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 52 章
开春后, 原蜀王府邸传出消息,长孙蓉忧思成疾、一病不起,夏蔓得知后甚是担心, 第一时间向杨丽华请假, 出宫探望这位结拜姐姐。
午时刚过, 夏蔓匆匆赶回杨丽华寝宫, 她急于向公主汇报情况, 一路小跑冲进正殿, 没想到李静训正站在厅堂中央背诗。夏蔓见杨丽华满目慈爱、聚精会神地盯着外孙女,一时间也不好打扰,只得放慢脚步, 默默走到吴式微旁边,跟着一起捧场。
这时,活泼机灵的李静训已背完了一首诗, 抿着嘴娇滴滴地对外祖母道:“还有一首呢!青青园中葵, 朝露待日晞。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少壮不努力, 老大徒伤悲。”
听外孙女奶声奶气地背完两首诗,杨丽华当即使劲儿鼓掌,眼中更是闪烁着喜悦的光芒, 连连称赞道:“我们小孩真聪明,才四岁就会这么多诗歌了, 比你娘小时候强多了!”说着,她掏出一对花瓣形扣环且嵌有青绿色玻璃珠的纯金镯子,温柔地向那孩子招手道:“快, 到阿婆这来!”
李静训绽放着灿烂的笑容,柔柔地道了声:“多谢阿婆夸赞!”随即,她牵起裙摆,点着小碎步走上前。
杨丽华欢喜不已,直接把外孙女抱到腿上,一边给她戴手镯,一边笑着问道:“这可是西域的制品,喜不喜欢呀?”
李静训甩着嫩绿色的衣袖,把手腕凑到面前,然后眨着大眼睛,仔细打量那金灿灿的物件:“真好看,这上面有好多珠子啊,我特别喜欢!”
杨丽华哈哈大笑,一把将李静训搂入怀中,亲了一下她的额头。片刻后,杨丽华注意到一旁的夏蔓神色很是焦虑,这才收敛了情绪,对怀中的外孙女轻声说:“小孩,你该去睡午觉了,等你睡醒了,我们去吃好吃的。”
李静训听话地点了点头,主动离开外祖母,朝迎过来的乳母走去。
目送外孙女出了殿门后,杨丽华立刻转向夏蔓,饱含关切地询问道:“蓉儿怎么样了?”
夏蔓上前一步,站到公主近前,满面忧愁地摇头道:“不好,长孙姐姐十分不好,已经连饭都吃不下了。”
杨丽华登时惊了一下,带着几分难以置信的表情,又有一些惋惜之色:“怎么这么严重啊,我还以为蓉儿只是偶感风寒呢!”说着,她又看向吴式微,严肃地吩咐道:“赶紧把陛下之前赏的那些名贵药材都给蓉儿送去!”
此刻,夏蔓已是急不可耐,未等吴式微应声,抢先插言道:“公主,恕奴婢直言,长孙姐姐现在最需要的不是什么药材,她想见秀……庶人秀,只见一面就好!”
杨丽华闻言,瞬间流露出为难的神情。吴式微见公主沉默不语,也跟着皱起眉头,忍不住念叨了一句:“这庶人秀真是的,自己妻子病重,也不知道向陛下求情,去见她一面。”
杨丽华瞥了式微一眼,急切又无奈地絮絮道:“四弟现在被幽禁在内侍省,恐怕都不知道外界的消息,即使知道了,以他的行事作风,也未必懂得如何打动陛下……”
下一刻,夏蔓忽然“扑通”跪地,焦急万分地恳请道:“公主,要不你去求求陛下吧,让他们夫妻见一面,这……这很可能就是最后一面了!”
“你怎么又这样,快起来!”杨丽华脸色微微抽搐,言语中又夹杂着些许惘然:“蓉儿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我也很着急,很心疼她。只是四弟被废了王爵,蓉儿也不再是王妃,陛下还准许她居于府邸,已是法外开恩,求情这种事,我身为外人也是爱莫能助。”
公主语毕,吴式微见夏蔓依然跪着,随即上前扶她起身,同时好言相劝道:“是啊,你就别难为公主了。”
夏蔓咬着嘴唇,整个人陷在思虑中,魂不守舍地站了起来。杨丽华瞧着她这般模样,沉沉地摇了摇头,语重心长地开口道:“问题的根源还是在于四弟,只有他真正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诚挚地祈求陛下原谅,才能有机会见到蓉儿啊!”
