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赎罪
二十年。
胆颤心惊，步步为营，到头来，原竟是错。
陈王妃鼻尖嗡动，她伸手，抓住季汝衣角：“……母亲错了，从今往后，母亲会和你同进同退，而那萧遥之……”
她哽咽了一声。
闭了闭眼。
二十年来，和萧遥之的种种走马灯般卷入她脑海。
她吐出一口胸中浊气，低声道：“母亲会帮你，让他把他从你手上夺走的……全都还回来。”
这话冠冕堂皇。
季汝听在耳中，心中却冷寂更深。
屋内的凉意从四面八方涌来。
他点了点头，转身想要离开。陈王妃立时慌了神，她低声道：“你要去哪儿！”
“我答应您。”
季汝开口。
他将被她抓着的衣角慢慢松开，他轻声道：“等您病好，要告知众人真相时，我会回来。但现在，我得先离开了。”
“不要走！”
陈王妃面上惶急之色更浓。她绝望了数日，希望出现了又被打破。她原以为，萧遥之都放弃她了，自己必死无疑，而现在，好不容易等来了季汝，她不舍，也不敢，让他走。
她声音又低又急：“我已好了许多了，我能站起来了。季汝，事不宜迟，明日，明日我就去和萧迎之说，我能在百姓面前，说出真相。你不要走，你就在这里陪着我，好吗？明日，你照旧扮作侍女，和我一同去人前。如此，我公布身份时，你就在我身边，我才放心……”
她抓着他。
她极用力，手上的指甲都崩裂了几根，但她面色哀求，宛如一个寻常的，绝望的妇人。
季汝沉默一番，摇了摇头：“我需得出去。时间久了，真正的侍女醒来，往屋里走，外面院中的人，必然会察觉到，发生了什么。”
“不用管她！”
陈王妃宛如抓到救命稻草般，赶忙开口。她极匆忙地笑了一下：“汝儿，你是因为担心她坏事，让你被发现，才要走吗？没关系的……你且出去，你，你找到先前藏她的地方，母亲这里有小剪，这剪子还是她给我磨的，锋利极了……你拿着剪子，杀了她，她不是被你打晕了吗？她不会出声的。后院有个枯井，少有人至，我先前看了，萧迎之的人也没去过那边。你把她尸体丢到井里，你再回来，这样就万无一失了。你就可以一直扮作她，留在我身边。汝儿，母亲很害怕，母亲现在，不能没有你……”
她说着话，趔趄奔到妆台前。她动作仓皇粗暴，将妆奁内的东西一股脑往外倒。钗环、首饰、珍珠……最后被倒出来的，便是一把银色的锋利小剪，还有一些被剪得整整齐齐的，朱红色纸片。
妆台前，是一面铜镜。
铜镜不久前才被擦拭过，照出陈王妃癫狂的，喜悦的脸。
她献宝一样把那小剪双手捧给他。小剪之上，还沾着些许红色纸末。
那纸末，是剪陈王妃那些红色点唇纸时沾上去的。
他曾见过这侍女一面。
在他绝望奔逃，满身风雨狼藉，披着凛冽夜色，来到陈王府时。
在他在盈盈灯火下，珍而重之，从破败不堪的衣衫中，小心取出那封被他保护完好的信件时。
他曾看到，那侍女站在陈王妃身后，她望着陈王妃的目光，温顺柔和，满是孺慕。
季汝深呼吸一口气。
他转过头，仿佛能看到那侍女站在此处，笑眼盈盈拿着小剪，剪红纸时的情形。
在陈王妃落难以后，她再无红纸可剪，但她忠心如故，将这一处小屋照顾得妥帖。妆台上的铜镜，大约，便是她一点一点，弯腰小心擦拭……
她大约从未想过，她曾用过无数次的小剪。
竟有一天，要成为取她性命的利器。
他的母亲，是个至为心狠之人。
他早便知晓。
但当这一刻，又一个人在他跟前，被她放弃。
他心中那片荒原，无边无际，野火寥落，只余暗沉焦土。
小剪冰凉。
他将剪子放回。
陈王妃茫然看着他。
季汝哑声道：“无妨。我会安置好她，而后，我再回来。”
“汝儿，你——”
陈王妃仓皇出声。
她一句话还未喊完，便见季汝已头也不回，走到屋外，那片风雪之中。
陈王妃在屋内，忐忑难安了几乎一晚。
