感觉到有个东西粘在了额头,睁开眼,他手里拿着一大张小红花贴纸,上面有一个露出白色的底纸,被摘下的小红花贴在了她额上。
他笑着对她说:‘今天的舒月很可爱,奖励一朵小红花。’
她摸着小红花愣了很久,说:‘很可爱是不能奖励小红花的,只有吃饭快,不挑食,睡觉好,听老师的话才有。’
听小女孩说了那么多次,她早就知道怎么才能得到小红花。
但这些离她太远,她注定永远都不会接触到。
他怔了怔,蹲下来心疼抱着她,说:‘这是我的小红花,我想奖励给谁,怎么奖励都行,因为舒月很可爱,我很喜欢我的妹妹舒月,所以我奖励她一朵小红花。’
她又愣住,过了好一会回抱他,然后说:‘哥哥,你能借我一朵小红花吗?’
‘好啊’
她双手小心翼翼接着小红花,然后垫脚把小红花贴在了他眉心。
‘哥哥是我最喜欢的哥哥,所以我也奖励哥哥一朵小红花。’
瞿阳合上酸涩不已的眼,低声问:“我还是你最喜欢的哥哥吗?”
房间里静悄悄的,仿佛能听到两人的呼吸声。
过了很久。
“你快三十岁了,还说这么幼稚的话。”
瞿阳艰难扯出一个笑容来,企图缓解这透不过气来的苦楚与悲凉。
“还是最喜欢的哥哥。”
语气似是无奈。
瞿舒月伸手去触碰瞿阳眼角,接住了滚烫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