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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悔不当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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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斗篷之下,正是季汝。

    他手上还托举着汗巾,他将汗巾塞到陈王妃手中,那汗巾上,还冒着残存热气。

    这热气似乎点醒了她。

    陈王妃一个激灵。她突然伸手,用力掐向自己的大腿。疼痛袭来,她面上扭曲一片,但她的嘴角,却是怆然笑了起来。

    “是你……真的是你!我没有做梦……我是死了吗?我病死了,在地下,看到你了吗?……”

    她又哭又笑。

    那张保养良好,温柔妥帖的脸上,此刻狼藉斑斑,尽是浊重泪痕。

    季汝低头,自嘲笑了一声。

    半晌,他闭了闭眼,轻声开口:“母亲,这不是地府。你没有死,而我……也还活着。”

    他声音很轻。

    却如惊雷,炸在陈王妃耳边。

    陈王妃呼吸急促。季汝抬起头来。她的儿子,她的真正血脉相连,十月怀胎的儿子,正用悲怆痛楚的眼神看着她。

    他说:“我没有死,母亲是不是很惊讶?我逃到了陈地边缘,而后,为了求生,我去了萧迎之府上,做了他的门客。我知道,你惯来看不上萧迎之,也不会想到是他藏匿了我。他也不知晓我的身份,我就这样苟活着。但在前几日,我却听闻,有一个名叫张原的人……他说,他是您的亲生儿子,他和萧迎之一起入了陈王府,而后,我就再没听说过,您的踪迹。”

    “萧迎之带张原入府,我大约能猜到他的野心。我心想,这样也很好,您不肯认我,那便看看认别人,是什么结局。我想过,要看着您一点点走上绝路,我甚至幻想着,要在您生命的最后一刻,找到您,看着您慢慢合上眼睛……”

    他说到这里,话语顿住。

    陈王妃泪眼斑驳,手抓着自己衣襟,哽咽难言。

    季汝胸口起伏。半晌,他惨笑一声:“但我……还是输了。”

    “我听人说,您病了。病得很重,甚至连下床都难。我在床上躺了好几晚,每夜,我都梦见您缠绵病榻,枯槁消瘦的模样。我心里很疼,很疼。母亲,您派人杀我的时候,那些夜晚,您也曾做过我横死山林的梦吗?那些梦里,您也曾有过心痛,有过后悔,有过钻心蚀骨的痛楚,有过对我一丝一毫的,怜悯吗?我反复想着这些问题,我或许,是想要求一个答案。我有萧迎之的令牌,是以,我进到院中。侍女外出打水,我跟在她身后,悄悄打晕了她,而后,换上她的斗篷……如此,我才能和您,见一面。”

    他声音很低。

    他看她的眸中,如有泪意。

    陈王妃浑身都在颤抖。季汝看着她的眼,轻声问:“所以,母亲,您能告诉我,在那些您派刺客追杀我的时候……您晚上,也曾梦到过,我的,身影吗?”

    “季汝……!”

    陈王妃再受不住,用力捂住嘴唇,崩溃哭泣起来。

    在这被层层看押的房中,外面,便是无尽死士。嚎啕也需是低声,陈王妃面色通红,她睫羽上,都是层层泪珠。季汝自嘲低笑一声,将那凉掉的汗巾,往她怀中又别了别。

    “母亲擦擦泪吧。”

    他轻声道:“儿子……大约已经知晓答案了。儿子没有别的,只是觉得遗憾。母亲是陈地的王妃,是陈地所有百姓的信仰。您每月都在城中开设粥棚,您每月,都会把热腾腾的粥,倒在每一个过来的百姓碗里。您对百姓尚且如此,可儿子,却从来没有喝过一口,您亲手递给我的粥。”

    他声音很轻。

    他慢慢站起身来。

    陈王妃颤抖着仰头。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她彷如突然发觉,眼前的儿子,原来已经长得这般高大。

    是不逊于萧遥之,不逊于萧迎之的高大。

    季汝低低笑了一声。他后退一步,对她跪下来,磕头,行了个大礼。他没有留力,额上很快,便是通红一片。他对她磕了三个头,而后,慢慢站起身来。

    他用斗篷盖住面庞,而后后退着,要往外间离去。

    “不要!”

