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遭轻视行风夸过往平生,生怨气秀才叹世态炎凉
许行风得知自己将要大赦,心情好了不少,与封月闲聊起来。
“刚才事情繁杂,都没来得及问我的小郎君,你怎么也入了这大牢啊?”
封月答道:“我游历还乡之后,发现我家屋子被改成了一个酒馆,我四处寻找,不见老父身影,一番打听之下才知道,那的县令欺我父亲老弱无力,硬是用一间茅草屋,强换了我家的田舍,那县令与我有旧仇,趁我不在,下此毒手,待我寻至父亲之时,发现那茅草屋四面通风,连连漏雨,偏逢雨季,那地上几无站脚之地,当时我父亲不肯,还让他们毒打了一顿,现在行走起来都有些不便,此仇不报,我枉活于世,便冲进县衙将那县令杀了。”
许行风听完有些不可思议,“这县令竟能如此鱼肉百姓还安然无恙?为何不报官啊?”
封月听了好笑,道:“报官?报哪里的官?他们自己就是官,就算我们去报了府衙,且不说这朝堂之中官官相护之事,我们不过一介平民,祖上皆是白身,管了与他们又没有好处,还自惹麻烦,那些官啊,只顾自己的乌纱帽,哪管我们死活。”
许行风好像思考着什么,又问道:“那你在家乡犯的事,怎么到这京城大牢来了?”
封月有些不好意思,讪讪地说道:“我当时也是脑子发热,杀人之后,冷静下来,自知犯了事,本朝律法杀人偿命啊,思来想去,便想着只有求许兄一求了,以你的地位,免去我的杀身之祸还是易如反掌的。安顿好老父之后,便一路逃窜至京,哪知造化弄人,许丞相倒台了,许兄竟也下了狱,我自觉无望,也不想继续逃窜,便到本地县衙投了案。”
旁边坐的那书生不禁看了过来,似乎想说些什么。
许行风听完也不禁叹了口气:“人常言伴君如伴虎,终有为虎所噬之日。”
而后却话锋一转,笑道:“且不说我现在一无所有,就算我还是那天字纨绔的时候,我也不能任性而为,徇私枉法啊,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本朝律法上写的清清楚楚,做了事情就要付出代价,此番之理,古往今来,亘古不变,我岂能逆法度,违天理行事啊?小郎君实在错看我矣。”
封月听闻此话,都气笑了,说道:“许兄原来是个循规蹈矩的道学先生啊?但不知那夜许兄强掠人家新婚妻子之事,是否合乎礼法啊?”
许行风闻言大惊,他从未听人提起过此事,还以为此事无人知晓。但细细一想,也觉得没什么所谓,仍旧笑道:“小郎君何以得知此事啊?”
“此京城之中,已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许兄还以为此事做的多隐秘呢?”
“那有何妨,吾不过好美之心,又未做什么出格之事,实难定罪,按律也不过赔些金银,再者,吾实无反心,只因酒后狂吟,而受这无妄之灾,或许也是为那夜之事付出了代价,因果轮回,报应不爽啊。不过,我的小郎君,我不过轻薄了一位女子,你游历之时,可惹了一身花柳,欠了风流债,也不知哪日要还啊。”
封月听完不以为然,说道:“我可从未入过那些人的身子,甚至连脸都没碰过,每日不过或是手谈,或是赌书,偶尔调调情,以此戏乐罢了,清谈,何来风流债啊?”
许行风笑道:“封月啊,你应该比我知女人心啊,难道女子最珍贵的仅仅是贞洁之身?她们所付出的感情和踏出那一步的勇气,还有决定与你在一起的决心,你就不管不顾?那可是那些女子的心血啊,你一走了之,让它们全都付诸东流,你占了多大的便宜,又欠下了多大的债竟浑然不知矣。”
封月听完还是满不在乎的样子,一脸奇怪道:“许兄何故说此道理?哪有如此严重?”
许行风听完,笑着摇了摇头,也没再说什么。
这时,旁边一直坐着的书生突然打断了两人的谈话,他看着许行风说道:“许行风?许?你难道是当今丞相许清文之子?”
许行风被打断本就有些不爽,又听完此话,顿觉得有些此人是在轻视自己,于是有些狂妄道:
“我还以为全天下人都认识我呢,没想到,泰山于前倒有人有眼无珠。”
那书生听完有些轻蔑,冷笑道:“那许公子可认得我否?”
许行风听这口气,有些恼火,便作居高临下之态,微微抬头看着坐在那的书生,自傲道:“我王侯之子,岂识村野匹夫?”
那书生依旧冷言冷语:“你不认得我,我为何要认得你?古今王侯之子数不胜数,我还都要认得?再者,古来多少名垂青史的王侯将相,其后辈籍籍无名,未立寸功者亦比比皆是,我不认得你,又有何奇怪?”
