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迎宾
4、迎宾
羽族少主云墨疏一行仪仗,此时已快要到皇城宫门。
少主正斜靠在驷马安车的窗棱上,看着轻纱软帘那边的世界。
所过之处大晁子民跪伏在道旁,身后是宽整的街衢和整齐的屋舍。一阵风挑起纱帘,风中带着帝都天启独特的烟火味道。
云墨疏轻轻一个喷嚏,纤长的手指捏了捏鼻翼,无声地笑笑,苍白细薄的嘴唇泛起微微的紫色。
身边美丽的羽族侍女递过来鲛绡丝巾,笑容温柔:“殿下,还有些路程,您再休息一会儿吧。”
云墨疏点点头,这一个多月的旅途是真的有点倦了,侧头靠在了堆锦的靠背上。
一会儿还有冗长的礼仪,要见陌生的国君,他也担心自己这身体是不是能撑得住。
将眠未眠之时,一只通体墨黑、有手掌大的小燕刚好停在窗上,一边梳理着羽翼,一边瞪着墨晶一般的小眼睛歪头看他,仿若通着人性。
云墨疏的笑容没掩盖掉疲惫,他看着小燕子轻轻开口,问身边的侍女:“雪韵姐姐,你有没有听过宁北古林里的一首歌谣?”
他右手垂下来,指尖随性拨响了膝边的古琴琴弦,随口吟唱,用的是羽族古老的语言:
“墨羽燕飞,血月见,
四海荡荡,九州乱。
长风卷狼烟,离人终未还,
夜漫漫兮登高盼,何时旦……”
羽歌弱而不断,飘出车窗去,婉转悠长。
———
掌仪令四皇子羿琰正立皇城掖门之下,等待迎接羽族少主云墨疏的仪仗。
虽然在外人看来这位四殿下身姿挺拔,如竹如松,但其实羿琰正困在朝服里热得冒烟,不时低头看看自己掌心,眼神里写满了生人勿近:
一会儿有一段迎客辞需要他全文背诵,虽说不长吧,但颇有几句冗长晦涩。
刚才趁着在后殿更衣时他用小字抄在了掌心里,想趁着等候之时再死记硬背一下——谁想到今天太阳这么热情,眼看着汗水把小抄晕染得糊成一片,全蹭在了大袖上。
负责礼宾及番邦事物的大鸿胪骆清文,陪在羿琰身后,正在滔滔不绝地和羿琰温习迎宾流程:
待迎到云墨疏车驾,礼宾唱诵,由羿琰主持简短的迎客礼。
送少主至清仪殿洗尘筵席,与承熙帝共进午餐,皇族宗室相陪。
帝向羽族使者和随行人员赐以币帛,后由太子伴少主入东宫,为羽少主安置宫室,互赠玉璧,两位储君会晤。之后……
虽然羽国在名义上是大晁属国,但这些年国力益强,早已脱离了大晁管辖。
今天这一套程序是按两国之间的宾礼操持,这里面就有些微妙的气息。对羽族少主,太子和承熙帝都很是上心。
而那篇迎客辞,就是骆清文撰写,谦和又热情,遣词用典颇有古意,深得圣上赞许……
骆清文还在耳边絮絮叨叨,羿琰也没认真听,抬眼看着朱雀大道尽头琉璃瓦反射的刺眼骄阳,虚了虚瞳仁。
他忽然就很想念大漠的日落孤烟……
早知道就再晚回来几个月,省的被父皇抓来这个恼人的差事。
羿琰正在神游,贴身侍卫六尧从侧面快步穿过仪仗,来到四殿下身后,在他耳边悄声禀报:“殿下,东宫和羽林里有消息在迅速扩散:昨夜伏击东宫禁卫的是齐王府中死士。消息来源未知,真假难辨。戎公子交代殿下莫问莫信。”
羿琰眉峰一挑,视线瞬间锐利起来:“知了。”
齐王是他二哥:二皇子羿旭。现拜平南大将军,领大军征于云州。
太子和齐王同是先皇后所生嫡子,一个仁德,坐于朝堂;一个骁勇,战于边疆。
本该是承熙帝的左膀右臂,但偏偏两兄弟并不亲近,各自背后的势力近几年更是愈发剑拔弩张起来。
按羿琰的性子,这些事□□不关己,也没兴趣探问。
但联想到昨夜的经历,酷暑天里也不禁竖起了一层汗毛——有什么事情他倒是不怕,但他怕麻烦,尤其是暗中的麻烦。
显然有些人正在想把他往漩涡中间卷!
