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季，汝？
陈王妃知晓这泥土的功效。
她更是曾亲眼看见，许寿当着她的面，将静鸾易容一番，只是半个时辰的功夫，静鸾看上去，便和画像上的萧远之别无二致。
恰是有了许寿，遥之才有了对萧远之取而代之，让静鸾李代桃僵，而后禅位给他的心思。
这是一出好计谋。
但她从未想过，这计谋，竟有一天，会用在她身上。
她的好儿子，她一手养大，为他殚精竭虑，为他机关算尽夙夜难眠的好儿子！
他派了这赵娥进王府，她原以为，这是为了救她，但未想到，原来，竟是为了在她死后，能再凭空造出一个新的“陈王妃”来！
先前，她还怀疑过赵娥的身份。
但这易容泥土一出，她再无可怀疑。
这是许寿的易容泥土。天下之大，有这等手段的人，除了萧遥之身边来历不明的许寿，她再未见过旁人。赵娥就是萧遥之的人。而萧遥之不愿放弃禅位，怕离开长安回来救她，会生出许多变故，是以，竟让赵娥进府，让她贴身伺候她，学习她的一言一行，便如静鸾曾对萧远之做过的那样，他要任凭萧迎之杀了自己，而后，他再让赵娥扮作她，如此，他便能躲过所谓的孝期，继续做那九五之尊，万人之上的圣人。
陈王妃浑身发抖。
方才，电光石火之间，她已然想明白了一切。
先前，赵娥问侍女她的脾性、习惯，还特意询问了，她不在萧遥之跟前时，都是什么模样。
那时，她还以为，是赵娥想要求个日后伺候的机会。但现在，她才明白，一切都是陷阱。
她以为萧遥之会救她的。
但不知何时，她已被当做弃子。
她会被萧迎之杀死，无声无息，湮灭在陈地。而后，甚至无人会记得她，一个新的陈王妃，会在长安城中，会在萧遥之身边，享受荣华富贵，全他勃勃野心。
陈王妃双目猩红。
她指甲尖锐，死死抓住赵娥衣袖。
先前第一次见赵娥时，她便觉得，对方有些面善。但如今，她才心惊发现，这所谓的面善，原来竟是因为，赵娥眉眼之间，原本，就和她有几分相似！
不仅如此，赵娥的身高、身形，乍看之下，亦和她别无二致。
陈王妃喉间如被什么哽住。
心中恨意滔天，她紧咬牙关，一字一句，问着赵娥：“他，是想用你来成事吗？他以为，这般，便可无碍了吗？萧遥之，萧遥之！他要害我！竟是他！要害我！”
说到最后，她声音已然控制不住。
外面有人听到声响，脚步声靠近，而后，便有敲门声传来。
赵娥似是有些慌乱。她仓皇转头，对外面喊道：“无事！是王妃刚睡下，梦魇了，没有别的。”
说完这话，赵娥伸手，反握住陈王妃手腕。陈王妃眼中控制不住，已全是激愤泪水。情急之下，赵娥反而镇定下来。她低声道：“王妃如此，对你我都并无好处。我是世子派来救您的，现在，您除了相信我，也别无他法。您在这里好生养着病，莫要胡思乱想，信了小人之言。世子是您的亲生儿子，您和他血脉相连，若他有恙，王妃，那您在陈地的境遇，必然也会受到影响。”
她加重了“亲生儿子”这几个字，将陈王妃的手指一根一根，从衣袖上掰下来。她用力极大，这举动，几乎有些大不敬，但赵娥做来，却无半点不自然。她深深望陈王妃一眼，低声道：“奴婢劝王妃，莫要冲动行事，还望王妃……好自为之。”
说完这话，她对陈王妃行了个礼，提起空食盒，转身离开。
房门骤开，外面的风雪陡然涌进，陈王妃浑身哆嗦一下。
她宛如突然反应过来，她伸手，对着身前抓了一下，没抓到赵娥，只握到一手冰凉的，冷肃的空气。
有泪水，从她眼中滑落。
她胸口如风箱，可怕地剧烈地起伏。她道：“你别走……你说清楚……你别走……！”
