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神龙劫-梅桩
这个森什么的开枪, 直接把岑吟吓了跳。虽然那鬼童熊了点，但罪不至死，谁想到这个森上来就把人家给杀了, 实在凶残。
“你太狠了！”她难以置信道, “你把她杀掉了？”
森威尔比她高了有个头, 向下瞟着面色冷漠地看着她。九皇子站在一旁看着, 若有所思地去摸自己的胡子，继而发现自己没蓄胡子。
“他没杀。”他对岑吟道, “只是把那小鬼吓懵了。”
岑吟听了, 略略松了口气。森威尔甩了甩自己手，像是在提着什么动物一样平静。
“你看得见她吗？”岑吟问。
“看不见。”森威尔看着她道，“但我感觉得到。”
岑吟暗道他果然好强的灵力。这西洋人的灵气武学，大约都在自己之上。但他之消耗也远高于自己, 等同于将命格转化, 因此对魂魄有极大负担。
但她看着森威尔, 却又想起另一件事来。
“你的眼睛……”
她说着话时, 旁边一道火球闪过。隐约有爆裂声传来, 似乎萧无常发现了那火鬼，但很快又归于沉寂。
森威尔被那火光晃到了眼睛。他没有看到岑吟在说什么, 只是隐约感觉到她似乎在对自己说话, 因此他晃了晃头后，就继续盯着岑吟看。
他那双绿色的眼睛里已经出现了血丝，应当是用眼过度的缘故。岑吟想了想, 伸出一只手指向他, 又握紧拳头，接着指向了自己的眼睛，然后双手握拳, 以右打左，随即左拳停止，右拳向上翻开，在半空比了下。
“你的眼睛是怎么了？”她打着手语问。
森威尔忽然一愣，接着便抿住了嘴，神色阴沉起来。
其实岑吟并不擅长手语，只是昔年釉云观中曾经有位师姐，天生聋哑，幼年被丢弃在道门前，被院内的高功带了回去。院内上下不许众弟子有分别心，因而特意安排了先生教导手语，以求方便。
那位师姐长得颇为美丽，人也和气，只可惜二十五六岁时，冬日去山中采药，回来后感染风寒，不久便离世了。
她过世后，观中人自然不必再学手语。渐渐地，便都荒废了。岑吟只是依稀记得些简单的句子，又心说大秦国与南国语言不通，只怕连手语也有异，恐怕森威尔未必认得。
她不过是想试试看。孰料森威尔忽然抬起手，似乎将那鬼童放在了自己肩膀上，而后便对岑吟比划起来。
“我看得懂。”他边比着手语一边道，“谢谢你。你想问什么？”
他比划的东西，岑吟只能看个一知半解，但好在这家伙开口说话了。她搜肠刮肚地想着自己该怎么回应，之后勉强想起来了红色二字。
因此她指了指森威尔只眼睛，又摸了摸自己的下唇。
“红的。”
森威尔神色冷淡地看着她，半晌后，忽然露出了个明显是自嘲的笑容。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才是妖魔？”他问。
“什么？”这话岑吟没法接，只能顿了下。
森威尔忽然不笑了。他恢复了那冷漠的神色，却抬起只持枪的手来。岑吟发觉那把枪上的白骨藤条已经不见了。
“我重新装好了弹……药，”他道，“我的武器，只对妖魔有巨大杀伤力。”
森威尔说着，将火燧枪转了过来，枪托朝向岑吟，冲她递了过去，枪口则指向了自己。
“你要开枪试试吗？”他问，“对我。”
岑吟无法理解他的举动，只能仰头震惊地看着他。旁的九皇子捏着下巴盯着他们看，嘴角却勾了起来，像是在光明正大地窥探。
四周却一下子静了，谁也没有先开口。半晌后，岑吟叹了口气，示意森威尔收回武器，不必如此。
“实际上，不止你个人这样以为，所有人都是一样想法。”森威尔道，“我教会里的人，每天都想将我烧死并付诸实施。如果我今天死在这场烈火中了，大约他们会非常高兴。”
“他们想将你烧死？这有何缘故？”
“火能够净化不洁的灵魂。引导他们升往天国。”
“可你应该……不是妖魔，”岑吟打量着他道，“我以为，你或许能理解被妖魔化之苦，但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杀萧无常？”
“我的神希望我能杀掉他。”森威尔平静道。
“你的神要你杀谁你就杀谁，你只是听命行事对吗？”岑吟不解道，“他的对错便是你的对错，而你没有对错是吗？”
“抱歉，我没有看懂你的意思。”
岑吟刚想张口，九皇子却在一旁失笑起来。
“他只是一把刀。”他轻描淡写道，“岑女冠，你跟他说这些无用的。他理解不了。”
