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 54 章
又过了半个月, 长孙蓉病危的消息传入宫中，杨坚终于准许杨秀回府，与妻儿相见。
杨秀在侍卫的押送下回到了昔日府邸, 迈入大门后, 眼前一片颓败, 硕大的宅子似乎早已无人打理, 散发着阵阵幽冷之气。此时, 他也顾不得其他, 一门心思奔向长孙蓉的寝室，直接推开了外间的门。
侍女玥儿听到声音，从里屋探出身子, 猛一下见到杨秀，不禁又惊又喜，激动地高呼道：“殿下！殿下回来了！”说着, 她又掉过头, 正打算向长孙蓉报告，忽然意识到言语有误，连忙谨慎地改了称呼：“是郎君！郎君回来了，郎君回来了！”
长孙蓉披散着黯枯的长发, 艰难地倚靠在床头，听到这个消息，她立刻挺身坐了起来, 苍白的面容也微微融出一丝暖色。
下一刻，杨秀和玥儿皆已奔至床前, 杨秀面对虚弱的妻子，心如刀绞，沉沉地坐到床边, 急切地关心道：“蓉儿，你怎么会病得如此严重？”
长孙蓉颤抖着嘴角，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她没有正面回答丈夫，反倒看向站在一旁的侍女，有气无力地吩咐道：“玥儿，你快去李嬷嬷那，把爪子接过来。”待侍女应声离开，长孙蓉才又将目光转回到杨秀身上，她颤巍巍地伸出手摩挲着自己的丈夫，从他蓬乱的头发，一直划到许久未打理的胡须，又顺势而下触及其身穿的粗布衣裳，心疼不已道：“秀哥哥，一年未见，你沧桑了许多，定是吃尽了苦头……”话未说完，她突然胸口一紧，剧烈地咳嗽起来。
杨秀顿时有些手忙脚乱，一边帮妻子拍着后背，一边用善意的谎言安慰道：“不不，我没有吃苦，你看我现在都好好地回来了！蓉儿，你不要多想，只管养好身体。”
长孙蓉咳得五官扭曲，嗓子更是痛得如啼血一般，努力抿了两口水后，才渐渐平顺了呼吸：“秀哥哥，你不必安慰我，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能在临死前，最后见你一面，我已经很满足了……”话说到这里，见丈夫很是激动，想要开口反驳，她赶忙用手封住他的嘴：“你听我说完！其实，我一点都不害怕死亡，我只是不放心你和孩子。楷儿这次虽然没受到牵连，但是他一个人在蜀地，没有亲信照应，总归不是办法。还有爪子，他年纪那么小，以后可如何是好……”
杨秀理解长孙蓉的忧虑，当即信誓旦旦道：“蓉儿，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照顾好爪子，不让他受半点委屈。”见妻子安然地点了点头，他又忍不住话锋一转，没好气地说：“至于杨楷，你根本不必挂心，我落得如此地步，他照样当着华阳王呢，这贱婢生的孽子真是占尽了便宜！”
长孙蓉听罢，瞬间又流露出几分难色：“别这么说楷儿，他毕竟是你的亲生骨肉，而且也是我亲手带大的，这孩子我了解，没什么坏心眼，就是性格懦弱了些。”说完，她见丈夫依旧是横眉冷对，也不吭声，于是又将话题转回去，耐心地规劝道：“秀哥哥，你说你要照顾好爪子，那你就得先保全好自己。像这次你服软，认真反省了错误，陛下就放你回家了啊，以后一定要改改你的脾气！”
杨秀听着这些话，只觉得非常刺耳，但碍于妻子病重，也不好肆意发泄，只是稍显不悦地说：“一提这个，我就生气，我从没想过谋逆作乱，我是被陷害的。”话至此处，他越发觉得愤懑和委屈，终是激动地问了句：“蓉儿，你信不信我？”
长孙蓉见杨秀情绪波动，自己也跟着着急，不禁有点喘不上气，但还是努力保持平和，攥住他的手，安抚道：“我信，你是我的丈夫，我当然相信你，只是形势比人强，必须要有一个取舍。秀哥哥，你答应照顾爪子的，你不能有事，我也不求其他，只要你们现世安稳就好，这是我今生最后一个愿望，答应我好不好？”一口气说完这段话，她仿佛用尽了全身力量，到最后语气和眼神更是几近乞求。
此刻，杨秀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撕成了两半，他痛苦地咬破嘴唇，隐忍地回答道：“好，我答应你，你不要激动，你好好休息。”说着，他倾身将妻子放平，让她安稳地躺下。