    陈王妃突然哆嗦着牙齿,低低喊出声。

    季汝如若未闻,陈王妃再顾不得许多,她一把掀开身上被褥,竭尽全力,往季汝跑去。被褥掉在地上,绊住她的脚,她惊呼一声,就要摔在地上——

    一双手。

    接住了她。

    那手宽厚温柔。她抬起头来,季汝的面容,带着悲悯和痛楚,在兜帽之下,正看着她。

    他接住她了。

    他护住了她,没有叫她受伤。

    他将她扶到床边,替她把地上的被褥一一捡起。他深深看她一眼,就要离开,陈王妃忽然打了个激灵。

    她骤然伸手,一把拉住季汝衣角。

    季汝转过身来。

    陈王妃再受不住。崩溃大哭。她埋着头,紧紧抱住眼前的儿子,彷如只要自己一松手,下一刻,他就会消失不见。她哽咽道:“母亲,母亲错了……母亲做过梦的。那些日子,我日日夜夜寝食难安,是母亲的错,母亲后悔了……”

    季汝心下冷寂一片。

    他心中,如有片荒原。原本以为,听到后悔二字,那片荒原会被填满——

    但而今,他闭上眼。

    那处荒地,已然空空荡荡,寂寥着,杳无人息。

    他深呼吸一口气,未再开口,缓缓伸手,回抱住陈王妃。

    陈王府一角。

    萧静姝临时院中。

    今夜格外冷。外面无星无月,只有黑云压城。

    萧静姝将一块新炭放入炭盆中。

    窗户突然有些声响。

    乍听之下,如若风吹动窗棂。萧静姝动作不变,轻轻拍下手中炭灰,站起身来。

    “公子。”

    韩兆满身风霜。

    他才从窗户外翻进,身上的寒意,还未散透。

    萧静姝微微点头。她道:“赵娥已经成事了?”

    “是。”

    韩兆应声:“且我已帮着季先生潜入陈王妃院内,他现下,已经扮作侍女进了内室,一切,都没有差池。”

    “好。”

    萧静姝微微笑了笑。

    她坐下来。

    方才外面下了点小雪。韩兆开窗之际,有一片雪花从外面卷入,落入她茶盏中。雪花早已融化,她的茶,也早已变得沁凉。

    但正是越凉,才越能让人保持清醒。

    从一开始,萧静姝进萧迎之府上,便是为了今日在做准备。她早便知晓,萧遥之和陈王妃已绑在一处,若是强逼,陈王妃几乎不可能松口,而即便她真迫于生死承认季汝,暗地之中,她都还是会帮着萧遥之行事。

    因她知晓,若她真让萧遥之万劫不复,那她也会和他一起,跌入深渊。

    这样,是不能真正除掉萧遥之的。

    但若是离间,便不同了。

    倘陈王妃发觉,要顺势任她去死的人,正是萧遥之,而如今,唯一对她还有母子之情,对她有不忍有怜悯的,只有季汝——

    那到时,陈王妃自然,会做出最“正确”的选择。且在选择之后,她无退路,也会竭尽全力帮助季汝,如此,陈地,才能够真真正正,成为被她萧静姝掌控的陈地。

    她所图谋的,从一开始,就不只是回到长安,她还要将这满是心怀诡谲之人的陈地,彻底,掌握在自己手中。

    赵娥的易容泥土,是韩兆调配的。赵娥是季汝认识的人,陈王妃和萧遥之将整个庄子几乎屠戮殆尽,那些冤魂,在世上,总还有亲人。而那些亲人中,也总有不畏死,又想要复仇,祭奠亡魂的人。

    赵娥便是如此。

    季汝将她寻来,韩兆为她易容。她的面容被调整过,和陈王妃细看之下,能有三四分相同。而后,萧静姝让赵娥将一块易容泥土藏于指间,在服侍陈王妃的时候,不经意让王妃看见。而接下来的一切……

    便全都由陈王妃,自己思量了。

    茶水被饮尽。

    风雪击打着屋门。

    门哐当响着,整夜难安。韩兆将炉子上水壶拿下,一盏热茶,被他灌入萧静姝茶盏之中。

    “公子莫要着凉。”

    他声音很轻。

    他手很稳,捧着那盏茶,递到萧静姝跟前。

    萧静姝微微笑了笑,伸手接过。她望着门外风雪:“……风雨欲来,萧遥之,在长安的日子,不会安宁了。”

    “但萧遥之……”

    韩兆迟疑一下,出声。

    萧静姝抬眼看他。

    韩兆道:“萧遥之麾下,应当有许多忠心之人。纵然季先生身份确定,他们是否愿意转投,也未可知。”

    他话中有隐忧。

    萧静姝却是微微笑了笑。

    她将茶盏放下。轻声开口:“无妨。要让他们弃了萧遥之,只一句话便可。”

    “什么?”

    “那就是,萧遥之的身份。只要他不是季汝养母的亲子,而是……外族之人,那整件事情,就会变得,简单许多。”

    “外族之人?!”