六尧再拜,呈上一块素娟交到羿琰手上,就转身快步退了下去。
羿琰有意用大袖遮掩着展开素娟,本以为戎澈有什么其他重要的叮嘱,看了第一行不禁噗一声笑了出来:
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却是戎澈帮他誊抄了一份迎客辞,还顺手在最绕的那几句底下划了重点。
四殿下现在是哭笑不得,本想糊弄过去就算了,现在这连糊弄的退路都被戎公子给堵了。
想当个废物王爷,就这么难嘛?
———
宽敞的殿室后隔间,宫人端来解暑的银耳羹放在案上。
跪坐在榻沿上的乐夏把手从脉枕上抽回来,又缩回宽大的风衣里,瞪着一双湖蓝的眸子继续看着高高的雕梁发怔。
面前的太医张林浩躬身行礼:“七公主身子没什么大碍,吃几幅化瘀生血的汤药便可痊愈。不过脉象上看,公主最近郁结于心。可是因为清芨夫人的病情?”
“嗯?”乐夏收回目光,点点头,认真地眨了眨眼睛,“张太医只是把把脉,怎么连我的心事都能看出来?”
太医转到案前,提笔写着药方。望舒宫素来清冷,太医院里也只有张林浩还愿意偶尔去看看缠绵病榻的清芨夫人:“也不过是老朽胡乱猜的。听说陛下从南淮请了天下闻名的神医陈彦,不日就到天启,也许夫人的病会有转机。”
“陈彦?”小公主重复着这个名字,“他医术很厉害吗?”
“那是相当厉害!”骆齐甩着大袖从门边转了进来,接了这句话。
他刚换了件罩衣,下摆略有些拖地,更衬得他吊儿郎当的没个公子仪态,还加上一副嬉皮笑脸:“我看你每天疯闹,真是看不出原来还‘郁结于心’呢。”
乐夏看见他,眉眼间便浮出笑意来:“呀,你怎么又偷跑出来了,不去陪着七哥哥?”
骆齐和太医互相一揖,便转到乐夏身前来,挤了挤眼睛:“七殿下又不用我照顾,倒是戎公子刚才在配殿悄悄嘱咐我来陪陪你,免得你这疯丫头又闯出祸事来。”
“我不是疯丫头,我是乖乖的小夏儿!”乐夏向他狠狠做了个鬼脸,说得认真极了,倒是逗笑了一旁的张太医。
骆齐转过头来,问:“太医刚刚说的神医,可是来自南淮的妙手陈彦?”
“正是。陈先生传闻能逆天命、医白骨,老朽也是仰慕已久。”张太医收拾着脉枕,向七公主恭敬一礼,“方子已开好,下官着人煎了药送来,先告退了。”
乐夏起身相送:“谢太医。”
还没待送张林浩出殿门,宫人匆匆跑进来,语气焦急:“拜见七公主、骆公子、张太医。羽族云少主昏倒在安车上,陛下口谕,急宣太医往东配殿!”
“臣接旨。”张林浩一惊,拿起藤制的医箱急忙跟着宫人去了。
小公主咬着下唇眨了眨眼睛:“咱们也跟去看看?”
“走着。”骆齐拉起乐夏的手腕,两个孩子便也一溜小跑地也向东配殿赶了过去。
偷偷看热闹的事他俩是再熟悉不过了,这时小公主是完全不记得刚刚对她澈哥哥说的“不乱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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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配殿内室,楠木的山水屏风之后,张林浩收回了搭在羽族少主腕上的手指,又细细看了看他的面色,翻了眼睑诊视。
大晁的主人承熙帝羿景恒,冕服博带立在一旁,缓缓开口,不怒自威:“如何?”
