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 35 章
六月中旬的一天, 杨坚提前结束早朝,回到寝宫却不见爱妻,询问宫人后得知, 皇后在小厨房给自己准备糕点。他想给妻子一个惊喜, 特意不让宫人通传, 独自一人悄悄地向小厨房走去。
此时, 独孤皇后全然不知, 她正一边分切着桂花糕, 一边和秦尚宫闲聊道:“好久没有亲自蒸糕了,还怕这一屉要不成形了呢,结果还不错!”
秦尚宫端着一方红木小托盘, 笑吟吟地看着皇后做的糕点:“陛下要是知道七娘做了桂花糕,一定十分高兴!”
没过多久,一整块花糕已分切过半, 独孤皇后忽然摇了摇头:“哎呀, 这块切歪了,媱娘你吃了吧,正好尝尝味道。”
秦尚宫也不见外,用托盘中的银筷夹起那糕点咬了一口, 但随即面上却露出几分疑惑:“口感倒是不错,不过味道好像比以前甜了,是不是制作桂花酱的时候盐放少了?”
独孤皇后听罢, 顿时脸色一沉,冷冷地勾起嘴角, 皮笑肉不笑地说:“我第一次给高颎做桂花糕时,错把盐当成糖,才有了那歪打正着, 这是我和他的秘密。后来为了纪念这份情意,我一直沿用着那个特殊的做法,可是没想到他竟然背弃了我,他早就把我们的情意忘得一干二净,我为什么还要坚持那独特的味道!”
秦尚宫见状,赶忙放下筷子和托盘,抚着皇后的背,安慰道:“好了好了,都是我不对,不该提起这些,其实不放盐也很好吃,桂花糕就应该甜甜蜜蜜的。皇后切了这么多,辛苦了,剩下的就让我帮你切吧!”
独孤皇后却是拒绝了秦尚宫,她坚持要亲自完成所有制作过程。主仆二人皆专注于眼前,并没有察觉到躲在门口之人已将方才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此刻,杨坚犹如被五雷轰顶,整个人天旋地转,胸口更是堵得喘不上气。他从来没想过妻子给自己做了几十年的糕点,竟然蕴含着她和其他男人的特殊情意,而那个男人还是他曾经最为信任之人,瞬间一种遭到双重背叛的感受涌上心头。
接着,杨坚又回忆起,多年前自己还特意让高颎品尝过妻子做的桂花糕,那时高颎还装作从来没吃过的样子,夸那糕点味道独特,皇后也在旁边暧昧不语……他越想越觉得自己像个傻子,完全不知道那二人还有什么事情隐瞒自己。
愤怒的情绪充斥着这个帝王的心胸,但许是不想听到赤裸的谎言,或者无法面对残忍的真相,他并没有选择立刻冲进去质问妻子,而是咬牙切齿地拂袖而去。
与此同时,独孤皇后听了秦尚宫的宽慰,已缓和了情绪。又过了一会儿,切好所有桂花糕后,二人便将其装进食篮,带回了寝殿。
一名宫女见皇帝没有跟皇后一起回来,有些疑惑,多嘴问了一句:“陛下方才去小厨房了,皇后没有见到吗?”
独孤皇后闻言,心头顿时一紧,一种难以言喻的慌张感油然而生,不知丈夫是不是听到了自己谈论高颎的话。
秦尚宫更是陡然变色,立即向那人责怪道:“陛下回来了,怎么也不通知皇后一声!”
宫女连忙低下头,战战兢兢地回答道:“是……是陛下不让奴婢通知的……”
秦尚宫焦急地看向皇后,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该说些什么。独孤伽罗心里打鼓,但面子上倒是保持住了镇定,只淡淡地吩咐了一句:“我累了,你们都下去吧……”
宫人们早已察觉出气氛不对,听到皇后下令,都跟着秦尚宫,默默地离开了。
之后,独孤皇后独自一人在偌大的寝殿里静静地等候杨坚,从上午等到下午,又从下午等到晚上,她心里空荡荡的,脑海中也是一片混沌,她甚至想丈夫今晚不会回来了。
直到戌时,忽然传来脚步声,只见杨坚黑着脸,大步流星地迈入殿内,身边一个跟着的宫人都没有,明显是他自己遣退了旁人。
独孤皇后赶紧迎上去,亲自给丈夫倒了一杯水,她没有问他去哪了,而是关心道:“陛下饿了吧,不如我让他们准备点吃食?”
杨坚没有正视妻子,紧紧握着手中小杯也不喝,许久后冷静地回了一句:“早点休息吧……”说罢,他将小杯放到案上,径直向内殿走去。
独孤皇后见状,也不想激怒丈夫,于是什么都没有解释,便随他进屋了。
这一夜,帝后同床异梦,皇帝的鼾声消失无踪,素来喜欢翻动的皇后也异常安静,似乎二人都没有睡着,却也没有任何交流。
天光微亮时,突然有一名宦官躬着身子慌张地进入屋内,他先是唤了两声“陛下”,发现杨坚醒着,立刻匍匐跪地,带着哭腔禀道:“陛下,秦王府有仆从进宫,说……说秦王一个时辰前薨逝了……”
杨坚闻言,猛地坐了起来,一脸震惊:“你说什么?”
同样没睡着的独孤皇后也跟着爬了起来,难以置信地问道:“谁说的?人在哪里!这不可能……”
宦官整个人哆哆嗦嗦的,小声回了句:“那仆从正在外殿候着呢……”
紧接着,杨坚和独孤伽罗来到外殿,质询那名秦王府来的仆从。皇后胆战心惊地问了两句,确定消息后,当场瘫坐在一旁,呜咽得说不出话。
杨坚则是噙着泪,一边由宫女侍候穿衣服,一边厉声质问:“秦王总不会是突然薨逝的吧,之前感觉不好时,为什么不通知朕?”
