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 51 章
仁寿三年元月, 宗亲贵族们纷纷入宫向皇帝请安，杨坚强颜欢笑，命人准备了几次家宴, 唯独李敏因主持成实道场开塔瞻礼, 迟迟未归。
直到元夕过后, 李敏才匆匆赶回大兴, 然后一刻不待, 直奔皇帝寝宫。
接到内侍通传时, 杨坚正在与兰陵公主的夫婿柳述倾谈，他并没有过分惊喜，只是不紧不慢地道了句：“请进来吧！”
没过多久, 李敏便一路点着碎步，头也不敢抬地跪到皇帝面前：“微臣因参加道场斋会，耽搁了时日, 未能及时回京赴宴, 还望陛下恕罪。”
杨坚微微牵起嘴角，淡淡地说：“洪儿，不必如此拘束，快起来, 过来坐下吧！”
李敏抬头起身，这才发现坐在侧席的柳述，于是又躬身向其行了一礼：“建安公也在啊, 我方才没注意到，真是不好意思……”
柳述风姿优雅, 从容有度地回道：“树生，你未免太多礼了，若是照你这样, 我也要尊称你一声广宗公了！”他看似不卑不亢，但骨子里的傲气却是无法掩藏。
李敏不敢怠慢，始终保持着谨慎恭敬的态度：“我对建安公有礼并非碍于官爵高低，你是兰陵公主的夫婿，便是我的长辈，晚辈尊敬长辈乃人伦纲常，理所应当……”
这次，未等柳述应声，杨坚倒是有些不耐烦了，径直插了一句：“行了，都是一家人，不用客气了！”
李敏闻言，立刻收敛神色，默默地坐到柳述对面的席位，而那柳述却淡定依旧，面上的笑意未减分毫。
杨坚的目光仍停留在李敏身上，紧接着询问道：“瞻礼过程可还顺利？”
李敏刚坐下，还没调整好状态，又忙不迭地应答道：“陛下放心，佛祖舍利完好无损，瞻礼过程全部按照佛教仪轨进行，十分顺利。”
杨坚呼了一口气，安然地点头道：“好，很好……对了，朕打算为皇后修建一座佛寺以祈祷冥福，已与宇文恺商量过，他称京城之西有昆明池，地势微下，宜建造浮屠，朕便选了西南隅的永阳坊为址，此事就交给你督管吧！”
自从和宇文娥英成亲以来，李敏一直虚有高官厚爵，并无实差，突然被交付如此重的任务，他受宠若惊之余，更是感到压力巨大：“陛下，此事责任重大，我怕自己能力不足……”
杨坚却是坚定地一拂手，神态宽和之中又透着严肃：“洪儿，你身为柱国，怎可妄自菲薄！皇后在世时，曾嘱咐朕多关照你，所谓关照，不仅是赐你锦衣玉食，还要让你有历练的机会。你礼佛多年，对成实道场和舍利塔又甚是熟悉，这督建佛寺和浮屠应不是难事，你可不能辜负皇后的信任啊！”
皇帝话已至此，李敏也不敢再推脱，只得咬着牙应承道：“陛下教诲得对，此事关于皇后福祉，我定当竭尽全力，不让陛下和皇后失望。”
得到满意的答复，杨坚终于展露笑颜。下一刻，柳述饶有兴致地接过话题：“陛下可是打算依照舍利塔的形制为皇后修塔？”
杨坚闻言，扭头看向女婿，坦然地颔首道：“是啊，你有什么建议？”
见皇帝一副侧耳倾听的模样，柳述瞬间意气风发起来，不疾不徐地说道：“依我看，舍利塔不够巍然，既然是为皇后建造浮屠，理应高耸入云，崇三百三十尺，周回一百二十步。”
杨坚听了这话，不禁有些怅惘，叹了口气后，无奈地说：“朕也希望这浮屠可以骇临云际，只是朕想为皇后修建一座楼阁式的七级木塔，每层周匝皆有门户窗槛、回廊栏杆，不想采用简单肃穆的砖塔制式。如此一来，若是修得太高，怕是塔身不稳啊！”
柳述却是完全不以为然，摆出一副昂扬姿态，志气满满地建议道：“只要善用斗拱结构，将梁、坊、柱合理结合，塔基再足够宽广，木浮屠也可以稳如砖塔，这些有宇文恺设计，陛下就不必多虑了。而且，我认为光是浮屠巍然仍是不够，皇后生前智哲贤德、母仪天下，此寺庙既是为皇后所建，其规模就应当是举国之盛，眼下大兴善寺占据靖善坊一坊，新寺怎可屈居其下，不如将永阳坊北邻的和平坊也划入寺址。待殿宇完工，再招揽全国高僧入寺交流，届时定是一派学风浓厚、欣欣向荣的景象。”
李敏听完这洋洋洒洒的一席话，心想柳述提及的规模定是耗费巨大，恐怕向来节俭的杨坚会因此不悦，他窃窃地瞟向皇帝，大气都不敢出。
不料，杨坚却爆发出欣喜的大笑，连带话音也洪亮了起来：“好好好……业隆，你的规划甚得朕心，朕连寺名都想好了，就叫禅定寺！”