夏蔓深知杨秀的秉性,听到这里,脸色愈发难堪。杨丽华倒也明白面前之人的忧虑,继续旁敲侧击着说:“现在是太子负责监管四弟,除了他,我们谁也见不到四弟,我觉得你还是将这个情况说与太子吧,让他转告四弟,同时规劝四弟向陛下上表请罪。而且,太子很是了解陛下的心意,四弟言辞不及之处,太子也可以帮他润色啊!”
夏蔓听完杨丽华全部发言,没有任何犹豫,当即坚定地点了点头:“是,奴婢这就去找太子。”说罢,她行了个礼,便转身离开了。
吴式微望着夏蔓行色匆匆的背影,忍不住叹了口气,忽然又觉得不妥,赶忙随意找了个由头,遮掩自己的情绪:“公主,这案上的茶都凉了,奴婢去命人新煮一壶吧!”
杨丽华却是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任何情绪,淡淡地回道:“不用了,我也乏了,回寝室躺一会儿……”
吴式微听罢,不敢再多嘴,只得安静地扶公主起身,将她送到卧室。
此时,东宫中一片岁月静好,杨广穿着一袭暗青色薄衫,正坐在后院的亭子中伏案作画,他沉醉于忘我的境界,只专注笔下,甚至没有察觉到妻子的到来。
萧媺芷拿着一件厚实的长袍走到丈夫旁边,轻轻披到他身上,杨广这才转过头,随即听妻子温柔地说:“虽然开春了,但天气还凉,殿下应该多穿点。”
杨广携着一抹和煦的笑容,拉妻子与自己同坐,然后指着面前的景色,悠然地说:“杨勇果然懂得享受,你瞧这东宫的山水亭台,完全不比御花园里的差,想当年我在晋阳府邸修的那个小池塘,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萧媺芷没有直接接话,倒是把注意力投在了丈夫的画作上,她发现那丹青呈现的正是这院中景色,不由惊讶地问了句:“阿麽,你怎么突然对作画有了兴致?”
杨广执笔,一边又在画上添了几道墨彩,一边云淡风轻地回道:“是顾言起的头,他昨日说不和我比作诗了,要比作画,我怎么能输呢!”
萧媺芷闻言,神色略有严肃:“我的意思是,你之前终日勤于公务,最近怎么如此空闲,不需要和大臣们讨论朝政吗?”
杨广不紧不慢地放下笔,无奈地感叹道:“我和谁讨论啊?陛下前几日给杨素下了敕令,称仆射乃国之宰辅,不可躬亲细务,只须三五日到官署报道一次即可,这分明是外示优崇,实则夺权啊!”说着,他紧了紧披在身上的外袍,又平静地继续道:“其实,自从高颎和杨勇相继被废后,陛下就对杨素产生了猜忌,担心他在朝中一家独大,还特意升了苏威做右仆射,以图制衡。奈何苏威不愿选边,只想明哲保身,而陛下很多事又要依靠杨素,不得不委曲求全,直到最近扶植起柳述,这才彻底疏远了杨素。”
见丈夫深邃的双眸中透着一丝黯然,萧媺芷不禁眉头微蹙,握住杨广的手腕,谨慎地说:“你如此一讲,我倒是想起来了,宫中都传柳述当上吏部尚书后,完全不买杨素的账。本来杨仆射是他的上级,他批示的文书都要经杨仆射审核方能生效,但杨素每次提出修改意见,柳述都一律驳回,还直接跟传话的官员说,‘回去告诉仆射,尚书不同意’,当真是一点面子也不给杨素。”说到这里,她略有停顿,思索着道:“嗯……我听闻他们二人有些旧仇,好像是杨素平陈得志后,曾借着酒劲儿奚落过柳述的父亲和族叔……”
杨广听罢,露出不悦的表情,冷冷“哼”了一声:“柳述何止是与杨素有仇,恐怕也与我有仇吧!想当初我极力撮合萧玚和阿五,可阿五却是非柳述不嫁,我视柳述为眼中钉,他必定也视我为肉中刺。更何况他曾经是杨勇的亲卫,明显跟我们不是同路的,陛下现在如此宠信他,可不是什么好事。”随即,他看了看左右,确定四周无人,又刻意压低声音,特别认真地说:“前天,有地方官员上书给陛下,称高颎功大于过,不宜永远罢黜在家,还称杨勇和杨秀被废为庶人已久,应给予他们改过自新的机会。若是以前陛下定会暴怒,然而这次竟感叹此人心思至诚,还将其召入宫中谈话,不知道柳述在这中间起了什么作用!”