那仆从头埋得很低,小心翼翼地回答道:“殿下归京以来,这三年身体一直不好,之前有一阵卧床不起,曾奉表向陛下谢罪,遭到了陛下斥责。自那之后,殿下羞愧恐惧,病情越来越严重,却也无颜告诉陛下……”
杨坚听罢,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既有恨铁不成钢的愤怒,又有悔不当初的内疚。但作为天子,他必须维护自己的尊严,眼中的泪水终是没有滑落,只是冷冷地吩咐道:“今日的早朝停了吧,朕一会儿去秦王府看看。”
独孤皇后抹了一把眼泪,跟着说了一句:“臣妾也要去……”
帝后到达秦王府邸时,天已经大亮,二人一前一后直奔杨俊寝室,只见儿子的遗容面色铁青,秦王妃和杨俊的两儿两女跪在床前,哭得呜呜咽咽。独孤皇后一见这个场景,又伤心起来,失声痛哭,杨坚却是只流了几滴眼泪。
不多会儿,独孤皇后便觉得头晕目眩,整个人步履不稳,似乎就要倒下,秦王妃赶紧起身,搀扶皇后坐到床边。杨坚则没有多留,转身去了外殿,找了个位置闷头坐下。
下一刻,忽有一名侍卫打扮的人走到近前,跪地而拜:“陛下,秦王英年早逝,呜呼哀哉,臣请求为殿下立碑以作纪念。”
杨坚眉头紧蹙,对面前之人投去凌厉的目光:“你是何人?”
侍卫当即朗声应答:“臣叫王延,官至开府,是秦王僚佐,负责统领殿下的亲兵。”
杨坚听罢,却是狠狠一拂袖,严肃地斥责道:“想要留名,一卷史书足矣,何用立碑?若是子孙不能保存家业,那碑石不过是送给人家作盖房的基石罢了!”
王延第一次近距离见到皇帝,只觉天子不怒自威,也不敢再多说。而杨坚沉默了片刻后,又哀婉痛惜道:“秦王若不是穷奢极欲、违反法度,何以至此?他那些侈丽的器物,必须全部烧毁,送终用具一切从简,这样才能让后世效法!朕之前废了他的官职,既然人已经不在了,就恢复上柱国之职吧,至于谥号……谥号曰‘孝’吧……”
王延闻言,赶忙叩首泣拜,感激地应道:“殿下若是知道,陛下赐其谥号为‘孝’,定会倍感安怀!”
杨坚默默低下头,摆手令对方退下,而后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秦王府众人忙了一天,设好了灵堂。傍晚时分,杨坚独自伫立在灵堂外的院子里,望着月朗星稀的苍穹,暗暗拷问自己。他虽然面子上没有流露出悲痛,甚至有些铁石心肠,但并非对杨俊无爱,他不明白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要白发人送黑发人。
杨坚不停地回忆着杨俊从小到大的画面,恍惚之间,突然想起多年前的丞相府中,一个黄衫少年行走在廊下,他俊朗的面容和煦动人,恰似春天里最温暖的阳光……
忽而,独孤皇后悄然靠近,她虽然自己也很疲累,还哭肿了眼睛,但仍是强打精神,对丈夫关怀道:“陛下从昨天到现在都没有进食,还是吃点东西吧,否则身体会撑不下去的。”
杨坚负手站在原地,专注地望着天空,淡淡地回了一句:“朕没有胃口……”
独孤皇后沉默了片刻,然后呼了口气,上前一步握住丈夫的手,坚定而温柔地开口道:“陛下,臣妾有几句话想说……”
杨坚感受到了妻子的温情和郑重的态度,不知她是要谈高颎之事,还是要追忆杨俊的点滴,但无论是哪个,都会令自己情绪波动,都是他眼下不想提及的。于是,杨坚急忙甩开妻子的手,无情地将她打断:“皇后若累了,就先行回宫吧!”
独孤皇后听到丈夫如此答非所问,顿时变了脸色,甚是慌乱地说:“陛下都没有回宫,臣妾怎么能独自回去呢!”
杨坚却是没再搭理妻子,一言不发地向灵堂走去。
翌日清晨,在灵前守了一夜的帝后终于同坐下来,喝了一些下人准备的稀粥。
这二人连着两宿没有休息,皆是面容憔悴、眼圈乌黑。秦王妃领着几个孩子前来问安,请身心俱疲的帝后早些回宫休息,杨坚也颔首答应了。
但就在这时,皇帝从宫中带来的随从匆匆而至,呈上一封奏疏:“陛下,宪司有急奏,因为昨日和今日都没有早朝,宫里人怕事情紧急,就把奏疏送到这来了。”
杨坚皱着眉头接过奏疏,一看那内容,瞬间火冒三丈。他心力交瘁,本就情绪易躁,现下又受到致命一击,更是彻底崩溃,猛地一下拂掉了食案上的餐具,指着外面暴吼道:“不用回宫了,立刻把高颎叫来,就叫到这来!”
萎靡的独孤皇后不由一惊,不明白隐忍了两日的丈夫被什么刺激到了,立刻急切询问:“陛下为什么突然要召高颎?高颎怎么了?”
换作往常,杨坚一定会直接给独孤伽罗看奏疏,但这次他却把那东西紧紧地攥在手里,也不回答妻子的问题,现场的气氛几近崩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