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公子
3、公子
秋撷园里。
乐夏的救兵虽说以一敌五打跑了羿琪的羽林，自己也没少挨拳头——这个也就十岁的男孩还穿着驼色广袖礼服，双手支在膝上大口大口喘着气。
男孩也管不上那宛绸的料子，用袖子抹了一把鼻血，殷红的颜色顺着绸布暗绣的纹路一路洇染开来，菊花连蔓的暗纹在血色下明显了起来，精致醉人。
男孩好不容易喘匀了气，伸手拉住了缩在假山角落里的乐夏手臂，一把把她拉了起来：“你还好吧？”
乐夏脸上眼泪未干，低头默默地擦着手上的泥，摇了摇头。
男孩把手上的泥在衣袂上擦了擦，用拇指抹掉了乐夏挂在颊边的泪滴，咧开嘴笑笑：“是哪儿不舒服？我们去看看太医好不好？”
他不过也才十岁，在五岁的小公主面前俨然已经是大哥哥的模样。
乐夏皱起鼻尖，伸手去掸男孩沾着血迹的大袖礼服：“你衣服脏了，筵席去不成了，怎么办？”
男孩笑嘻嘻地拨开她的小手：“我敬爱的小公主，别为衣服费心了。皇家千金都不去筵席，我这个小卒子还去捣什么乱呀。”
“你不怕骆伯伯生气？”
“我爹才顾不上管我呢，你就放一百个心吧。”
这男孩叫骆齐，是当朝大鸿胪骆清文的幼子、七皇子羿韦的伴读。
七皇子一直身子虚弱，这会儿更是每日卧床静养，丝毫见不得风。骆齐一天也没什么事情，混在宫里，倒是和同样没人管的乐夏一起玩得熟络，混出了兄弟般的友谊。
他本是在偏殿候着，随便找了个理由出来放风，正好就撞见了乐夏被围攻，二话不说就加入了战团。两个小家伙这打架的本领可是成天溜到天启街头，摸爬滚打练出来的。
不但皮实耐揍、战力超群，甚至还能心有灵犀地打出配合来。和羿琪的小喽啰交手也早就不是第一次了。
乐夏从来不是娇气的性子，但唯独今天心情低落。低着头也不说话，还自顾自地抹着眼泪。
骆齐蹙眉苦笑，看着小公主苦着一张小脸，只好再劝：“我认识的小夏儿可不是这么爱哭的啊。今天这是怎么了？”
———
“是怎么了？”安静的声音从背后响起，乐夏回头看见面前长衫玉立的公子，本来还收敛的泪水，哇的一声全哭了出来：“澈哥哥！”
也不管身上的泥水和鼻血，一下抱住了戎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戎公子。”骆齐起身抱手行了一礼，虽然熟稔，在戎澈面前他是一向礼数周全。低头看看自己这狼狈样子，也没想好怎么解释。
戎澈不在乎女孩身上的泥水，蹲下身把她揽在怀里，笑意温暖：“小夏儿这是又被羿琪欺负了？”
看见最亲近的人在眼前，乐夏这时候已经全然不收着了，湖蓝的眸子里全是泪水：“他毁了我的莲芯。”
“什么莲芯？”戎澈拨开她额前乱发，细细检查了肿起的额角，又把自己的外氅褪下来给乐夏披上，把领子上纨扣系好，怕她这一身又是泥又是血的衣服再多生事端。
乐夏裹在宽大的外氅里，更显得纤细的小身板。小女孩在羿琪面前倔强得像只桀骜的狼崽，而在戎澈面前褪了那层硬壳，晶莹得像个霜雕玉砌的雪人儿：“杜鲁叔说，雷州青碧莲的莲芯能缓解阿母的病，而宫里只有秋撷园这里种了青碧莲。”
“乖，先不哭了。”戎澈的笑容有抚慰人心的力量。
乐夏咬着嘴唇看着他，也慢慢地平复了抽泣，喃喃问他：“今天澈哥哥是不是很忙？我是不是又惹麻烦了？”
“怎么会呢？”戎澈笑笑，站起身，看看又要流泪的小公主，握住了她的小手，转头对一直等在旁边的骆齐道：“去找清仪殿的内监要一套礼服，之前吩咐过多备几套，有你合身的。”
“那小夏儿呢？”毕竟一会儿戎澈有公务要忙，骆齐不放心把乐夏一个人留下，他还没搞清楚为什么小公主今天如此肉眼可见的低沉郁郁。
“放心，我一会儿带她过去。”
乐夏扬头看着身边的翩翩公子，抓紧了他的手，掌心传来的温度让她心里踏实。
一路回清仪殿，乐夏一直低着头，小脸都快埋到领子里，一只手拉着戎澈不放开，另一只手提着外氅下摆，勉强不拖到地上，走到后殿侧门的时候，还是一不小心踩到了衣角，一个趔趄，幸好扶住了身边的戎澈。
戎澈笑，停下步子，低头看她。乐夏索性停了步子，抬头轻轻唤了一声：“澈哥哥。”
他早就注意到了乐夏今天的反常，也不催问，单膝跪下来等她开口。
“我不想去清仪殿了。”乐夏抿紧了唇线，“他们说阿母‘妖瞳惑主’，父皇不想见我。我、我也不想见他们！”
