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第 80 章
夏蔓和陈婤哄睡了李静训后, 留下一名年长的嬷嬷守着，二人则退出房间，来到甲板上散步。远远眺望两岸, 除了盛大的仪仗队和随行军士外, 还能看到数万名穿着锦袄绫袴的水工, 执青丝绦绳缆挽船体纤引而行。这些水工谓之殿脚, 分为三番轮流休息, 每当行至运河, 风力不足时，都是靠他们全力牵行，船队才能够持续前进。
陈婤倚着船阑, 眼前壮丽的排场吸引，目不转睛地感叹道：“这岸边一望无际的殿脚就像移动的云锦般，太好看了！”
夏蔓闻言, 心想陈婤果然还是年轻, 喜欢这种华丽多彩的场面也是正常，但自己却是年岁不小，对这些早已没有了小孩子的新奇劲儿，而且她出身低微, 深知民间疾苦，于是忍不住惆怅道：“眼下在天然河道上，又顺风顺水, 那些殿脚前进起来自然如行云流水，可是你忘了之前行经泗州时的景象了？当时地高水浅, 行舟困难，用大量稷子拌了香油铺在河底，还要靠殿脚们铆足了劲儿, 一步一脚印，才能勉强拉动船队前行，那般艰难困苦的情况下，哪还能联想到什么云锦！”
听到这话，陈婤当即转过身子，面对着夏蔓，眼睫微颤道：“姐姐心系水工辛苦，确实是菩萨心肠，但成年男子的定量徭役也是符合律法所载，并没有违规。再者，陛下此次南巡又不是为了人玩乐，而是以巩固江南、促进南北融合为目的，姐姐何必与那些卫道士一般，只看重一时的民力、财力！”说话时，她的语气很是委婉，但言辞中却透着一股坚定劲儿。
夏蔓没想到陈婤会如此认真，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微微勾了勾嘴角，徐徐地回道：“阿婤，你说的这些我也明白，我并非反对陛下南巡，更不是反对陛下修运河。我只是觉得这巡游的排场过于铺张奢侈，随行人员多，所过州县献食者亦多，当真是沿途骚然，动静太大了。”
“没有如此大的动静，还震慑不到那些自以为是的南方人呢！”陈婤迎着风，不自觉地昂起头，眼中闪烁着星光：“先帝当年出兵五十余万，以武力征服南陈，却不能令他们尽数归心，陛下如今率三十万人南下，以最能体现礼乐文明的仪卫制度来宣扬国威，使南人心服口服，又有何不可？”
夏蔓一时语塞，只觉得眼前的少女散发着一种既陌生又违和的气场，如此毫不犹豫地站在北人视角，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也是江南出身，她尴尬地笑了笑，没有再吱声。
陈婤这才惊觉自己有些过于激动，连忙收敛了情绪，低下头抚了抚风吹皱的裙摆，随后又将话题转移到其他方面。
两日后，船队抵达山阳，杨广令所有王公贵族下船，准备于当地行宫休整几日，再转进邗沟。
此处行宫设施完善，床铺很是舒适，杨丽华一觉睡到天大亮，在吴式微的侍候下梳洗干净后，又命她去将夏蔓叫来。
夏蔓来的时候，杨丽华正端坐在寝室外屋的桌案前，伴着檀香誊写佛经，她行礼唤了声“公主”，见对方没有回应，便没再打扰，默默站在一旁。
片刻后，杨丽华安然停笔，端起写好的一张纸，示意夏蔓来取：“这是我誊抄的《观四谛品》，以及我人的发愿。我听说，天台僧使智璪已迎至此地，昨日向陛下呈了起居表，陛下今日应该会召见他，你帮我把这经文送过去，再让陛下转交给智璪。”
夏蔓双手接过纸张，恭敬地应道：“是，奴婢现在就去。”
杨丽华年纪渐长，抄了许久只觉眼睛酸涩，闭目揉按着眼眶穴位，略带疲乏地说：“不急，你巳时再去吧！再找人，带上我做的那顶羽盖，一同送给陛下。”