萧媺芷凝神考虑了一番,诚恳地建议道:“据我所知,柳述最近奉陛下之命,在为皇后修建寺庙,皇后是陛下一生挚爱,陛下为了皇后,可以放弃朴素的作风,明示此寺要极尽壮丽,成为天下之最。阿麽,对此你应该有所表示啊,正好阿孩在扬州觅得一颗释迦牟尼佛牙舍利,不如以你的名义献给陛下,供奉到那禅定寺吧!”
杨广点了点头,语气却有些意兴阑珊:“这倒是应该的,不过也左右不了眼下形势。”
萧媺芷见状,下意识将丈夫攥得更紧,小心翼翼地轻声问道:“那……你打算如何应对?”
“当然是安分守己,谨慎行事,以不变应万变!”杨广颔首端详着未作完的画,恢复了舒缓的神情,紧接着又拍了拍妻子的手,以示安慰:“我现在的身份和做晋王治理扬州时不同,陛下能猜忌杨素,自然也能猜忌我,所谓伴君如伴虎。杨勇被废的主要原因,并不是他贪图享乐、无才无德,而是他拉帮结派、狂妄自大,消耗了陛下对他的信任。如今,我已不需要功绩,所以不必过分参议政事,只要老实待在东宫,好事坏事都不出风头,便能最大限度降低陛下的警惕。”
萧媺芷见丈夫想得开,便故作轻松地勾了勾嘴角:“这样也好,自从镇守扬州后,这么多年你都没有过清闲日子,就当给自己放个假,陶冶下情操!”说罢,她又话锋一转,看似玩笑却特别郑重地提点道:“再者,你身为太子,只有阿昭和阿孩两个儿子,未免子嗣单薄了些,萧婧和陈姝也是你名正言顺的妾室,皇后已经不在了,连陛下都纳了陈贵人和蔡贵人,你又何须再避嫌呢……”
杨广闻言,拉住妻子的双手,引其与自己四目相对,情真意切地说:“宓儿,你是我的正妻,阿昭又生得雅性谨重,文治武功皆不在话下,甚有君人之量,待我日后登基,太子之位必属阿昭,所以我也不需要多余的子嗣。而且,我对萧婧和陈姝是一点感情都没有,真是完全不想碰她们。”
萧媺芷轻叹了口气:“话虽这么说,但是……”她还想再劝,却被杨广径直打断:“对了,阿昭的那位刘孺人是不是也快生了,这是我们第一个孙儿,可得上下打点好。”
萧媺芷见丈夫有意岔开话题,也不再勉强,安然地回道:“放心吧,我早已安排妥当,有姨妈和稳婆照料着呢!”
此言一出,二人相视着笑了起来,但就在这时,忽有一宫人匆匆而至:“太子、太子妃,乐平公主的贴身宫女夏蔓称有事求见太子。”
杨广听到这名字,有些不知所措,倒是萧媺芷不假思索地直接吩咐道:“定是公主有要事交待,快请过来吧!”待宫人领命离去后,她又看向身边之人,识趣地说道:“既然夏蔓点名求见你,我在这里,怕是也不方便。正好下午有新布料送来,我去选一匹给我们孙儿做衣裳,你们两个慢慢聊。”说罢,不等丈夫回话,她已缓缓站了起来。
杨广依依不舍地松开了萧媺芷的手,一时间心情很是复杂,既感到欣慰又有些愧疚。下一刻,见妻子又对自己绽放了一个安定的笑容,他才淡淡点了下头,什么都没有说,默默目送她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