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回返-问询
阴楼之外, 月黑风高,乌云遮蔽星辰,隐约有阴气不断蔓延, 泄出楼外, 逐渐朝城中飘散。
将至黎明之时, 那片楼群之外忽然来了一个小童, 约有三岁,穿着一身贵气的藏蓝色衣衫, 独自一人行在路上。他穿过偌大的海陵城, 直接来到那阴气重重之地,睁着一双又大又冷漠的眼睛到处打量。
来者虽大约只有三岁模样,但那气质与眼神却绝非寻常孩子能有。他望着那忽浓忽淡的阴邪之气,眉头微微皱起, 显然十分不喜此中之物。
正当他伫立之时, 忽然半空涌起两团浓雾, 夹杂着悲号之声朝他疾来, 雾气中似乎藏着无数怨灵, 隐约可见张开的手指,纷纷冲那个阴骘少童抓咬而来。
那人既无反应也不躲避, 只是冷冷看着它朝自己脸上冲, 就等近在咫尺之时忽然抬手一挥,那两团雾顿时发出一声巨响,犹如撞在了铜墙铁壁之上, 瞬间便撞碎了, 连带着附着其上的怨魂一同灰飞烟灭。
“不自量力。”他冷漠道。
言毕,他一甩袖子,仍旧站在那阴楼门前, 静静地朝里面看,像是在等着什么。
岑吟仍旧在那隧道中疾行。她没有想到这条隧道有这么长,纵然自己在其中飞梭,却仍是不见尽头。两旁的壁画一直未断,只是来不及细看,隐隐约约看了个大概。
但此刻更让她在意的,却并非壁画,而是先前在那阴楼里听到的一声姐姐。如今诸事告一段落,她得了空闲,思绪忽然清晰起来,所遇之事便如走马灯一般在她脑中盘旋不断。
“萧无常,我们是直接去楼外了吗?”她问。
“是啊。”旁边那人点头道,“如此,已是能可脱身而出了。”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谁知此地却不是寝陵。”岑吟叹息道,“若是如此,我想……择日再探地宫,能否可行?”
“只怕不行,至少近一阵子不成。”萧无常道,“只此地一行,已令众人元气大伤,须得休养生息。若是养得不足又入皇陵,只怕真的会九死一生。”
“这……”
“你如此纠结,是遇到何事了?”
“我怀疑……我妹妹是否有可能真的在皇陵。”岑吟低声道,“虽然我知道这猜测简直是无稽之谈……但是……”
“我却觉得,她不一定会在这里。”萧无常摇头,“妖邪之物大多有障眼法,所见所听未必是真,还是仔细判断再做定论得好。”
“若时机合适,你能陪我再去一次吗?”岑吟问。
萧无常有些意外她会如此问,刚要开口,身后的冷星绝却突然怪笑起来,竟替他答应了。
“他一定会去的。不管上刀山下火海,这头狼都跟定你了!”
“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给卖了。”萧无常恶狠狠地回头瞪了他一眼,“要你替我说!”
岑吟听着他们吵闹,却没有理睬他们。她隐约觉得前方似乎仍旧弥漫着一股阴气,于是便拔出自己的剑持在了手上,防备着可能的突发之事。
“星星他们应该快出去了吧。”她低声道。
“若无意外,此时大约是出去了。”萧无常点头,“我希望……一切如计划行事。”
不要有什么意外。
阴楼之外,那阴骘少童头颅忽然扬起,感觉到另一股气息在逐渐接近。就在临界一瞬,他将双手张开,从掌心处冒出数道光圈,一下投向半空,只见那光圈外竟凭空出现了三个人,直接从虚空之地被甩了出来。
若非有那光圈接着,只怕这一下定是摔得不轻。好在那几人受到了庇护,缓冲后慢慢落在了地上。
那少童上前看了一眼,只见三人都有邪气侵袭之相,尤以那个西洋人灵力消耗最巨,几乎命悬一线。他想了想,便摊开手掌,将一团水气凝聚成团,以东海之水的灵力为引,缓缓注入那了年轻人胸口内。
森威尔得了灵力滋养,喘了口气,手指也动了两下,竟保住了性命。余下两人虽然昏迷,但没有大碍,因此那阴骘少童便没有去管他们。
论理,此地邪气连同帝陵偏殿,偏殿如今已毁,应当已经除尽,但他却感觉到仍旧有漏网之鱼在蔓延盘旋,窥探着周遭生人,意图取而代之。
“还差一些。”他低声道。
而在那隧道之内,岑吟也觉得有些不对劲。那股邪气不是从前方传来的,更像是……在这些人身后。她立刻转过头,只见后方竟有一团黑色浓烟紧追而来,且速度极快,只需片刻就赶得上他们了。
她立刻去拽萧无常的袖子,但那人却示意她不必惊慌,出路已近在咫尺了。
“来得及,放心。”萧无常道。
正说着时,岑吟忽然感觉到眼前白光一闪,已有了出路。三人各自向上而跃,发现冲破了层层桎梏,头顶一轮明月,只是不见星辰,但终于是逃出升天了。
