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 40 章
皇帝虽然把东宫封锁, 将杨勇的亲信全部处斩,但并没有正式下诏废掉太子。近几日,以左卫大将军元旻为首, 又有几人上奏称太子为小人所误, 应加训诲、不宜废黜, 于是杨坚再次陷入摇摆, 举棋不定。
这日傍晚, 杨素应召前去御书房面圣, 途中遇到轮值下岗的右卫大将军元胄。他突然灵机一动,快步迎上去,谦和地问候道:“元将军, 你这是要去哪啊?”
元胄恭谨地行了一礼,如实回答:“我到时辰下岗了,准备回家去呢!”
杨素闻言, 骤然换了一副愁苦的面容, 使劲儿摇着头,故作严重地说:“元将军,你可不能走啊!元旻和你分掌宿卫,他反对废黜太子, 近来对陛下颇有微词,我恐怕他会对陛下不利!”
听了这话,一心忠于皇帝的元胄不禁皱起眉头, 坚定地脱口而出道:“仆射所言极是!我哪也不去了,必须要护陛下周全!”
杨素欣慰地点了下头, 继而拍着元胄的肩膀说:“我现在要去御书房和陛下议事,你随我过去,在门口守着吧!”
元胄不假思索, 应了声“好”,之后二人便一同向皇帝的书房走去。
此时,夜色渐浓,杨坚已等候了许久,待杨素进来后,他随即屏退了左右。一时间,书房内门窗紧闭,气氛无比凝重。
杨素问安之后,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他见皇帝板着脸,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于是慢慢走到御案前,轻声问了一句:“陛下迟迟没有下诏罢黜太子,是不是还有什么疑虑?”
杨坚没有与杨素对视,直直地看着前方,依旧沉浸在思索中:“朕考虑了很久,还是不敢相信勇儿有谋反之心,毕竟也没搜出兵器之类的物品,不过是些枯树棍嘛……”
杨素对皇帝的话并没有意外,他早有准备,故作沉吟了片刻,然后缓缓地吞吐道:“其实……臣还查到了一些事情……陛下在仁寿宫时,太子曾暗中派人给元旻送过书信,信封上还题有‘勿令人见’四个字,说明他们二人的关系非同寻常啊!”
此言一出,杨坚大惊不已,心中那团漂浮良久的氤氲瞬间炸裂开来。他狠狠砸了一下桌案,气愤地说:“元旻身为朕的宿卫统领,竟然与东宫私相授受,怪不得有好多小事,勇儿都能提前知晓,八成是这元旻搞的鬼!”
杨素见状,趁热打铁,连连附和道:“对啊,元旻就是太子安插在陛下身边的眼线,臣现在想想都后怕,如果陛下没有从仁寿宫赶回来,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呢!而且,这元旻既然是太子的人,他反对罢黜太子就太正常了,不过是为了私利而已,陛下大可不必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这时,杨坚觉得胸口很是憋闷,沉沉地叹了几口气后,撑着桌子站了起来,他一边思考一边往门口走,忽然想开门看看天上的月亮。
打开门的刹那,皇帝径直撞上守在门外的元胄,不禁疑惑道:“这个时辰,不该是你当值吧?”
人高马大的元胄一副凝重之色,郑重地回复道:“臣担心元旻图谋不轨,遂不敢离开陛下!”