张太医躬身回答:“禀陛下,云少主旅途车马劳顿,兼之天气炎热、水土不服、匮乏休息,应无甚大碍。不过……”张林浩话还未完,皇帝就扬手阻了:“朕知道了,退下吧。”
张林浩一愣,刚刚前半句只是铺垫,医者“不过”这转折词都已出口,居然关键的后半句被生生截断。
他疑惑地抬眼,正对上承熙帝锐利的目光,心下一阵震颤,只好再行跪拜大礼,退出配殿内室去。
眉头仍是锁在一处,强咽下的后半句话,让他心里浓重的不安。
“太医,云少主情况怎样?”这次开口询问的是太子羿昀,配殿外堂等候的几个皇子和朝廷大臣也都围过来,等着张林浩开口。
然而太医脑中依旧是刚刚皇帝那个饱含深意的眼神,多余的话一句也不敢出口,只是说:“回太子殿下,云少主舟车劳顿体力不支,应无大碍。”
“那就好。”太子温和地点点头,转身问,“琰,原定何时开筵?”
“早已过了时辰。”羿琰答了,回头吩咐贴身的侍卫,“八吉,去请钦天监监正再卜开筵吉时。”
大晁素来看重星象卜卦,每一次重大仪式的时辰都需要钦天监特为计算。
“这边也没其他事了,你亲自去趟吧。”太子笑笑,眸子里的颜色从容温润。
“诺。”羿琰行礼,眼中已有了笑意,轻声道了句,“谢太子哥。”
钦天监,这位四殿下巴不得能有个正经由头过去。
羿琰按着腰间长剑出了配殿,雕廊曼转,两畔竹叶青翠欲滴,夏蝉在欢快鸣唱。
挺拔的皇子刚出侧门几步就停了步子,只是说:“出来吧,别躲了。”
“呀,被发现了。”竹林里一个清脆诡黠的童声,说着,从层层密竹里钻出一个小女孩,眨着湖蓝的眸子,笑容灿烂狡猾得像只猫儿,“乐夏见过哥哥。”
羿琰不理她,冷冷地眯了下眸子:“还有一个呢,也出来。”
“骆齐见过四殿下。”骆齐也只好跟着从竹林里闪出来,躬身行礼,偷偷向乐夏吐了吐舌头。
乐夏眯着眼睛笑,她知道自己这个同母哥哥向来面冷,也不放在心上:“哥哥怎么出来了?那个羽族少主没事吧?”
羿琰不接她话茬,面上仍冷冰冰的:“听说你今天又惹事了。”
“嗯……”乐夏低着头应了一声,这句远不像刚才那么有底气。
“不能怪小夏儿。”骆齐适时地帮着辩解了一句,不过声音也有点虚。
羿琰蹙了下眉头,夜蓝的眸子扫向骆齐:“你们两个就不能安生点?”
乐夏上来拉了羿琰衣袖,扬头看他,柔柔撒娇:“哥哥不要生气嘛。”
羿琰扯了一下嘴角,也不看她:“受伤了么?”
“没有,哥哥放心。”乐夏眼睛弯弯地在笑,额角的红肿刚刚凉水敷过已不太明显,但还是早被羿琰看进了眼里。
他也不点破,冷冷的目光又划到骆齐脸上,面上仍绷着,但是声音已没那么冷硬了:“你呢?”
“没事。”骆齐也答,本来想说声“谢四殿下关心”,但觉得这话若是出口反而生分了。
羿琰点点头,也算放了心,想想让这两个小家伙到处溜达还不知道会闯出什么祸事,索性道:“我正要去钦天监,你们要没旁的事就跟来。”
“好!”乐夏小脸蛋上又绽开甜甜的笑容,骆齐也很开心,他喜欢走在四殿下的麂靴长剑后面。
羿琰于是牵了乐夏小手,三人还没迈步,只见八吉匆匆跑了过来:“主人。”
羿琰问:“何事?”
“禀殿下,给宫里运送冰块的大车车辕断了,云少主又急等着冰敷降温。”
“报给戎澈去。”羿琰这个掌仪令觉得这事和他也没多大关系。
“小的未能寻到戎公子。”八吉心中暗说:要是能找到戎公子都不用来报您知晓。
“没有备用的车辕吗?”羿琰随口问,心下却是在想戎澈这家伙不是说去安排众皇亲宗室的茶点了么,这时候怎么人都找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