许行风听罢,勃然大怒,此话分明是讽刺自己只借父之名,却毫无作为,有名无实。正要发火,但许行风极为可贵的是能够时刻保持理智的,三思后行。
许行风平复了心情,一笑了之,而又说道:“吾十二岁之时,便以一篇《长乐赋》闻名于世,天下文人墨客争相阅读,此文更是三尺小童都能背诵一二,而看你一副书生打扮,竟如此才疏学浅?”
那书生笑道:“一篇《长乐》,何足为奇,这种粉饰太平流于辞藻的酸文,比这更富文采的文章数不胜数,不过是你拍了皇上马屁,时运所至,才得以扬名天下,而我不过比你差了些许圆滑与运气罢了。”
许行风听完大笑:“不过一失意书生的酸腐谬论罢了,你看不到你与我的差距,也不能接受你我人生的不同,非要把这人生的失败托名于命运,真是可怜。”
那书生受了侮辱,却也脸色如常:“许公子自然不信这些虚妄之说,但普天之下,做事比你努力,比你更富才华的人多了去了,但许行风却只有你一人,你是王侯之子,你文名冠绝天下,你觉得你是怎么获得这些的?不过是暂时获得了命运的青睐,你享受这些的同时,希望你也要记住,你从来不是命运的主人,你只是历史的执行人,命运给与你这些,它或许终有一日也会收走你的一切。或许已经开始了,不然许公子如何也下了大狱?”
“我不过时运不济,遭小人陷害罢了。”
“是啊,时运不济罢了。许公子也知道一切都是命运使然啊。”
许行风脸色铁青,自知此事已难自洽,也不得不有些相信这书生的胡言乱语。
这时封月突然搭话道:“那你这书生又是怎么入的大狱?杀人放火,偷盗抢劫,也能归咎于时运不济?”
那书生无所谓道:“你猜对了,那些事我都没干过,不过做了些贩卖私盐的生意,运气不好被查了出来,若是运气好不早发了大财。”
许行风不禁好奇道:“私盐?我朝盐铁官卖,何以有人来买私盐啊?”
那书生道:“若是老百姓买得起官盐,怎会有人去买私盐呢?你可知官盐要多少银钱?”
许行风道:“这,再贵能贵到哪去啊?”
那书生觉得有些好笑,说道:“许公子真是不食人间烟火啊。记得晋朝曾有位皇帝说过“何不食肉糜”此等混活,而今许公子“何不食官盐”亦有其风啊,你万贯家财,终日山珍海味,哪管它用了多少钱,但你可知百姓每日都吃些什么?”
许行风略加思索,知道此言外之意是百姓生活困苦不堪,便极力想那最困窘的地步。
“莫不是每日白粥,咸菜?”
此话一出,听得那书生一脸震惊,就连封月都不可置信地看着许行风。
书生叹道:“差距何其之大啊!许公子啊,我实在难与你说了,这白米可是细粮,那盐有多金贵想必你也无法想象。农民百姓若是丰收之年,兴许能吃些细粮,平日都是杂粮果腹,野菜下饭,那野菜少油少盐,食之苦涩无味,杂粮更是粗硬不堪,难以下咽,但若是收成不好,那都成了不敢想象的美味。若是遇到大灾之年,百姓唯有啃树皮,食黄土,这些东西何来营养可言啊?不过填满肚子,缓解饥饿罢了,很多人都是在肚子鼓胀之时活生生饿死的啊。”
许行风听得舌桥不下,一脸不可思议。
那书生看那许行风震惊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又继续说道:“许公子可知道“菜人”?”
许行风摇了摇头。
“这“菜人”可不是做菜的人,顾名思义,是当菜的人。饥荒之年,人们被迫自卖身为肉于市,便是将自己手臂穿孔,用挂猪肉的钩子吊挂在案板之上供人叫卖,这人还不能死了,因为要保持肉的新鲜才会有人买,那人就得活生生看着自己的肉被一片片割下来。”
许行风又惊又吓,但又为百姓之不幸心痛,几不能言,这书生讲的实在过于血腥又真实,连封月都面露惊恐之色。
那书生一脸平静,像是在讲一件寻常事,又说道:“二位可知男女之肉,谁的肉更好吃啊?”见二人都没有回答,便又自顾自说起来:“这男子皮肤粗糙,肉腥臊而柴,实在不好吃,但女子肌肤光滑,肉质细腻,即使恐惧之时也不像男子流出许多汗,所以女子之肉更受欢迎,乳做馄饨,腿骨吊汤,人争相品尝。因此,菜市之上,多悬挂着女人。可怜啊,人生于人,而葬身人之肠胃,这些许公子可能得见啊?”
许行风实为那些人感到可惜,但自己现在也无能为力,只能收复了心情,却看那书生平静如常,不禁怒斥道:“为何如此残忍之事汝却如话寻常?”
那书生依旧平静道:“我一开始也觉得很残忍啊,可如果当你每年,甚至每月每天,都能看到这种事情的时候,除了把它当作一件平常事,又能怎么办呢?