岑吟在半空旋了一圈,持着剑落在了地面上。萧无常与冷星绝也落在了不远处,而在他们面前,正站着那盯着几人看的少童,对他们的出现并无一丝意外。
但在他们身后,那团黑气也窜了出来,横冲直撞,竟朝着那少童杀来。那少童抬起双手,凭空将其扯住,接着用力一撕,生生将那团黑气扯成了两扇,一手抵着一个而后五指一捏,便将那黑雾碾成了粉尘。
黑雾消散之时,周遭卷起巨大的气旋,吹动了众人的衣摆不住摇晃。风停之后,上方乌云也已散尽,露出了漫天星辰明暗交织。
“下面的都打扫干净了?”他看着萧无常问。
萧无常正在拍自己肩膀上的灰,一边拍一边点头,好像自己遭了很大的罪。
“差点死了,下面也太凶了。”他道,“一整个戏班子都在里面,三十几号人物,恨不得把我们生吞活剥了。龙王爷,这笔买卖你得加钱。”
“那位帝王活埋之人,可不止一个戏班这么简单。”薛长卿冷淡道,“只是这条隐线风水被破了而已,这就应付不来,未破的那些岂不是要吃了你。”
“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萧无常笑道,“多来几条好汉陪我办事就行了。”
“那倒是,横竖三个臭皮匠,还能顶个诸葛亮。”薛长卿看了他一眼,“更何况你比皮匠强。”
这话岑吟都不知道该怎么接,毕竟怎么听都在讽刺萧无常,但是她又没有证据,想了半天只能哑巴吃黄连,劝萧无常忍了。
敖夜昏沉沉地躺在地上,好半天也没有醒过来。枕寒星却似乎恢复了意识,只是尚未调整好气息,仍是趴在地上。森威尔则是渐渐醒了,但却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大喘气了好几下才勉强清醒过来。
薛长卿见他们都无碍了,便甩了下衣袖。顿时四周浪花翻涌,随即消散成无数水珠,闪现其中的则是数个虾兵蟹将,一个个张牙舞爪地持着钢叉长戟绕在周围。阿博和阿嘎也在,上前去一左一右将敖夜架起来立在了旁边。
冷星绝是个明白人,一看这周遭的阵势,不等萧无常说什么,立刻自己就冲了过去,一手扯起森威尔,一手扯起枕寒星,也不知哪来的怪力,生生将两个人半架半拖地拽出了阴楼。
“我先去想法子救治他们。”他一本正经地对萧无常道,“回头再见。”
言毕,也不等萧无常说话,自己便扯着两个人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萧无常叹了口气。薛长卿则使了个眼色给周围虾蟹,他们会意,也架着敖夜匆匆起步。一道浪花在半空涌起,水落时已是不见了踪影。
如此一来,场中便只剩下岑吟、萧无常与那位小中见大的黑河龙王了。
只见薛长卿将手负在身后,挨个打量了他们一番,随后扯了扯嘴角。
“借一步说话吧?”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其实岑吟觉得,他大可不必借一步说话,直接原地说就是。这样的话,就不用像此时一般,两个成年人缓步跟在一个幼童身后,还一副谨慎认真的模样。
亏得现在还没到天明,不然要是被镇上人看到,八成还以为他们是拍花子的,定会被抓进官府吃牢饭。
但薛长卿却不管这个。他只管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对此十分淡然。而在岑吟身边的萧无常则一面走一面饶有兴趣地盯着薛长卿看,似乎在用眼睛量他的身高,不时还比比划划的。
岑吟暗示他放尊重些,萧无常点头答应着,却管不住自己的眼睛。
好容易薛长卿停下来了,竟是把他们带到了先前火煌出现之地,也就是那七星梅桩之处。
梅桩的不远处就是一处祭坛,祭祀的正是黑河龙族。薛长卿在那祭坛旁边站定,掐指算了算时辰,这才转头朝向了他们。
“事情了结的七七八八了。我还算满意,至少是替我解决了阴楼这个麻烦,多谢。”他冷漠道,“我也不跟你们废话——”
“报酬再加两倍就行,我也不多要。”萧无常当即道。
薛长卿用一种看死人的眼神看着他,岑吟不着痕迹地用胳膊肘怼了他一下,要他闭嘴少说话。
但接着,她就发现那黑河龙王忽然将头转向了自己。
“……我尝试了一番,算是破开了你八字上的封印。”薛长卿道,“但我未知你出生之地,仅能推算时辰,从你天干地支看得出你大约是酉时或是丑时出生,自然……也或许是别的时辰,但以你性情做猜想,还是这两个时辰比较像。”
“这两个时辰……可如何解释?”岑吟问。
“没什么好解释的,你命格官杀混杂,为人爽利,但性情多变,六亲缘薄。辛金日主,生在清明前后,明年必因桃花受灾,自己好自为之。”
“您这话……是何用意?”