    陈王妃屋内。

    陈王妃心跳急促,不敢置信,望着季汝。

    季汝点头,轻声道:“是,唯有如此,唯有母亲在公布我身份时,便说我和萧遥之被换,是外族阴谋,这样,才能保住母亲性命,也才能让萧遥之属下分崩离析,由此……方可避免萧遥之反扑,母亲在陈地,也才能真真正正,安全无虞。”

    他声音很轻。

    陈王妃却是怔怔望着他,半晌没有反应过来。

    方才,她痛哭流涕,绝望之下,心中骤然闪过一个念头。

    如今,她身边的人一一离去,已是只有季汝,只剩季汝了。

    他知晓派死士去刺杀他的人就是她,他知晓她所有的恶行,但他却还是愿意来看她,愿意在最后一刻,也将温热的汗巾递给她,让她擦泪。

    他和萧遥之不同。

    他是她的亲生血脉。

    血脉相连,割舍难断。

    事情至此,她唯有一个办法,能保住自己性命。

    那就是——快快将身子好起来,而后,假意答应萧迎之,在陈地所有百姓面前宣布,季汝,才是她的亲子。

    她要帮助季汝。

    让他在最快时间内陈袭王位,成为新的陈王。如此,季汝才能保住她,帮她击退萧迎之,让她在陈地,继续活下来。

    这法子苟且。

    而且,还有许多后患。

    便如她知晓,萧迎之必然会报复,而萧遥之在长安,手上握着陈地那样多兵力,也极有可能,会怒极反扑。

    到时,被牵连的,不止有她,还有季汝。

    但她已然顾不得了。

    从方才季汝出现的震惊里出来,从方才被他一袭陈述逼得痛楚难当、难以自处中出来,这是她能想到的,唯一的生路。

    她别无选择。

    她咬牙,说出自己的想法。她只说,自己是想要补偿季汝,而也只有如此,自己和他,才能都活下。她忐忑望着季汝,怕他察觉出其中危险,但季汝只是望她半晌。

    他的眼睛很深。

    仿佛已将她看穿,知晓她的所有打算。

    她心中慌乱一片,生怕他恼怒离开。但未曾想,他静静站了半晌,而后点头应下。

    再然后,他便对她提出这个要求。

    他让她捏造萧遥之的身份,将他定做外族之人,他说,只有这般,才能真正保下他们母子无虞。

    季汝的声音不高。

    他道:“数月前陈王身死,我不知晓其中内情为何,但按圣人的说法,那件事,是外族阴谋。是外族使了旁门左道,寻了个假陈王过来,故意在长安大殿上,信口雌黄,威逼圣人,试图搅乱大良。而大良这些年,和外族摩擦不断,便是大良的疆域,也是三十年前,和那西夷外族恶战数年,方才定下。当初,藩王被分封,不仅有血脉之故,分封地方的多寡、远近,也有许多,是因着对西夷的战功而定。三十年前的战争,离现在尚且不远,萧遥之和我被换了身份,此事又和陈王之死太过相像,母亲可说,这两件事,都是外族处心积虑设下的阴谋。陈地,毕竟是陈王的陈地,还不是他萧遥之的陈地。陈地的百姓兵士,更是许多,祖上都有人曾在对西夷的战争中死去。现下,说萧遥之不是您亲生,或许还有人会仍旧追随于他。但若将他身份定死,定作外族……那纵然还有人有这心思,他们的父辈亲人,也绝不会容许,一个大良的子民,去做外族人的马前卒。”

    “陈地,绝容不得一个外族人来统御。大良的每一寸,也都容不下一个害死养父陈王,又妄图对长安不利的外族人栖身。唯有如此……”

    季汝看着陈王妃,轻声道:“萧遥之手下者众,这些,在他追杀我时,我便知晓。唯有如此,我和母亲,才能真真正正,在这场厮杀中,存活下来。母亲,萧遥之和您的命,您只能选一个,您,选好了吗?”

    他的话中,似有不容拒绝的力量。

    陈王妃浑身一颤。她抬起头来,看向这个让她陌生的儿子。

    在这一刻,她突然,有了一丝真切的、浓重的后悔。

    她未曾想到,她的儿子,在庄子上养了这么多年。从来天真风流,拿着那封信,竟还会直接找上她。

    她以为,他是蠢笨至极,难堪大任。

    但原来——

    在他向死而生之后。

    在他涅槃重生之后。

    在他认清了世间险恶,知晓那些高门贵族的龃龉丑陋之后。

    他竟比她这在陈王府浸淫二十多年的人,更懂权势斗争,更懂谋算人心。

    她脑中,倏忽有个念头闪过。

    若是当年,她没有换下孩子,她安安稳稳将季汝养大……

    那他,又会成长成一个怎样对她忠心不二,又多智近妖的,下一任,陈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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