羿琪的话和笑声仍冰冷滑腻地留在心上。小女孩的心里也就那么大点儿地方，装着最挂怀的那一两件事：“澈哥哥，望舒宫是不是真的‘不详’？他们说望舒宫的人不该出来，祸患他人。”
乐夏越说声音越小，悄悄松开拉着戎澈的手，垂下来缩回到袖子里。刚刚那些少年羽林嫌弃的眼神让她无法释怀。
戎澈一怔，本想说：我和你哥也是自小在望舒宫长大的呀，哪里不详？
转念心中一哂：还真说不定我俩也一样不祥，要不怎么走到哪儿都躲不开麻烦……
戎澈是丝毫不在乎，但她知道乐夏在乎。重又拉住小夏儿缩在袖子里的冰凉小手，笑容温暖地换了话题：“那，小夏儿想不想去见见羽族少主？”
“想！”乐夏干脆地答了，又马上犹豫起来，长长睫毛上没干的泪珠还在忽闪，“可是我也不想给你添麻烦。”
戎澈莞尔，这丫头在外人面前都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偏偏总是怕给自家人添麻烦——这也说不定要怪她那最怕麻烦的亲哥。
戎澈站起来，牵着她继续往清仪殿走：“一会儿我把你安排在内间里，别闹出太大动静就没什么麻烦。”
“真的吗？”乐夏听了，湖蓝的眸子里又明媚起来。其实她很爱凑热闹，尤其是千里之外来的异族客人。
尤其是刚才骆齐还和她说：羽族少主有金色的头发，碧玉一样的眼睛，皮肤像雪一样白，住在参天的年木上。
这可太让人想去亲眼看看了！
“那，澈哥哥你去过羽族那个云国吗？羽人是不是都会飞？少主来咱们天启干什么？我能不能摸摸他们的翅膀？”
小女孩心情一缓过来，就开始恢复了话唠，天马行空的问题倒豆子一样砸过来。
戎澈笑，耐心地跟着她的思路讲起了故事，一直牵着乐夏进了清仪后殿侧间，吩咐宫人拿来干净的衣服和糕点瓜果。
侍女上前要带着小公主去内间更衣，乐夏仍是抓着戎澈的手指没放开。
她侧头想了想，也没什么理由继续赖着澈哥哥。只是指了指戎澈浅色朝服垂裳上的一处血渍，说：“这里脏了，我蹭的。”
“不碍的，我一会儿去换。”戎澈摸了摸她的头顶，这蹭脏衣服今天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我刚传了太医，给你看看刚才有没有伤着。先去吃点东西，我还得去忙，有什么事情让宫人去寻我。”
“澈哥哥放心。”乐夏划出一个乖巧的微笑来，挺了挺小胸脯，“我没事，你快去忙吧。我已经五岁了，是大孩子了！”
戎澈笑，目送着宫人领走了罩在宽大外氅里的小女孩。
就听得身后檐廊里清脆的女声问他：“上个月为我而设的洗尘筵席，也是戎公子一手操办的么？”
戎澈闻声回头，两手在胸前一端，躬身行礼，笑容澹静谦和：“戎澈见过蓝娅郡主。郡主来晁之时，是太子殿下掌管典仪，戎澈不在天启。”
只见回廊里转出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一身火红的袍子，头巾下细碎的发辫间缀着玛瑙和玉石制成的珠链，腰间束着连蔓绸带，足下一双软皮长靴。
这是北陆蛮族的礼服，蓝娅正是瀚州萨厥部大汗王沁尔什科最疼爱的女儿，草原上的明珠。
此时，女孩明若星辰的眸子直视戎澈，上扬的嘴角旁卧着一颗浅浅的美人痣，更显得笑容生动活泼：“宫中人都说戎公子玉树临风，果然名不虚传。”
声音清脆得如大珠小珠落玉盘，还带着些瀚州口音特有的爽直。
“郡主谬赞，澈不敢当。”戎澈笑容未变，声音礼貌而清淡，“筵席将开，郡主乃大晁上宾，怎不在配殿休息？”
“闲来无趣，出来转转。”蓝娅眉间笑意清爽豁然，正如瀚州辽阔的草原，“听宫人说你在这边，我便来看你。”
戎澈看着这个衣裙如火的蛮族女孩，倒是被逗笑了：“来看我？”
“是啊，来看你。”女孩丝毫不避讳，眸子里坦坦荡荡的，不若这天启皇城里欲说还休的名门淑媛。
戎澈莞尔：“看时辰羽少主也快进宫门了，不如我送郡主回正殿用膳吧。”
戎澈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蓝娅笑眯眯地点点头:“好啊，那你不去更衣么？”
“也顺路的。先送郡主。”
蓝娅眯着眸子笑得灿烂，裙角的银铃随着行动清脆地响：“以后直接叫我蓝娅就是了，你们大晁这么多礼数和规矩，已经足够恼人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