杨坚听罢,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拍了拍元胄的胸膛,以示慰问,然后猛地用力将门关上。杨素站在不远处,听见那“砰”的一声巨响,嘴角隐隐浮现出一丝笑意。
随后,杨坚又沉稳地坐回御案前,不怒自威道:“元旻包藏祸心,离间朕与太子的关系,立刻抓起来,择日处斩!至于太子,朕自有决断——”
杨素从皇帝冷毅的目光中看出了他的决心,恭敬地应了声“是”,没有再多说一句。
十月初九,杨坚身穿戎装,在卫兵的保护下驾临武德殿,同时引杨勇列于殿堂中央,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正式下诏,将杨勇及其子女全部贬为庶人。
杨勇本以为自己死罪难逃,没想到只是失去太子之位,一时间竟有些欣喜,再三泣泪叩首,感谢圣上留命。皇帝和一众大臣见到这个情形,不由怜悯沉默。
又过了一个月,杨坚在朝堂下旨,册封杨广为皇太子,群臣皆认为此乃顺理成章,没有人提出异议。
第二天,杨广和往常一样,进宫给帝后请安,三个人先是寒暄了一些场面话,气氛一度有点尴尬。
忽而,杨坚清了下嗓子,插了一嘴道:“勇儿在东宫住了近二十年,虽然他现在被废了,但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安置,所以朕希望广儿你能委屈一下……”
杨广明白父亲的意思,没等他说完,就殷勤地回复道:“陛下不必忧心,我可以继续住在开化坊,那里挺好的。”
杨坚闻言,畅然感叹了一句:“朕以大兴公为起点成就帝业,这开化坊隶属于大兴县,也算是个好兆头!”语毕,他忽又话锋一转,略低沉地说:“再者,前几日京中又遭受了地震风雪,你居于城中,正好方便替朕出面安抚百姓。广儿,你现在是太子了,一定要对得起这个位置,千万不要像勇儿那样……”说到最后,又是一阵唉声叹气。
杨广拱手行了一礼,郑重承诺道:“请陛下和皇后放心,儿子定克己奉公、勤政爱民,绝不会辜负陛下和皇后的期望。”说罢,见母亲满意地对自己点头微笑,而父亲却依旧愁容不减,他略微动了下心思,又补充道:“其实,我还有两个请求,希望陛下可以准许……”
“哦?”这话激起了杨坚的兴趣,他略有些惊疑:“你有什么请求,先说来听听!”
杨广一副从容之态,不慌不忙地娓娓道来:“儿子初任太子,理应保持谦虚谨慎、艰苦朴素的作风,所以希望可以降低太子的礼服等级,还有所有官员,包括我的府邸僚佐,不必向我称臣,他们只需向陛下称臣。”
杨坚听罢,终于展露出会心的笑容,同时欣慰地点着头道:“广儿,朕没有看错你,你果然是个不骄不躁、虚怀若谷的好孩子,一切就按你说的办!”
杨广随即起身,拱手一拜,朗声回道:“多谢陛下成全——”
这时,不知不觉到了皇帝办公的时间,一名内侍端着一摞奏疏走到近前,默默把它们放到皇帝面前的桌案上后,又行礼退了出去。
杨广自然也是识趣,恭谨地说:“既然陛下还有公务需要处理,儿子就先告退了。”待父亲应了声“好”后,他又看向母亲,深深鞠了一躬,然后便离开了。
独孤皇后以满怀安慰的目光送走儿子,又将注意力转向身边的丈夫。此时,杨坚已拾起一份奏疏,一边凝眉细读,一边无意识地咳了两声。
独孤皇后见状,亲自起身去一旁给丈夫倒了杯温水,待她转身走回来时,听到杨坚喃喃地嘀咕着:“没想到啊,第一个写奏疏盛赞朕的竟然是广平王,他说朕为百姓割骨肉之恩,废黜无德,实乃天下大幸……可是,朕怎么记得他和勇儿关系还蛮近的,现在竟如此义正辞严,朕都看不懂他到底是什么立场了!”
独孤皇后轻轻把水杯递给丈夫,平静地说道:“陛下已经把勇儿的亲信都处斩了,估计他怕被牵连吧……还有,陛下怎么还称广平王,不是去年就改封杨雄为清漳王了吗?”
杨坚思绪一顿,不自觉地抿了抿嘴唇,然后又云淡风轻地说:“哦,是朕忘了……不过,这清漳王与杨雄的声望不符啊,等赶明儿,朕再给他选个名德相称的封号。”
独孤皇后听罢,不禁觉得丈夫的心思越来越难琢磨了,默默地没有出声。
杨坚悠哉地喝了口水,接着又拿起下一份奏疏,不料这一看却是龙颜大怒,径直把那本子摔到了地上。
独孤皇后吓了一跳,立刻询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了?”
杨坚暴跳如雷,没有搭理妻子,直接对着门口的内侍大喊:“给朕把杨仆射叫来,立刻,马上,快去!”