长孙蓉终于如释重负，露出舒心的笑容，她仰望着棚顶，进入一种畅然的境界，悠悠地喃喃自语道：“秀哥哥，其实我有一个秘密，一直藏在心底……我对你并非兄妹之情，我喜欢你，从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帮我赶走那只小野猪时，我就开始喜欢你了……这些年来，没有过一丝一毫消减……”
杨秀本在帮妻子一点点地掖被子，听到这些话，心里一阵抽搐，整个人僵了一瞬，然后眼神慌乱，嘴角更是哆哆嗦嗦，语无伦次地说：“蓉儿……我，我不知道……不，是我不好，这么多年竟一直没有察觉到……我以为你选择我，只是不想嫁给陌生人受约束，我当时只想着让你帮我和夏蔓做掩护，后来有了蓁儿，也没顾得上你，我太自私了……”
长孙蓉眨着泛光的双眸，深情地看向丈夫，缓缓地温柔道：“不，这一切都是我自愿的，我这辈子最幸福的事就是成为你的妻子！虽然你对我没有那种爱意，但你也是把我当作亲人珍惜的。记得有一年，我心痛得厉害，你为了请高僧给我治病，两次延揽未果，最后竟亲自进山，先是降罪威胁，后又殷勤侍奉，当真是费尽了心思。”
杨秀越听越愧疚，心情无比复杂，他从来没有想过他俩的情感交集，那些令长孙蓉触动的点滴，他也完全无感，甚至已经模糊淡忘。他无法违心地回以同样的告白，只能不停地道歉：“蓉儿，你是一个好妻子，可我从未在意过你的感受，你一定受了很多委屈，我对不起你，是我对不起你……”
就在这二人一个倾述衷肠，一个深深忏悔的同时，驻足在内外室交界处的夏蔓早已是泪流满面。她在宫中听到长孙蓉病危的消息，一刻不待赶来相见，进了府邸后也无人招呼，于是直奔长孙蓉寝室，方才见外间房门虚掩，没有多想就推门而入，谁料还没等走进里屋，竟听到长孙蓉说出心中的秘密。
夏蔓既惭愧又悔恨，莫名有些无地自容，她停留在原地，进退两难，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一般。
这时，玥儿突然带着杨桓回来了，见到夏蔓杵在那，便唤了一声：“夏娘子，你怎么站在这，不进去啊？”夏蔓赶紧抹干净眼泪，尴尬地笑了下，就往里边走。
长孙蓉和杨秀闻声，皆是一惊，下意识有点手足无措。最后，还是长孙蓉撑着一口气，艰难地歪过头，从被子中伸出手招呼道：“妹妹，你来了，快过来坐啊！”
杨秀刻意没有正视夏蔓，压制住对她的恨意，起身让到一边，夏蔓也没有向杨秀斜目，特别拘谨地坐到长孙蓉旁边，空气有那么一瞬凝滞。
未等大人们开口，六七岁的杨桓抢先唤了一声“娘”，随即扑到长孙蓉床前。
长孙蓉看到儿子，立刻绽放出明朗的笑容，抚摸着他的脑袋，亲切地说：“爪子，你瞧，阿爷回来了！娘跟你说的话，你都记住了吗？”
杨桓依偎在母亲胸前，乖巧地点了点头：“娘，你放心，我都记住了！”
长孙蓉深怀安慰，笑意又加深了几分：“乖孩子，娘如果不在了，你就要好好听阿爷的话。”
杨桓闻言，忍不住微微抽泣，抱着母亲道：“我会听阿爷的话，但是……娘，我舍不得你啊……”
“娘也舍不得爪子啊，但是娘的身体撑不住了……”长孙蓉顿时心痛如割，紧接着又开始呼吸困难，一边大口喘气，一边坚持着把话说完：“爪子，娘永远爱你，你以后想娘了，就看看天上的星星，娘会一直护佑你的。”
杨桓听了这话，彻底失声大哭，趴在长孙蓉的被子上不起来。夏蔓看着这个场景，也心疼地掉下眼泪，可是并不知道怎么安慰孩子。
长孙蓉又摸了摸儿子的背，她心里清楚这是最后的诀别，却强忍着情绪，平静地对丈夫道：“秀哥哥，你带爪子去外屋吧，我想跟夏蔓妹妹说会儿话……”
杨秀眉头紧锁，沉沉地呼了口气，随即两步上前，一把将孩子拎了起来，抱入怀中：“爪子，阿爷一年没见到你，特别想你，你就没有什么想跟阿爷说的吗？”
杨桓泪眼汪汪地看着父亲，转而伏在他肩头继续抽泣。杨秀与长孙蓉对视了一下，见她满目含笑，却是不忍多看，便抱着孩子出去了，一旁的玥儿也跟在其身后，识相地离开。
夏蔓和杨秀自始至终没有目光接触，长孙蓉看在眼里，又想到夏蔓方才可能听到了自己和杨秀的对话，一时间很不好意思，似乎是自己欺骗了她。而夏蔓看着长孙蓉虚弱的样子，也特别不好受，想到她为自己牺牲了那么多，就觉得十分愧疚。
两个人皆不知从何说起，沉默纠结了半晌，突然同时唤出“姐姐”、“妹妹”。