李敏虽然心中讶然，但也无暇多想，赶忙顺着圣意，迎合道：“陛下，建安公的思维确实敏锐，不如就让他和我一起督建禅定寺吧！”
“嗯，说得对！”杨坚称心地点了点头，然后指着女婿道：“能者多劳，你不要推却！”柳述当即应了声“是”，欣然领命。
此刻，杨坚已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中，忍不住继续夸赞：“业隆，皇后生前再三跟朕说，一定要重用你，她果然没有看错人！你现在是黄门侍郎吧，朕改任你为吏部尚书，帮朕主管政务，这可是六部尚书之首，仅次于仆射的要职啊！”
柳述听罢，立即起身，行大礼叩拜：“臣叩谢陛下圣恩，一定尽心完成本职工作，不辜负陛下重托！”
杨坚挥了挥手：“快起来吧！”随即，柳述回到座位，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一丝难掩的得意。
之后，三人又聊了些关于建寺的事，直到有内侍通传陈贵人来了，柳述和李敏也都识趣，便主动请辞。
陈沁有些拘谨地走进来，与柳、李二人擦身而过时，下意识将头压得更低。她很抵触与人照面，一路佝偻着行至皇帝近前，才勉强直起身子，柔柔地行了一礼。
杨坚打量着面前的女子，只见她今日穿着一袭姜黄色的襦裙，衬得肌肤白如凝脂，更平添了三分弱柳扶风之态，不由朗声关切道：“朕好像许久没见到你了，身子可大好了？”
陈沁见皇帝似乎心情不错，悬着的心稍微安稳，有礼地回答道：“多谢陛下关怀，臣妾之前怕自己的病情侵染龙体，这才一个多月没有到圣前服侍，如今身体已经痊愈，臣妾便一刻不待赶来了。”
杨坚会心一笑，眉目间尽是和蔼之色：“过来给朕揉揉肩吧，这坐久了，整个后背都是僵的。”
陈沁颔首，迅速走到皇帝身边，轻轻地给他揉拍肩膀。忽然，杨坚反手抓住陈沁的柔荑，一把拉到自己的脖颈处：“这里，多按按这里。”
陈沁还是有点不适应这种亲密接触，下意识哆嗦了一下，却又不得不声如蚊鸣地道了声“是”。
二月初的一天凌晨，杨坚于睡梦之中，突然四肢簌簌颤抖，如被恶鬼缠身般，痛苦地疾呼着：“伽罗，伽罗……”
当夜侍寝在侧的陈沁被这叫声惊醒，赶紧坐了起来，轻抚着皇帝的胸口，询问道：“陛下，陛下你怎么了？”
杨坚五官扭曲着，手脚一通扑腾，摸到陈沁的手后，紧紧攥住，下一刻又大喊一声“伽罗”，登时睁开眼睛。
陈沁一边帮皇帝擦拭额头上的冷汗，一边小声关切道：“陛下，是不是做噩梦了？”
杨坚渐渐回过神，这才意识到身边之人不是爱妻，倏地松开了她的手，然后撑着床坐起，背对着陈沁，沉沉地叹了口气：“你不是皇后，朕与你说了，你也不懂！”
陈沁心头泛起一丝复杂的情绪，似乎有些失落，但更准确地说是自卑，就在她犹豫之时，杨坚已唤来宫人掌灯。陈沁见皇帝下了床朝衣架走去，赶忙跟着起身，想上前侍候。
杨坚却是径直披上绵袍，扭过头，冷淡地吩咐道：“朕睡不着，去偏殿看看文书，你不用跟着了，自己睡吧！”
陈沁明显察觉到杨坚心事重重，但又不知如何安慰，她不敢拂皇帝的意，弱弱地道了声“是”。
杨坚来到偏殿，又有值夜之人加了炉火，送来热水和酪浆，他心绪颇不宁静，先是攥着一盏瓷杯晃了晃，又骤然将那小杯叩在案上。静夜之中，清脆的声音格外刺耳，如一把无形的刀，直直扎入皇帝的心房。
一时间，杨坚觉得好累，呆呆地坐在那，脑海中闪过许多人的影像，庞晃、郑译、刘昉、卢贲、元谐、王谊、李德林、高颎、虞庆则……那些不同时期出现在自己身边，助自己一臂之力的人，一个一个在他的人生中来来往往，老皇帝不由感慨时光荏苒，岁月无情……
良久后，这个疲乏的老人才慢慢抽回神思，让宫人取来昨日整理好的地方公文，他随意翻开最上面一册，顿时脑子一阵嗡鸣，只见上面赫然写着：原州总管、比阳县公庞晃卒于任上。
杨坚感觉体内灌进一股凉气，鼻子酸楚难忍，想哭又哭不出来，心里莫名犯堵。他握紧拳头，大喘了几口气，自言自语道：“元显兄，你是不是还在怪朕没有让你升迁啊……不过，你能够善终，已经很难得了，这也算因祸得福啊……”就这样，他又碎碎念了许多，最后终于湿了眼眶。
之后将近一个月，皇帝一直为庞晃废朝，经过反复挑选，赐其谥号为“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