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 36 章
帝后二人僵持了一段时间, 高颎终于在皇帝亲卫的带领下，赶到了秦王府邸，他自从被免官后, 一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不知道皇帝为何突然召见自己。
眼下, 高颎见到独孤皇后肿着眼睛、神态慌张, 而杨坚却是正襟危坐、不怒自威, 气氛着实有些紧张。他不敢多想, 只是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然后小心慰问：“臣今早才听闻秦王薨逝之事，殿下正属英年, 实乃不幸，还请陛下和皇后节哀，切莫忧思过度, 伤了身子啊！”
怒气升腾的杨坚无意与面前之人寒暄, 直接切中主题，高声断喝道：“高颎，你心怀不轨、大逆不道，是否认罪！”
高颎听到这无端的指责, 当场吓得一个激灵，赶忙“扑通”跪地：“陛下明鉴啊，臣这一年来一直在府中静思己过, 深刻意识到自己确实有不称职之处，但是臣对陛下从来没有二心, 更不会行大逆不道之事啊！”
杨坚双目猩红，腾地一下站了起来，跨步到那人身边。他一把抓住高颎的衣襟, 使劲儿往上拉，逼着其与自己对视，同时歇斯底里地咆哮道：“事到如今，你竟然还大言不惭！宪司已经查明，曾有沙门跟你说，今年国有大丧，还有尼姑告诉你，朕有厄运、命不久矣，你敢说这些都是假的吗？你是不是天天盼着朕早点死，自己想当皇帝啊！”
高颎从未见过皇帝这样躁狂，那表情扭曲狰狞，已然像疯了一般。一时间，他深觉自己百口莫辩，激动之下，身体无法抑制地颤栗起来：“这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若不是陛下提起臣都忘了……臣早些年负责延揽高僧和管理京中佛寺，接触到的僧侣确实不在少数，其中有些口出妄言者，臣根本就没有记在心上，再说这种不吉利的言论，臣也着实不便向陛下汇报啊！”
皇帝和高颎对话的过程中，独孤皇后在一旁完全插不上嘴，她虽然一直希望高颎得到惩治，但从没有想置他于死地，而且现下丈夫又知道了自己与高颎的旧情，不知会作何打算。独孤伽罗明显感觉到场面已经失控，自己却什么都不能做，想到这里，她不由双目激红，心头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痛楚。
与此同时，杨坚并没有因高颎的解释而消气，反而怒火更盛，他揪着高颎的衣襟，将其往地上一扯，当即令那人匍匐于地：“朕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你幽闭在家的这些日子，高表仁有没有对你说过，‘司马仲达托疾不朝，遂有天下，公今遇此，焉知非福！’你不是口齿伶俐吗？你倒是告诉朕，你儿子是什么意思！”
此言一出，高颎彻底被巨大的恐惧支配，当即涕泪纵横，连连疾呼道：“犬子确实类比不当，但他本意只是想安慰我，绝不是大逆不道的意思……”
杨坚已没有半点耐心，不想再听高颎狡辩，直接打断道：“高表仁不就是仗着自己娶了太子的女儿，才这般肆无忌惮吗？”
提到杨勇，高颎不敢再一味辩驳，只得叩首认错：“臣知罪了，臣确实教子无方，无论陛下如何责罚，臣都愿意接受，只是太子是无辜的，臣恳求陛下不要迁怒太子。”
杨坚闻言，仰头大笑了一声，转而又咬牙切齿地质问道：“你都自身难保了，还想替杨勇开脱啊！”一时间无人说话，场面一度寂静，皇帝宣泄了半晌，也有些撑不住，拖着疲乏的身躯回到了座位。
喝了一口水后，杨坚换了一种语调，阴阳怪气地对高颎嘲讽道：“想当初你只是个司录，若不是皇后一路举荐，朕怎会将你提拔到宰相的位置？可是现在你的不臣之心昭然若揭，就连皇后都看得一清二楚啊，说起来朕还要感谢皇后，多亏她再三提醒，朕才不至于被你蒙蔽！”说到这里，他别有深意地停了一下，扭头看着妻子，微微一笑：“是不是啊，皇后？”
独孤伽罗心知肚明，杨坚此言也是对自己的暗讽，顿时觉得羞愧难当、无地自容，但她又不能当着高颎的面向丈夫解释，委屈与痛苦交织之下，眼泪汩汩而出。
高颎并不知道皇后为私欲报复自己的心思，更加不知道皇帝知晓了他与皇后的旧情而心生芥蒂，他只当帝后是有意改立晋王为太子，才与自己离心离德。此时，高颎顺着皇帝的话锋望向皇后，见到独孤伽罗泪流满面，还以为她是顾虑到和自己多年的交情而心生无奈，不由也感慨起来，与之相对而泣。
杨坚看见这个情形，更加气不打一处来，激昂地喊了一句：“高昭玄！朕没有对不起你，是你自己对不起自己！”将二人的注意力转移回自己身上后，他又兀自望着房梁，以阴冷的语气，缓缓感叹道：“曾几何时，朕对高颎比对自己的儿子还好啊，虽然有时不能相见，也总觉得他就在眼前。但是，自从他离职后，朕竟然一点都不想念他，仿佛高颎不曾存在一样。朕没了任何人都可以活得很好，谁也别想仗着朕的信任就自视甚高！”