长孙蓉莞尔一笑，示意夏蔓先说。夏蔓忍不住，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撕心裂肺地说出一句：“姐姐，我对不起你……”
长孙蓉闻言，立即将其打断：“好妹妹，你胡说什么呢，你哪里有对不起我！”
夏蔓见对方这样，越发觉得锥心，她紧握着拳，指甲扎破皮肤也浑然不知，哽咽着难言道：“从我们认识起，你就事事照顾我，你为我牺牲了那么多，我却……”
长孙蓉意识到夏蔓要说什么，她不想这个事被摊开，再次打断道：“妹妹，别说了，还是多聊聊开心的事吧！我记得我们最初是因为香料聊到一起的……”
夏蔓了解到长孙蓉的心意，也愿意回避敏感话题，不再挑明。随即，她拭去泪水，努力微笑道：“是啊，那次是娥英咬伤了我的胳膊，姐姐用帕子帮我包扎，然后我将帕子洗净，熏了香还给姐姐，没想到姐姐一下子就闻出，是寿阳公主梅花香。”
顺着这话，长孙蓉的思绪渐渐飘远，不由真心地发出沙哑的笑声：“那时候我提议跟你结拜，你还扭扭捏捏不同意呢，总说什么自己身份低微……”
夏蔓先是轻轻点着头，忽而又摇了下头，满怀感激地幽幽道：“其实，我的身份确实是低微啊，只是难得姐姐不嫌弃我，我上辈子一定积了很多德，今生才能遇见你这个好姐姐。”
此时，长孙蓉的脸一片绯红，像是被火光映照着一样，她紧紧攥住夏蔓的手，缓缓地徜徉着道：“能有你这个妹妹，也是我的荣幸……你还记得秀哥哥带我们去山林玩吗？那是我第一次在野外吃烤鸡，又有你和秀哥哥陪在身边，真是好不快乐！”
夏蔓有一瞬恍惚，不自觉地也陷入回忆中：“记得……我记得那次我们玩得特别疯，还说三个人要做一辈子的朋友，永远在一起，一起吃，一起玩……”说着说着，她的笑容渐渐消失，声音也低到几乎不可闻：“可惜，一切总是事与愿违……”
长孙蓉已是弥留之际，她不想听到忧伤之言，迷迷糊糊地转换话题道：“对了，有件事你一定不知道，其实秀哥哥带你出宫玩，根本没有征得公主同意，他是谎称带你去给阿五做衣服，以你的身形为参考。当时我明知道他撒了谎，可是我玩心太大，怕揭穿他你不肯去，那我也没得玩了，所以帮他瞒了你，你不会怪我吧！”
夏蔓微微一愣，她从来没思索过这些细节，现下倏然听闻，不禁无奈地苦笑了一下：“要怪也怪我自己头脑简单，现在想想他哪里有立场带宫女出宫玩，说是向公主请假，那必然撒了谎啊！不过，公主其实什么都知道，你们以为自己心思缜密，想出了没有疏漏的借口，可是小孩子的弯弯绕，大人却是一眼就能看穿，公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念叨着这些陈年往事，夏蔓又想起公主曾多次有意无意地向自己询问杨秀之事，虽然她一向都回答得十分得体，从没有承认过什么，但此刻她突然意识到，其实公主早就猜到了自己和杨秀的关系，所以才会经常不说破地提点。
这时，长孙蓉已然没有力气再去观察夏蔓，她只觉得自己快要被疲惫淹没，双目沉沉坠坠，但身体却又轻飘飘的。合眼之际，她吊着最后一口气，语重心长地叹了句：“夏蔓妹妹，你和秀哥哥都是我的亲人，我希望你们好好的，即使无缘成为恋人，也不要做仇人啊……”
听到这话，夏蔓晃了一下神，久久没有接应，直到惊觉握着自己的那只手失了力道，她才猛地回过神。看见长孙蓉已经闭上了眼睛，她顿时如晴天霹雳，泪如雨下地大喊道：“姐姐，我们还没说完话呢……长孙姐姐，你醒醒啊……”
外屋的人听到哀嚎之声，一下子全跑了进来，杨秀抱着孩子冲到长孙蓉床头，一边呼喊一边晃动她的身体。
玥儿见到这个景象，慌乱地丢下一句：“奴婢去找医官，找医官！”随即，夺门而出。
须臾，杨秀意识到长孙蓉已没有任何生命迹象，他松开了儿子，任由其趴在母亲身上痛哭，自己倒是站了起来，看似失魂落魄却又异常坚定地向后退了三步，喃喃自语道：“蓉儿、蓁儿，我活了半辈子，只有你们两个真心待我，如今你们都离我而去了，我也可以告别从前的自己了！”
夏蔓听到这话，终于忍不住回头向杨秀看去，只见他眼圈激红，脸上没有过多泪水，但眼神却是异常慎人、阴狠至极。
这个男人，再也不是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他仿佛被恶鬼附着了躯体，散发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