那名内侍离开后,杨坚坐在原地闷闷地喘着粗气,独孤皇后有了上次的经验,也不敢多问,只是默默帮丈夫抚了抚后背。
片刻后,杨素身穿着官服,狼狈地赶来了,他神色异常谨慎,一踏入殿内,即刻向帝后行礼问安。
杨坚没有虚与委蛇,直接开门见山,尖锐地质问:“史万岁说你隐瞒了他与突厥作战的功劳,到底是怎么回事?”
杨素稳如泰山地站在皇帝面前,暗暗眼波一转,巧言辩驳道:“陛下明鉴,史万岁率兵追入沙漠时,玷厥早已投降,而且他斩杀的那些人本就不是入寇,只是来放牧的。臣向来秉公无私,绝对不会隐瞒任何人的功劳!”
杨坚对杨素的话有一丝犹疑,但还是厉声抛出一句:“史万岁现在何处?”
杨素故作思考了一下,才缓缓回答道:“臣听闻史万岁这两天常去东宫拜谒庶人勇,可能现下正在东宫吧……”
杨坚一听到这个消息,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拍案大吼:“速传史万岁,让他立刻来见朕!”
之后,君臣二人都沉默不语,倒是独孤皇后对丈夫宽慰了两句:“陛下莫要动怒,气坏了身子,得不偿失啊!”
过了一会儿,只见史万岁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他面色红润,神情更是一派酣畅。这人似乎以为皇帝急召自己,定是为了补偿功劳,所以直接单膝跪地,抱着拳铿锵道:“臣麾下有出征将士数百人,他们全部立有大功,却被朝廷所压制,陛下不可视而不见啊!”
杨坚被这样趾高气昂的态度一激,只觉得对方莽撞无礼,一下子急火攻心,本来想询问的思路也被打断了。
史万岁得不到皇帝的回复,忽而怒目圆瞪,直直逼视着天子。这种表现更令杨坚震怒不已,当场站起来,指着面前之人,歇斯底里地呵斥道:“你这般词气愤厉作甚,难道仗着手下有几百人,就要逼迫朕吗?史万岁,朕让你征讨突厥,是希望你能戴罪立功,没想到你竟如此目中无人,还敢当面忤逆朕!你既然不想活,就去死吧,拖出去,斩了——”
史万岁被皇帝一连串咆哮震住,他根本没明白哪里出了问题,本能反应地猛一下站了起来,激动地反复直呼:“陛下,臣何罪之有,何罪之有……”
面对如此情形,杨素一刻不想再拖,假意高呼一声:“陛下小心!”随即,他便主动上前,亲手擒住了史万岁,同时对门口的宫人急喊:“快来人,陛下都下令了,快把史万岁拖出去……”
整个场面被杨素占了主导,电光火石间,便有三五侍卫冲入,在杨素的带领下,将史万岁拖走了。这期间,甚至没人再细看皇帝的眼色,独孤皇后站了起来,想要插话,却也是手忙脚乱,什么都阻止不了。
一片混乱结束后,杨坚瞬间觉得自己方才很是莫名其妙,怎会如此仓促地就下了那个决定,但是碍于面子,也不想认错。他失重般瘫坐下来,整个人六神无主,喃喃自语道:“朕累了,朕太累了……”
独孤皇后坐回丈夫身边,心疼地揽住他,她知道此刻再细究其他也是无用,于是柔柔地安抚道:“陛下觉得累了,就休息一下吧……”
杨坚继续双目放空,彷徨间眼底闪过一丝惶然,幽幽地嘟囔道:“当初让杨素做右仆射,就是想制衡高颎,没想到高颎倒了,杨素又一家独大了,这样不行,不行啊……”说着,他便开始摇头,久久停不下来。
独孤皇后见丈夫这个样子,愈加心疼,眼角不禁滑落出泪水,把怀中之人拥得更紧:“陛下,你不要这样,无论何时,臣妾都在你身边,臣妾是你最坚强的后盾啊……”
杨坚合上了眼睛,深深地呼了口气,他,真的需要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