“奴婢知道了！”夏蔓见公主似乎不舒服，便想要上前侍候：“公主累了，不如让奴婢为你解解乏。”
这时，杨丽华却是睁开了眼睛，摆了摆手道：“我没事，你先退下吧，让她们都不要来打扰我，我要诵一会儿经。”
夏蔓只得遵命，应了声“好”，安静地退了出去。半时辰后，她捧着经文准备去取羽盖，经过后院时，正巧碰到陈婤在那晾晒布料。
陈婤见到夏蔓，忙不迭地迎上来，愉快地唤道：“夏蔓姐姐，你这是要去哪啊？”
夏蔓牵起嘴角，如实相告：“公主让我将她抄的经文还有之前做的羽盖，送到陛下那！”
陈婤双眸一亮，不假思索地说：“那羽盖又大又沉，姐姐你捧着经文，哪还有手抬羽盖，我和你一起去送吧！”
夏蔓欣然点头：“好啊，我正想找人帮我呢！”
随即，二人取了羽盖，来到帝后的居所，又等了一会儿，经过通传进入内殿。
此时，杨广和萧媺芷刚接见过一众当地文士，皆穿得特别端庄，正襟危坐在主位上。
夏蔓和陈婤刚刚行了一礼，还未等二人开口，萧媺芷便热情招呼道：“夏蔓来了啊！”
夏蔓闻言，赶忙抬起双手，恭敬地回话：“奴婢是奉公主之命来送东西的！公主听闻陛下要召见智璪大师，特意誊写了这《观四谛品》，希望陛下能代为转交。”说完，她又转头看向一旁精致华丽的翠羽伞盖，平实地介绍道：“还有公主亲自做的羽盖……”
陈婤正吃力地举着伞盖，见帝后将目光投过来，于是没有丝毫停顿，绽放着笑容，热切地主动接话道：“公主知道陛下重视服章仪卫，所以选了最珍贵的翠鸟羽毛，又参考了古籍所载的纹饰，亲手制作出这把伞盖，希望陛下能喜欢。”
陈婤说这话时，先是看向皇帝，但杨广却只盯着伞盖，完全没有看执伞之人，她略有尴尬，下意识错开目光，倒是对上了萧媺芷认真又含着笑意的眼神。
与此同时，杨广听完前话，径直对着夏蔓道：“公主真是有心了，朕很喜欢！”
陈婤见皇帝对夏蔓满目炽热，对自己却是没有丝毫回应，甚至连正眼都没瞧一下，不禁有些失落。
下一刻，萧媺芷忽然站起身，走到陈婤身边，打断了她的思忖：“这羽盖真好看，公主当真是辛苦了，你随我去放起来吧！”说罢，她便向外走去，同时带走屋内两名随侍婢女。
陈婤也只能跟着离去，匆匆向杨广行了一礼，但此时其已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夏蔓，她迈出殿门时，又窃窃地瞟了皇帝一眼，正好见到他热络地向夏蔓招手，示意其上前。此刻，陈婤娇小的身躯隐在巨大的伞影下，没有人看到她的表情。
杨广待夏蔓走到自己跟前，猝不及防地问道：“听说你同意嫁给我了？”
夏蔓局促地愣了下，而后又面无表情地坦然道：“奴婢之前答应过陛下，自然会信守承诺。”
杨广听到这说辞，略微勾了下嘴角，语气有些无奈：“你愿意嫁给我，只是为了履行诺言？”
夏蔓知道自己的回答很伤人，但违心的话她又说不出口，不由噎在那一言未发。
杨广也不较真，转而拾过夏蔓一直拿在手里的经文，不经意瞥见她的右手虎口有一道伤痕，便顺势将纸张放到案上，攥住她的手不放。
这突然的动作令夏蔓下意识一抖，她想把手抽出来，但皇帝的劲儿实在太大，两人拉锯了一番，她便放弃了，任由对方握着自己。
杨广见状，也松了手劲儿，轻轻拖着其掌心，抬起另一只手，温柔地抚摸着伤口处，关切地问道：“你这怎么弄伤了？”
夏蔓趁机猛地缩回手，淡淡地答了句：“前两天不小心刮到了，这点小伤没事的。”
杨广听罢，脸色瞬间严肃起来，但言语间仍是柔软温吞：“现在天气冷，你的手又常见水，这种伤口不处理，很容易变成冻疮的。你随我去里屋，我给你上点药！”
夏蔓难掩纠结的表情，委婉地拒绝道：“奴婢知道了，等一会儿回去，奴婢自己上药，不用麻烦陛下了。”
