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马背
6、马背
宫墙上,蓝娅觉得时间仿佛被无限地拉长了,她只能感觉到绝望与疲惫,下坠,下坠,那是无底的深坑,拉着她一直下跌。
耳边是风吹过草原的声音与明快的蹄声,那马蹄声由远及近,好近啊,她唇边划出温馨的笑意,只觉得身上一轻,仿佛背后生出一双羽翼,带她飞出这黑暗的深渊去。
竟然真的飞了起来,不是因为羽翼,而是一只有力的臂膀把她从下落中抄了起来,横甩在了马背上。
是真的马背,是实实在在的蹄声!
蓝娅这时候才想起来睁开眼,黑暗褪去,阳光依然明媚,她像一只麻袋一样被担在马上,只能看到迅速后退的青砖、飞驰的马蹄、和马镫里深褐色的麂靴。
她甩了甩头,想支起身子,后背被一只手按了回去。
心里的冷意仍未褪去,倒置的脑袋有些充血的眩晕,垂在下面的手下意识的回弯,揽住了那骑客的腰际,心里忽然踏实了下来,长长的吐了一口气。
只听那人鼻间一声轻笑,淡漠而傲气,双靴一夹马腹,马儿更是放蹄奔驰起来。
蓝娅嘴唇翕动,只是道:“让我起来。”
那人按在她背上的手往上一提,蓝娅借着力挺腰分腿,那人恰到好处地帮她在腰间上托,蓝娅便跨坐在了鞍上。手握住马鞍桥,神智才基本恢复了过来。
马背上迎风一吹,感觉到满脸都是冰凉凉的泪痕,刚才的一切虚幻得只是像大梦了一场。
背后那个男子均匀深沉的呼吸,手臂跨过蓝娅重新握住缰绳,能看到竟是穿着大袖的礼服。
“去哪?”蓝娅问,话出口才发现声音仍干涩而哽咽。
“廷尉署。”那人声音沉如静夜,冷凛,却也没拒人千里的意思。
蓝娅一怔,猛的回头,急道:“我不是贼人!”
她再努力扭头也只能看见那人的小半张脸,就像是大理石上雕刻出的五官,线条有力,棱角分明。
夜蓝色的眸子只是望着前路,深邃不见底,似笑非笑的嘴角划出微微上扬的弧度,冷毅而生动。
“不是贼人,为什么会翻墙跨院?”这句话问的听不出语气。
蓝娅有些急了,挣扎着欲跳下马背,若是真到掌刑狱治安的廷尉署,那还真是说不清楚。
那人一手按扶住了蓝娅腰际,扬了一下眉峰,只是道,“别乱动!”言辞间自然而然的带出一份威严。
马背颠簸,又几乎是面贴面的距离,蓝娅也看不清那人的神色,只好扭回头来,竖了柳眉,“你可知我是谁?”
“飞檐走壁的小贼。”那人平视前方,随口答了。
蓝娅有些生气了,不用看也能感觉到那人轻慢戏谑的笑意。
夏□□衫轻薄,后背贴着那人宽广温暖的胸膛,领口耳边更是能隐约感觉到他均匀的呼吸,这让蓝娅心里有些烦躁,却也生出一些自己都摸不清的温暖踏实。
她蹙着眉头想着这件事情怎么就越来越棘手了,不过就算到了廷尉署估计也不过是大事化小,又没真凭实据,又仗着大晁对父汗的忌惮,心中便渐渐平和下来,抬起手,把脸上残留的泪痕都抹去了,才理直气壮地开口:“好啊,那就去廷尉署!”
那人笑笑,到岔路口一拨马头,却是继续向北。
这次蓝娅刚放下去的心又提了起来,这要到廷尉署她是想开了不怕了,可是这条路又是去往哪里?会不会被强盗强拐了去?
想着便准备从奔驰的马背上翻身滚下来,就算落地时受点皮肉伤也比被人挟持的好。
她暗暗蓄势,屈了右腿正要跨向左边,只觉得一只手按在了肩膀上,身后人开口:“别乱动,不要命啊。”声音虽轻,却掷地有声。
“你究竟是谁?你想要怎样?”蓝娅压不住火气了,胸脯起伏,回头质问,腰间的长鞭刚刚挂在了墙头,没来得及取回,而袖中暗藏的贴身匕首已被握在了手里。
“瀚州的郡主果然性格如火啊。”那人垂了眸子瞥了她一眼,视线又转回了前路,“别闹了,我没恶意。”
就这两句清清淡淡化解了蓝娅锐利如剑的问题,蓝娅眉头已经拧在了一起,匕首出鞘,唇边划过一抹狠意。这草原的女儿小时候在猎场上曾与狼群搏斗过,至今背后仍有一道疤痕,是狼爪的印记。
那人眉间一个轻蹙,带出一抹不悦,声音更是冷了:“把匕首收回去吧,我说了我没恶意。”
蓝娅眉头一蹙:他怎么可能看见一直暗藏袖中的匕首?
一向争强好胜的女孩暗暗咬牙,好啊,我们便过两招看看你究竟有几斤几两。
———
乐夏和骆齐跨进望舒宫的时候,弦易正好从内间转出来。
乐夏乐颠颠地跑上去拉住了弦易的手,眯着眼睛笑:“咦,弦易姑姑也在呀。”
骆齐也跟着一揖:“姑姑好。”
弦易笑,摸着乐夏的头:“乖,你们两个小家伙这是到哪里疯了一圈?”