“这有什么难以理解的？”
“你没发现吗，他不能够分辨一件事的善恶因果。他只能理解这件事可为或是不可为。大约在他脑中，神要绝对服从，妖魔则需诛灭。于他的信仰而言，‘非人之物’即为恶，无论对方做过什么或是没做什么。”
“……这是殿下忽然悟到的吗？”
“不，不是我想的，是我从一本西洋手札上看到的。”九皇子懒洋洋地揣手朝旁边一靠，“记录手札的人随便写了这段话，他还署名来着……哦，好像就叫随便取个名。”
岑吟叹了口气。她虽仍是不解，可听了这番话却也无可奈何了。森威尔则直没有作声，他并没有去看九皇子，而是在闭目养神，看上去是真的有些累了。
“放过他吧，他挺可怜的。”九皇子冲岑吟挤眉弄眼道，“这群人很轴的，就别感化他们了。实在不爽，就打他们一顿，说不服应该是可以打服的。”
岑吟揉了揉太阳穴。就在这时，股热浪骤然扑面而来，只见萧无常跃上半空，手里持着白骨长鞭猛地一拽，瞬间将那条火龙从地下掘了出来，下子扔上了七星梅桩上空。
那火龙咆哮一声，脚爪颤动着，下意识地在下落时抓紧了四根梅桩。它口中喷着烈火，踩在那桩子上嘶吼不已，但却像被束缚般没有逃离。
萧无常则落在岑吟不远处，拍了拍手上的灰。他看着并未受伤，只是皱着眉在看上方那条火龙。
“枕寒星那个臭小子！死哪里去了！召唤都不来！”他咬牙切齿道，“都说养参千日，用参一时，现在他人大心大，怕是要反了！”
“别不分青红皂白就发脾气，星星不来你还不做事了吗？”岑吟在他身后道，“你有何诉求，告诉我就是，我能做的我来。”
萧无常唉声叹气，转过身来到岑吟旁边，将她拉了过来。
“你敢到那上面去吗？”他指着七星梅桩问。
“敢去。”岑吟当即道，“只是似乎那地方……凡人未必能上去。”
“我这里有个琉璃环，可暂时借你用。”萧无常说着，从腰间取下了个琉璃手环，“能助你半个时辰不受凡躯束缚。你且帮帮我，同我上去灭了那条龙。”
“好。”岑吟接过手环，套在了手腕上，“我要如何帮你？”
“先找一盏提灯，要长柄的，可以举着的。”
岑吟心说这还不好找。她四处查看着，果然不远处就有许多东倒西歪的长柄提灯，便立刻取了盏过来。九皇子见她就大笑不止，连声说她像个节度使，只是不知奉命出使何国何地。
那灯本就需手举，看着自然像持节使臣。但岑吟无暇顾及他的嘲笑，走回萧无常身边，欲将那提灯递给他。
萧无常却摆了摆手，转而走到森威尔旁边，在他肩膀上抓了下，随后便像是提着个什么东西似的走过来，将那东西塞进了灯内。
岑吟心说应该是那鬼童，但不知他为何要这样做？
“这就是个绣球了。”萧无常道，“这里面乃是食海陵城阴邪气多年的童女，若是这火龙吃了，可以得道成精，脱胎帝王之气。”
“所以……你是要让我随你上去……舞龙？”
“正是。”
可了不得！岑吟顿口无言，这可真是庙会啊，我个道士……居然要陪你个不秃的佛修者舞龙！
“这本来该是枕寒星的活……”萧无常知道她不愿意，便露出一个十分委屈的神态来，“是你说要帮我……”
“帮，收了收了。”岑吟看他这模样就想打他，“我怎么上去？上第几根？”
“第一根。”萧无常将手指，“跃上去就成！”
他既这样说，岑吟也不害怕，举着提灯便朝梅花桩而去。她深吸一口气，将内力提至丹田，随后猛地向上跃，竟轻而易举地跃到了梅花桩上。
那提灯挂在木柄上摇晃不止。火龙见，顿时咆哮一声，脚踩着梅花桩便向下而来。岑吟转头便看到一个通红冒火的龙头，着实把她吓了跳。
萧无常却没有着急。他转头四处看着，看到森威尔还站在不远处没走，便又朝他走了过来。
“你的兵器借我用用。”他道，“把即可。”
森威尔没有犹豫，直接将手转，递了把火燧枪给他。
“仔细使用。”他对萧无常道，“弹珠打空，它会吃人。”
萧无常应了声。他收起枪，也紧随着岑吟跃了上来。那龙头已近在咫尺，岑吟正不知如何是好，萧无常却指了指那龙脚下的第二根梅花桩。
“我来引开它，你跳上去。”他道，“然后顺着桩子，见空就跳，不必回头，直到第六根停下。”
岑吟点头。于是萧无常便将手在那提灯上点，顿时那火龙便一声嘶吼，脚爪松开，直朝他们扑过来。第二根柱子空，岑吟马上翻身跃了上去，持着的提灯凶险地摇晃着。
萧无常也跃了上来。那龙扑了个空，长长的尾巴甩，瞬间转过头来。岑吟不甘怠慢，急忙持着灯向上跳，只当做是平日里习武，转眼便跳上了五根桩子。