那声音越来越低。
房门被赵娥从外面关上。
屋外，是风雪卷过枯树的声音。
凄厉汹涌，如若永夜将至。
陈王妃的手还伸在半空中，侍女小心上前，含着泪，试图将她手臂垂下。
陈王妃突然如被抽干了力气。
她砰的一下，跌坐在坚硬地上。
这一下摔得极重。但她如若未觉。她手边，是被赵娥挥到地上的那一小块易容泥土。她望着那块泥土，喃喃开口：“……他要舍了我……”
“王妃……”
“是他，他要舍了我……那些孺慕之情，全是装的……杂种就是杂种，他的心……比我想得，更狠……”
“王妃，您别说了……”
“他是算准了，我眼下别无选择，除了相信那不可能的救兵，我没有别的选择……你方才看见了吗？你看见赵娥说的话了吗？她颐指气使，她在命令我，要我好自为之。她知晓了，她知道日后，那太后是她的了，而我，只是一枚弃子，我舍了亲生儿子来保她，我亲手将他送上这世子之位，到头来，我成了弃子！不只是萧迎之要杀我，是他，他如此，亦是帮凶！他要舍了我！他要舍了我！！！可笑，可笑，事到如今，我却别无他法，我甚至都不能大哭一场，大喊一声，来痛斥我的好儿子！我还要提防着，外面的人发现我已经有些精神了。我要提防着他们知道我能下床，提防着他们逼着我，明日就去说出‘真相’……”
她声音颤抖。
话语之中，全是压抑的怨毒。
侍女眼泪落在她手上，侍女低头，小声啜泣着：“王妃，地上凉，您先起来……”
她扶着陈王妃。
陈王妃枯槁细瘦的身子，笼在宽大寝衣里。
侍女扶着她，便如扶着一副骨头。侍女强忍着泪，将她搀到床上。陈王妃不肯睡下，她坐在床头，将被褥紧紧裹在身上。
这被褥密不透风。
屋内地龙更是烧得滚热。
可她还是觉得冷。
深入骨髓，如影随形的冷。
她冷得牙齿都在打颤，冷得眼泪控制不住在往下流。侍女从柜子里，又找出了两条厚重被褥，全盖在她身上。
她浑身上下，被裹成一颗大球。
但那寒气，四面八方，无孔不入。她只觉自己，似要被冰冻至死。
夜色昏昏沉沉。
外面一点光亮也不见。
她笼在这冰凉被褥之中，麻木看着侍女到外面提水来烧热水，看着侍女抹泪啜泣。她心中钝痛一片，绝望一片。
突然之间，她耳边似乎传来一阵异样的声音。
她僵硬抬起头，见是侍女提着一桶清水，从外面走了进来。
那水是刚在外间烧开的，现下腾腾冒着热气。侍女朝她走了过来，她身上还穿着外出用的黑色斗篷。侍女将汗巾浸泡在热水之中，而后递给她。陈王妃迟钝着，没有伸手，侍女就这样举着手在半空中。
屋内气氛僵硬。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
陈王妃张了张干涩的嘴唇，半晌，她吐出两个字：“出去。”
“……”
“我累了，你出去吧。”
“……”
侍女没有回答，亦没有动作。这样的行为，似乎激怒了陈王妃。她惨笑一声，话语中尽是嘲讽：“怎么，你知道我大势已去，也要来欺凌于我了吗？你这贱婢——”
她话未说完，那侍女已是慢慢抬起头来。
陈王妃的话语生生卡住。
而斗篷之下，一个男人的声音低低传来。
“我本以为，我从此消失，你会过得更好。但如今，是我想错了吗？……母亲。”
他唤她母亲。
他慢慢地，抬起头来。
一张熟悉的，眉眼隽秀的面孔，显露在陈王妃眼前。
陈王妃哆嗦着手，不敢置信。
她想要触碰那假扮作侍女之人的脸，却又颤抖着，如怕眼前人是水中月镜中花。她眼泪簌簌流下，颤声道：“季，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