乐夏仰头看她,本来想说刚刚看到羽族的仪仗有那么那么长!话到嘴边,眸子里却是漫上来担心的神色:“姑姑是身体不舒服么?嘴唇都是白的。”
弦易掩掉疲倦,笑意平和:“没事的。”
乐夏想了想,指着院墙又开口:“姑姑,刚才……”
骆齐偷偷捏了她一下,接过了这句话:“刚才院外有个人要翻墙进来。”
他没说弹弓的事情,也没提是谁。
刚刚蓝娅奇怪的跌落,他隐隐猜到是弦易用秘术布下的蛛网警戒。
果然弦易只是点点头,没有半分惊奇:“我知道了。听说羽族少主随行带过来一些宁州特有的珍禽异兽,现在就在春尚园里,你们不去看看小动物么?”
“好呀。”乐夏笑,“我去跟阿母说一声,过去看看。”
“清芨夫人吃了药刚刚睡下,等她醒了我和她说吧。小夏儿放心。”弦易有意无意地挡住了乐夏,又摸了摸她头顶,笑意温暖。
乐夏还想说什么,被骆齐拉着手腕拽走了:“走吧,晚了估计飞禽走兽们就都放归到西苑围场了。”
“去吧,别又闯祸就好了。”
弦易目送他们一路出了院门,才回身转进了内室。
室中桂娘正在忙着收拾一地混乱,连通后院的窗还大敞着。
轻薄的纱帘随着微风轻轻晃动,上面汪着一滩新鲜的血迹,鲜红刺目。
———
宫门这边。
马上那人亮了一下令牌,禁卫行礼撤枪,便放行了。
蓝娅心中暗骂这些侍卫吃干饭的么,就这么让一个莫名其妙的人掳走了瀚州郡主?
但是她不能出声,自己的匕首现在正握在那人的大袖中,而匕首尖锐凉凉的贴着她的后腰。
其实她也清楚这个人身份必然大有来头,知道这个人对她并没恶意,心下也早没了宁为玉碎的狠劲儿。
但这个强硬惯了的女孩怎么能咽得下这口气,贝齿暗咬,满心的不服气:这个场子无论如何要找个机会找回来!
出了含章宫东北侧小门,是条清净的巷子,那人靴跟轻磕马腹,放缓了速度,让马歇歇脚力。大袖一挥,匕首握柄又塞回了蓝娅手里。
“你究竟想怎样?”蓝娅嘟囔了一句,回头看着那双夜蓝的眸子,手上匕首暗暗归鞘,收回了袖里。
那人若有若无的一个笑意,没开口,提缰引辔,转过巷子正正地停在了一辆大车前面。
这木头大车上是半人高的方匣子,四周裹着锦缎,上面还铺着厚厚的棉被。
大车倾斜着,一侧的车轮被卸了下来靠在墙角,车旁围了四个粗工和两个内侍,赶车的骡子系在了一旁的大树上。
这六个人见了马上两人,齐齐跪下行礼,领头的内侍更是一脸的卑微恭敬:“四殿下,您怎么亲自来了?贱奴死罪。”
“起来吧。”那人开口,“羽族少主急等冰敷降温,若是耽搁了,谁也承担不起。”
“是,是。”内侍急忙起身,掀开棉被,从大方匣里提出两个也用棉被包裹严实的轻便提篮,双手捧着走到马前。
四殿下点点头,两个内侍便手脚麻利地把提篮固定在马鞍后面,系好缚绳,又拜了下去:“已妥帖。”
“好。”那人垂眸看了一眼蓝娅,“你是要我把你放在这儿,还是和我一起回去?”
蓝娅一怔,本来心里就在思量着原来这恼人的家伙竟是四皇子羿琰,听他这样问,心想当然不能把我扔在这儿,这是哪里我都不知道。
但是听羿琰冷傲的语气,她又实在说不出“我要和你一起回去”这样的求恳。
“也罢,云少主那边时间紧迫。”羿琰唇边划出个轻笑,目光转到刚刚那个内侍身上,“蓝娅郡主便交给你们了,一定把她好好地护送回宫去。”
说着,便在蓝娅腰上一托,这就要助她下马。
蓝娅急了,回头狠狠瞪他,脱口而出:“我不要留在这里!”
“喔?”羿琰低着夜蓝的眸子似笑非笑地看她,一个瞬间的微妙对峙,内侍这时候哪里敢出声。
须臾,蓝娅狠狠地纵了一下鼻子,还是开口了:“我要和你一起回去。”
“也好。”羿琰莞尔,眼神中的骄傲让蓝娅真的想一匕首捅上去。
他转头和内侍交代了两句,拨马调头,带着蓝娅从侧门回入皇宫内院,双足一夹,马儿放蹄奔驰。
“那我们就先去清仪殿。”羿琰轻道。
蓝娅心想去哪里还不都是你说了算,赌气也不理他,屈了胳膊,手肘关节向后狠狠地撞在了羿琰腰腹间。
这招纯然是为了泄愤,憋着十二分的狠劲儿。
羿琰全没防到她这突如其来的一击,往后一闪,后背却被鞍后的提篮挡住,实实在在地吃了她这一肘,压抑的“嗯”了一声,身体一紧,也没再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