期间那火龙数次想要扑向她，脚爪几次腾空欲抓，都被萧无常挡了回去。而后那火龙转过头来，脚踏在下方的梅花桩上，龙尾不断地扫着，欲向上再扑提灯。
这幕，看得海陵城那群百姓叹为观止，都忘了自己身处火海，只感觉像是在看毕生罕见的场舞龙，皆目不转睛。连佝偻老叟的眼睛都睁大了。
“太妙了！”九皇子不断地在下面拍手叫好，“哎哎哎，你们这群庶民愣着干什么，锣鼓打起来啊！”
那群百姓回过神来，有乐器的拿乐器，没有乐器的拿锅碗，开始震耳欲聋地吹拉弹唱敲打喝彩。森威尔不明白他们在做什么，也听不见响动。他只见梅花桩上二人与那火龙相斗，而祭坛旁的群人在敲锣打鼓又扭又跳，以为他们是要耍什么绝招，当即戒备起来。
祸殃就站在九皇子身后，看了看自家殿下，又看了看海陵城百姓，再看梅花桩，愣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在海陵城四周，那些架着机龙灭火的武侯们远远听到城中有锣鼓响，都很诧异那边发生了何事。为首之人更是不安，恐那群百姓自暴自弃，穷途末路因而发了疯。
“快给我灭火！”他大叫道，“快啊！没听见里面出事了吗！”
“是！”
那群武侯卖力地到处洒水，生怕自己晚了害死人命，谁也不敢怠慢。
而那梅花桩之上，岑吟持着提灯，不断地朝那龙挥舞着，要它朝上而来。
此处已是极高，放眼观望，海陵城火势凶猛，整座城已烧了近大半。浓烟滚滚，瓦砾断裂，犹如四面楚歌之势，隐约透出一股苍凉。
“眼下该如何是好？”她低声问。
“你去第六根上面。我在这挡着它。”萧无常道，“待会……还有事要求你。”
岑吟点头，她转过身，举着提灯便朝第六层跃去。
随即萧无常听见上面传来一声惊叫。
“萧释！”他听到岑吟慌乱地喊自己的名字，“上面有人！”
“不是人。”萧无常头也不回道，“是个阿修罗女。”
“是人！”岑吟喊道，“是个白衣女子！”
白衣女子？萧无常一脸诧异，觉得不对劲，便立刻也翻身跃了上去。接着他便看到，那桩子上没有了先前手臂挥舞的阿修罗女，转而锁着位白衣女子，眉目平和，盘膝坐在上面，像是在打坐。
无数铁链盘绕其上，锁着她的脚踝，使她无法离开。岑吟持着灯，就站在她面前，脸吃惊地望着她看。
“你是何人？”她问，“怎么会在这里？”
那白衣女子正闭着眼，闻言便缓缓睁开，对岑吟笑。
“我之名，目尘如。”那女子道，“我乃六道轮回之阿修罗中人。”
阿修罗？莫非此人就是枕寒星说过的阿修罗女……？岑吟暗自想着，正欲再问，那火龙却在其后再度咆哮起来。
但随之而来的，却是萧无常的声音更大。
“你变成她的样子做什么！”他吼道，“给我变回来！”
“哈。”那修罗女忽然冷笑声，“可惜了。我见这女人上来，原想着能看到什么修罗场。谁知她压根就不生气。看来你个字都没说啊。”
“说什么？”岑吟觉得这气氛不对，“什么修罗场？”
“你真不知道吗？”那修罗女拂了拂秀发，“我所变化者，名目尘如，乃是昔年这位护法神未过门之妻。”
“我做护法神才六百年，你被锁了千年了，怎么会知道！”萧无常怒道。
“我手眼通天。能知四方事。”
“那你也没必要变成她的模样！”
“我只见过她变化成人间女子。其他的我不会变。何况人形多少小一些，留出地方来给你们站着岂不甚好？”
“荒唐！”
“先别急。”岑吟劝慰萧无常道，“先解决身后那条火龙！还有……你不是说那阿修罗女有八条手臂吗？如今来看……与常人无异啊！”
“再杀龙，再杀她！”萧无常凶恶道，“真是把我惹火了！”
他说着，将岑吟抓过来，不让她靠近那女子。身后火龙也已攀爬上来，正冲着他们张开了血盆大口。
萧无常朝下面看了看，有些嫌恶地皱起了眉。
“女冠，借你的拂尘用。”他道。
岑吟将拂尘取下，正欲递给他，萧无常却要她自己持着。他回头看了看那女子脚下锁链，重重地叹了口气。
等的就是这刻，总算是到了。虽方才被气得不轻，但许诺之事依然要完成。
他想着，取下了腰间森威尔那把火燧枪，指向了那火龙的喉咙。
“等下你跳到最高那根桩子上去。”他对岑吟耳语道，“我动了手你就跳。拂尘抓着别放。”
“好。”
岑吟点头，攒紧了提灯手柄。
心内无端有些焦躁。大约是那火鬼之焰太过炙热，烧得人心焦。
实不能解。
业火乾枯，酬其宿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