其中数次，她都想要出去寻人。
但她不敢。外面那么多人，她身体虚弱，若季汝不回来，而她被发现已能动弹，那萧迎之必会逼迫她，明日就行事。
她惶惑焦急。
心中跳动如鼓。
而直到次日清晨，天空都露出些许鱼肚白，门外，突然传来一点细碎声音。
她惊骇回头。
却见季汝，仍穿着一身侍女的黑色斗篷，站在那里。
陈王妃激动起身。季汝快步过来，将手上捧着的一叠衣服，放在陈王妃床上。
“这是王妃朝服。”
他低声道：“这身衣服，是我问了那侍女位置，请她去取的。公布身份，总要正式些。母亲，请换上吧。而后，我便会扮作侍女，同母亲一起，去到百姓面前。”
“是，好……”
陈王妃赶忙答话。
她伸手，接过厚重朝服。朝服上有孔雀图样，尊贵绝伦，富贵无双。
季汝退到屏风之外。
陈王妃独自换好衣衫。
以往这些事，都有侍女替她做，而今，朝服穿着繁琐，她费了许多力气，才穿戴妥当。
她从屏风后走出。
对着妆台铜镜，才发觉自己头上钗环有些不对。
她赶忙扶了扶钗环，小心翼翼望着季汝面容。
“汝儿，可是等急了？我……”
“无妨。”
季汝低声开口。
他低下头，带上白色帷帽，站在陈王妃身后。他轻声道：“开门吧。”
“……好。”
陈王妃定了定神。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房间大门。外面白雪皑皑，映出刺目阳光。她想着身后儿子，竭力按住狂跳的心脏，一步一步，朝着外面走去。
萧迎之是天将明未明之际，听陈王妃身边侍女来报，言道是王妃已决定明日一早，便公开身份的。
他原本睡意朦胧，听闻消息后，登时一下从床上起来。
而后，他赶忙派人召集陈地百姓，再通知裘海宁等谋士，预备着明日一早，便令“真相”大白。
冰雪冷凝。
他心中却是一片火热。
他守在陈王妃小院前，看着陈王妃带着贴身侍女一步步走出来。看着她上了马车，一同到了东市人流最多之处。下面，是泱泱百姓，这是第一次，陈王妃没带着帷帽，身穿隆重朝服，现身在众人眼前。
萧迎之心下快慰。
他看裘海宁一眼，裘海宁对他微微点头。
他知晓，这是裘海宁告诉他，可以放心，不用害怕陈王妃使诈。因为那日，在陈王府中死去的一众死士名单，裘海宁早已准备好。若是陈王妃临阵反悔，那这些名单，便足够他在陈王妃身上泼些脏水，让她难过。
陈王妃是心狠之人。
亦是自私之人。
这样的人，最会权衡利弊，绝不会做对自己不利之事。
萧迎之眯了眯眼。
眼前百姓越聚越多，放眼望去，从东市蔓延着，竟已到了别的坊市之中。
这些，都是陈王妃这些年来积攒的民心。
而今后，这些，都将为他所有。
他心中快意一片。而陈王妃和侍女站在人前，已有半柱香时间。
萧迎之皱了皱眉。
他转身，问身旁死士：“张原和阿大怎么还没接过来？”
先前出陈王府时，他想便想让张原两人一同过来，好当众认亲。
但那时，死士回报，说是两人不在院中。
陈王府不小。
以往，也有这两人不在住处，而在王府别处闲逛的时候。
萧迎之那时满心都是大计将成，心中汹涌难耐，便和陈王妃一起，先行一步。
他派人在王府内寻找，若是看到萧静姝二人，便速速将人带来。
而现在，时间过去不短，这二人，却还未出现在眼前。
萧迎之眉头微蹙。
死士躬身道：“公子恕罪！他二人我等寻找许久，王府之中，都未见其踪迹……”
他话未说完。
不远处，人群之中，突然传来一个虚弱而坚定的女声。
“诸位百姓。”
那是陈王妃，没有等到萧静姝，竟也先开了口。她声音不大，身边的百姓，却都清晰可闻：“我今日带病前来，召集诸位，是想要，宣布一件事，也，赎一件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