杨广却是径直起身，不容置疑地说：“不行，等你回去就该忘了，这如果严重了，我可是会心疼的，我现在就要亲自给你上药。”说罢，便拉着夏蔓往里屋走。
杨广这话说得认真，眼睛里还闪着温情的光芒，但夏蔓的内心却是并没有激起波澜，他在她心中是晋王、是太子、是皇帝，他的甜言蜜语纵使好听，也总是让她觉得有隔阂。
进了内室后，杨广在随行带来的箱子里翻了许久，终于找出一瓶药膏，他畅快地笑了两声，然后又将夏蔓拉到坐榻边，示意她与自己同坐。
夏蔓看到皇帝的眼色，却依然杵在一旁，低声回道：“奴婢站着就好。”
杨广也不逼迫，而是耐心地说道：“我这样擎着你的手给你上药不方便，你就坐下吧，我也轻松一些。”
夏蔓无奈只好坐下，杨广随即把她的手放到自己腿上，小心翼翼地开始涂药。夏蔓虽然对杨广的那些告白无动于衷，但此时看到头戴十二琪皮弁、身穿大袖曳地袍服的至尊天子，如此纡尊降贵地为自己上药，一举一动既轻柔又仔细，她不由地还是怔了怔，心情异常复杂。
杨广眼角的余光瞥到夏蔓在晃神，他一边涂药，一边风轻云淡地问了句：“你在想什么呢？”
话音入耳，夏蔓倏然抽回神思，脸颊莫名地有些发烫，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她赶忙捡了话题：“陛下，公主誊写的经文，别忘了转交给智璪大师。”
杨广仍在专注于手中，低着头随意地回道：“我已经让智璪离开了，告诉他去扬州再见，到时候再替大姐转交吧！”
夏蔓略有些惊讶，不禁反问道：“陛下为何不肯见他啊？”
杨广微微一笑，语气轻缓地说：“不是不肯见，只是江南诸州其他寺院的僧使都已聚集扬州，到时候免不了要统一接见，没有必要单独提前见他，再者有些必要的准备还未妥帖。”
听完这些，夏蔓淡淡地“哦”了一声，心中感慨自己竟然也能与杨广这般如常地对话，像是很亲密一样。
这时，杨广猛地抬起头，亲切又和煦地道：“涂好了，你这几天尽量不要沾水，这药你带回去，一天至少涂三遍。”说罢，他将药瓶直接塞到了夏蔓手里。
夏蔓也礼貌性地勾了勾嘴角：“多谢陛下！”说着，便要起身。
杨广则一把按住她的胳膊，摸着其衣袖，深情款款道：“还有一事，我忘了说了，你今天的衣着真好看！刚才你一进来，我就挪不开眼睛了，你以后就该多穿这种年轻的花色。”
夏蔓闻言，脸上忽而融出一抹暖色，情绪也明显欢快了些：“公主也夸这衣裳好看，这是阿婤做的，就是方才和我一起送羽盖的那丫头，她特别心灵手巧！”
杨广轻呵一声，故意调笑道：“你啊，平时总是惜字如金，一说起别人倒是滔滔不绝了！”
夏蔓这话一顶，顿时噎住，也觉得自己不应该总是对杨广这么冷淡，永远漠视对方的付出，毫无回应。想到这里，她努力心理建设，突破内心的屏障，深吸了口气道：“陛下，你戴了这么久皮弁也是辛苦了，奴婢帮你解下来，给你按按头吧！”
这是夏蔓第一次主动示好，杨广自然喜出望外，兴奋地道了声“好”，未等她出手，便自己解下了皮弁，又偏身坐向一侧。
夏蔓也随即起身，转到皇帝侧后方，默默地开始给他按摩。
杨广闭上眼睛，沉浸于其中，感受着指尖从鬓发边缓缓划至太阳穴，灵巧又温柔地揉按着，不过几下，便滋生出一股暖流，穿过他疲乏的神经，扩散到奔腾的血脉之中。
舒缓过后，那一双柔荑又轻轻向上划去，最终停在头顶的四神聪穴，换了种手法，轻重有度地上下按压。而杨广在惬意享受这一切的同时，只觉得自己的心也在爱抚着，仿佛有一朵花苞在心田中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