洋洋洒洒的一番话说完，皇帝也流下了两行清泪，最后他又看向跪地之人，麻木地补充道：“高颎，以你的罪状，抄家灭族也不为过。可是，朕前年杀了虞庆则，去年杀了王世积，现在再诛杀你的话，天下人会怎么说朕？所以，朕法外开恩，饶你一死，就废除爵位，贬为庶民吧！”
听到这个结果，高颎没有任何恨意，竟还有一丝欣然，从容地磕头领旨道：“庶人高颎叩谢陛下圣恩——高颎何德何能啊，终是辜负了陛下的信任和皇后的举荐，我已别无他求，只愿陛下和皇后不再为我的过错而动怒，愿二圣身体康健……”
杨坚别过头，猛一挥手，示意侍卫将高颎带走，没有再看他一眼，倒是独孤皇后默默流着泪，目送高颎出了厅堂。
那日回宫后，疲惫不堪的杨坚一头倒下，整整卧床休息了两天，之后不得不强撑着丧气的状态，召杨素来书房处理日常政务。
杨素知道皇帝身体不适，以最快速度，简明地说清楚了一切问题，但临了之时，他却没有要走的意思，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杨坚察觉到面前之人的异样，有气无力地问了句：“怎么了，还有什么事吗？”
杨素先是回头看了一眼，见房门似乎是虚掩着，便走过去将其关紧，然后才回到皇帝近前，谨慎又认真地说：“陛下，臣听到一些流言蜚语，称秦王患病去世并非偶然，而是被秦王妃下毒所致……”
杨坚本是无精打采地撑在案上，没等杨素一句话说完，猛然坐直起来，惊疑地质问道：“什么？你说的可是真的？”
杨素又往前走了几步，微微俯身靠向皇帝，压低声音继续道：“臣起初也不信，但暗中查问了秦王府的旧人，最后证实秦王确实在归京前吃了王妃送给他的毒瓜，从此就一病不起了。虽然秦王当初已经原谅了王妃，但殿下薨逝后，此消息不胫而走，现在私底下好多人都在传，不知该如何处理？”
杨坚紧紧皱着眉，摇了摇头，想不通地反问道：“这秦王妃好好的，为什么要毒害自己的丈夫？”
究其细节，杨素不想多说，只是轻描淡写地含糊道：“据说是因为殿下宠幸妾室而心生怨怼……”
听到这个理由，杨坚心里顿时窜起一股无名火，不由砸着桌案愤愤道：“因为丈夫宠幸妾室，就要谋杀亲夫？这种女人简直是歹毒至极，坚决不能让她存活于世，传朕旨意废除崔氏的王妃封号并赐死！”
杨素闻言，露出一抹为难的神色，犹疑着开口道：“殿下有两个儿子，长子浩乃崔氏所生，次子湛乃死去的妾室所生，名义上也认崔氏为嫡母。如果崔氏因罪被废，这两个孩子便是罪妇之子，那秦王的王爵就无人继承了，陛下是否考虑清楚了？或者可以秘密处死崔氏，不必废她封号？”
杨坚冷着一张蜡黄的脸，不假思索地反驳道：“这种罪大恶极之人，怎么还能留她享用皇室香火！按照礼法，母因罪废，子不承嗣，乃是天经地义，没有什么好避忌的！”说完，他细细合计了下，又补充了一句：“秦王的两个儿子都是罪妇之子，不便主持丧礼，待秦王下葬之时，就让王延替主家主持一切吧！他性格忠厚，又是秦王信任之人，交给他朕也放心。”
杨素虽然对皇帝的处理有一丝意外，但也没什么好说的，只能淡淡地应了声“是”。
杨坚经受完这段突如其来的刺激，整个人更加虚弱无力，他深深呼吸了好几下，继而恹恹地揉按着自己的太阳穴。
这时，忽有一名内侍通传，河南王杨昭紧急求见，杨坚也没多想，只道他是前来问候，便直接令其入内。
身材肥胖的杨昭一路走得很慢，来到圣前后，他一反常态，径直跪地行了大礼。
杨坚这才感觉事出有因，忙开口询问：“阿昭，何事如此紧急？你先起来说话。”见孙子纹丝不动，怯怯地瞟了杨素一眼，他又温声宽慰道：“杨仆射是可信任之人，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
杨昭语气温和敦厚，但言辞却正义凛然：“孙儿听闻秦王薨逝乃王妃崔氏下毒所致，此乃恶逆重罪，而我的王妃又是崔氏的侄女，孙儿不想与恶逆之人沾亲，请陛下准许我与妻子和离。”说罢，他又郑重地磕了一个响头。
杨素没想到一向谦和平静的杨昭竟然如此敏锐机警，心中大为震惊。而杨坚倒觉得孙子是出于真情实感的正气，对此举非常赞扬：“阿昭，快起来，你说得对，他们崔家的女儿就不配做王妃，朕准许你与崔氏和离！”
杨昭听罢，脸上闪起光泽，叩谢圣恩之后，拖着沉重的身子，缓缓站了起来。
此时，杨坚却是微微蹙眉，陷入了思虑：“河南王妃之位不可久悬，得为你娶一名新妇啊！”
杨素见状，不等杨昭应答，立刻顺水推舟，抢先一步建议道：“臣记得，河南王曾经的纳妃人选中有滑国公韦寿的女儿，哦，就是韦孝宽的孙女……那名小娘子当年因年纪太小而落选，现在却正是豆蔻年华，而且臣知道她尚未许亲，陛下不如赐她为河南王妃？”
杨坚乍然浮现出一丝喜色，淡淡地微笑道：“对对对，朕想起来了，其实她的门第要比崔家显赫多了，当时就是考虑到年纪太小才作罢的！”说着，他转头看向孙子，亲切地询问：“阿昭，给你娶这韦家的小娘子为妻，你可愿意？”
杨昭拱手行了一礼，从容地回道：“孙儿没有意见，但凭陛下做主！”
“那就这么定了，朕明后日找时间跟晋王说说！”杨坚满意地点了点头，在场二人皆陪笑着说了几句吉祥话。
不过，与此同时，杨素暗暗用余光扫了一眼杨昭，他的笑容也变得意味深长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