“你若欲寻妹妹,此事难成。”薛长卿道,“不若安于现状,在道观修行避世,则或可规避红尘乱象,从而得升天道。”
岑吟如何愿意,好容易得了些讯息,断不肯就此作罢。但薛长卿却不再多言了,只是劝她休养生息,莫要逆天改命。
“你这姑娘,是个死脑筋。”他道,“身为凡人,诸多限制,凡事仍需仰仗他人。倒不如回观里安身立命,潜心修行,有朝一日功德圆满得道飞升,那时身居高位,想查人间事岂不是易如反掌,何须像现在这般苦求于人。”
“且不说我能否飞升,纵然可以,想必我那时也垂垂老矣。子欲养而亲不待,纵然那时圆满,奈何只怕家人俱已亡故,我寻其无用。”岑吟不甘心道,“我此生之愿,唯是生时能再见,而非一朝黄泉一朝天。”
“人生而有限,你之百年,与我等不过是过眼云烟。”薛长卿道,“你……再好好想想吧。我只能帮你到这份上了。”
岑吟心知他言尽于此,不再勉强,只起手谢过他。萧无常靠在石碑上抱着手臂看她,也不言语也不评判,一向聒噪的他此时反而不发一言了。
薛长青忽然转头,冷冷地打量他看。
“此事,就告一段落吧。我先前说想要幽寂王尸身饭含,想必你一时也得不到。我无报酬给你,也就不强求了。”他对萧无常道,“多谢你,这一遭辛苦了。”
“不敢当。”萧无常起身抱拳,“但求龙王爷约束好自己那位晚辈,不要再纠缠我家女冠就好,除此之外……一切好说。”
薛长卿只是哼了一声,衣袖一挥,化作一股水流悄然离去了。留下岑吟怅然若失地站在原地,持着拂尘发起呆来。
她那模样,萧无常看着觉得好笑,便上前去逗她笑。但岑吟就像个木头做的,无论他说什么她都不笑,板着脸像个古板的老头。
萧无常心知她把那龙王的话听进去了,大约是心里不舒服。于是他沉思片刻,决心还是陪她聊聊这件事。
“你别听他的,俗话说尽人事听天命,事在人为。”他宽慰岑吟道,“我倒觉得,你妹妹是一定找得到的,家人也是找得到的。否则的话,神女指点你做什么呢?平白无故,让我跑这一趟又是何必。”
“神女……”岑吟倒是回过了神来,却想起了另一件事,“我在阴楼里……看到了一间供着神女画像的厢房。我就在那外面听到了有人喊姐姐。”
“钦天神女曾是幽寂王国师,会有她神位供奉不足为奇。”萧无常道,“不……应该说是牌位。”
“萧释,我记得……是不是你说的来着……钦天神女是督造幽王陵墓之人?”
“好像是——”
“若是如此的话,我想再进地宫,是不是想法子寻求她相助便是?”岑吟当即道,“我总觉得说不定那里有什么线索……还有你……你……你能否上天界一趟,面见神女,我马上写一封——”
“她是南国神祇,我是佛国护法,非是想见她就能见到的。”萧无常道,“阿吟,你有些累了,你该休息休息。”
“可是——”
“你应该休息,养伤。”萧无常轻轻抓过她肩膀,晃了晃她,“歇一歇吧。”
岑吟抿住了嘴,她盯着萧无常,好半晌才冲他不住地摇头。
“我心里难过。”她低声道。
“我明白,我知道。”萧无常点头。
“我觉得……好像抓到一丝蛛丝马迹了,又脱手了。”岑吟有些绝望,“万一她真的在地宫里呢……若是我没去……”
“人在地宫里,还有的活吗?你应当相信她不在。”萧无常认真道,“你魔怔了,先回去吧,好吗?”
岑吟忽然哽咽起来。但她硬是忍着没有让泪水落下来。
“还有你,为什么不告而别一个人走了?”她质问道,“萧无常,你安的什么心?你这个言而无信之辈,你最好解释解释!”
“终于想起来埋怨我了?我可就等着你问呢。”萧无常顿时笑出了声,“好,你再骂我两句,我就爱听你骂我。”
岑吟推开他的手,当真想再骂他两句。但萧无常却大笑着,张开手就将她抱住了。
“君故啊,当神仙吧。”他在岑吟耳边说,“活个一千年,还是这旧模样。”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